七塔寺在渭川最東的開闊之地,過了山門,順着蔭蔭的山道往裡還要行上二三裡地。長孫姒挑着燈籠舉目向四周望了望,除了風過林聲,撩動橋下流水潺潺再無其他,冷清杳遠。
這一路被寒意凍得也清醒了許多,從客棧裡跑出來時的一股意氣幾乎要散乾淨了,開始琢磨起後果來。
若是南錚在這裡,那再好不過,若是沒有……她又往哪裡去找人?把京畿附近的禁軍調來,掘開渭川三尺嗎?再不濟順着惠通渠,諸趟船都搜上一遍?可如果他是真的沒了……
眼睛有些涼,她吸了吸鼻子,嘆了一口氣,這天氣是真的很冷啊!
到了地兒,她望了半晌纔敢去敲門。聞聲來開門的小沙彌探出腦袋見着人,嚇了一跳,面上有些羞澀,合十行禮才問:“夜深了,女施主怎麼到了此處,可是有要事?”
她勉強笑着還了個禮,試探道:“哦,我,今日在鎮上走丟了一位阿兄。四處尋找才問到貴剎,小師傅可曾見着一位二十四五的郎君,面目清俊,着精白的直裾袍,青碧雲氣紋的大氅?”
小沙彌見她說的有模有樣,狐疑地打量她一眼又行了禮道:“女施主所言與今日師兄收留的一位施主模樣差不離,只是那位施主當真是女施主的兄長嗎?”
長孫姒見他言語間的警惕,不動聲色道:“當着佛祖的面不敢有假,我與他今日前後渡河,後上岸後聽聞阿兄失足落水,不見了蹤跡。我無法,返身回鎮上尋到這個時辰,若是再沒有隻怕要報官了!”
那小沙彌這才笑開,側身叫她進門,行了禮才道:“女施主這麼說那就沒差了,今日過了午有人送來這位施主,說是從西面河裡撈上來的,右手上還有一枚碧玉扳指。只是時睡時醒,也問不出來哪家哪姓,就在四平堂的廂房裡睡着,性命無虞。”
長孫姒隨他往裡去,隨口問道:“小師傅可知道那位救命恩人的姓名,又住在何處,明日我也好前去拜謝!”
小沙彌點頭說曉得,“是鎮西和泰茶館掌櫃的和原,今日正巧販茶回來,那茶博士陀哥兒去接他時候碰上的,兩位施主一道把人送來。茶館好尋,從這兒西去,打馬一盞茶的功夫就找到了。”
原來又是那家,掌櫃的果然今日回來了。那客棧掌櫃的沒說錯,他的日子掐的從來都很有趣,絕不惹禍上身。
她笑,說多謝小師傅提醒,那小沙彌笑得靦腆,將她送到門前行禮,“女施主不客氣,可先進去瞧一瞧,也好安了心,小僧這就去和師兄回稟一聲。”
長孫姒見他快步走遠了,四下打量沒什麼異樣,這才推門進去。簡單的一間禪房,外間矮几上亮着燈燭,裡頭簾子低垂,隨着她的腳步微微動了動。她擡眼,從袖子取了一把短刃攥在手裡,精緻的刀鞘上鑲着的紅玉順着柳黃紗簾的縫隙探進去,一下撩開簾子,牀榻上的被子卷在一處,根本沒有人!
她心下一驚,身後有風襲來,側身的功夫,有人隨風而至,一手卡住了她後頸,一手捏住了她的刀鞘。紅玉的一頭是磨得鋒利的尖兒,一時間血腥味起,趁這個功夫,她往制住她的手臂上一擊,脫身舉了短刃就要刺下去,卻見着一張熟悉的臉。
“阿錚!”
南錚垂着頭,神情渙散,勉強撐着力道倚在牆壁上,方纔這一番動靜似乎消耗完了他的體力。聽到一聲喚,預備着最後一搏的動作也僵硬了下來,心頭提住的氣一擊即潰,人鬆垮垮往地上落。
長孫姒撲過去抱住了他,結果實際和料想的差距懸殊,雙雙跌在地上,撞到供桌,上頭供奉的佛像搖搖欲墜。她齜牙咧嘴地穩住了,連連道恕罪恕罪。外頭先前送她來的小沙彌似乎領了他口中的師兄來,聽着動靜詢問,“女施主,您沒事吧?那位可是尊兄?”
她掙扎着起了身,佯裝鎮定,“沒事,正是阿兄,多謝小師傅!”
“這便好,女施主不必客氣,與施主想來有話說,小僧和師兄不便打擾。女施主安心敘話,若是有吩咐,儘管着人來告知小僧如一,告辭!”
外頭又沒了動靜,長孫姒側耳聽了聽,這才轉回身來看挨在肩上的南錚,雙眼緊閉,不過氣息倒通暢。她摸了摸他的臉,有些急切,低聲道:“阿錚阿錚,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過了半晌,他才點了點頭,言語有些不利索,緩了一口氣才同她說話,“那趟船上竹篾裡的粉末是醉心草,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她雖然不曉得醉心草具體是做什麼用,但看如今這幅模樣,多半是個讓人昏睡,手腳無力的藥,“是有點事情,不過我們沒見着你又回來了。藥粉是那老賀頭兒做的,那又是誰給你送到渭川來?”
南錚搖了搖頭,“我醒了便在這,聽方纔那僧人和他師兄所說,是被人從河裡撈上來。”
這麼說,是老賀?可他迷昏他們,下定決心要送他們去死,何必多此一舉把南錚救回來?要是別人,老賀爲什麼會放南錚一條生路,想來想去也不甚明白。
從惶惶到安心,這個中的滋味簡直無法言喻,她也沒功夫多想,看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竟然生出了此時不欺負更待何時的想法。大約是她詭異的心緒很容易影響到人,南錚即使神智不大清楚也能感受的到,他按了按她的手,“阿姒,別動歪心思!”
長孫姒,“……”
她撇撇嘴,從兜囊裡掏出個瓷瓶,將藥粉撒到他手上,反脣相譏,“哪個有歪心思,我只想給你上藥,”再戳了戳他的臉,“小郎君,想法很複雜嘛!”
南錚,“……”
她洋洋得意地笑出聲來,笑得眼角都哆嗦的掉了淚。守在外頭的如一見到時,以爲他們別後重逢,喜極而泣,自然祝福一番送出廟外。
長孫姒連拖帶扶將他架上馬,辭別瞭如一往客棧趕。走到山道盡頭,正巧遇上了不放心追出來的王進維和趙克承。
兩人瞧南錚的模樣心驚,扶上了後頭的馬車,長孫姒才簡單地同他們說了經過。王進維皺眉頭,“看那船篷上的量不少,醉心草又有毒,指不定如何炮製,老賀頭兒這着實是要致人於死地!”
她點頭,“如此,多半不會是他把南錚送回來。他原本和咱們一樣,會被封在那地坑裡,可是和原和陀哥兒是如何會繞過整個鎮子,把南錚送到這七塔寺裡來的?更怪異的是,他所中的醉心草應當同咱們一般,可你們瞧,大半日過去了,連路都走不穩當,不知道被餵了多少。”
趙克承道:“會不會這個七塔寺也有問題?”
王進維搖搖頭,“若是有問題,就不會這麼輕易把人送回來;若說沒問題,怎麼單單南統領被人撈住了又送了回來,身上所中的醉心草還這麼些,真是匪夷所思。”
“不過話說回來,”王進維看了看長孫姒,猶豫了半晌才道:“有人殺人就有人要救人,南統領是同咱們一起的,若是有人救他,應當連我們也救了纔是。怎麼偏生只救了他一個,咱們被關起來了?暈倒之前,咱們前後不過一二步的距離,雖說南統領在最後,也不至於沒有見到咱們吧?”
趙克承見長孫姒笑意有些淺,不由得地道:“王兄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有人救了南統領自然是好事,咱們沒被救當中有什麼波折也說不準。不能因爲旁人救了南統領沒有救咱們就心生怨懟吧?”
王進維連連擺手,訕笑道詞不達意,“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奇怪而已。算了,不說了。殿下也不必擔心,我曾聽人說起過坐拿草心可以解醉心草的毒,待會尋個郎中來,幾副藥下去便也沒事了。”
長孫姒笑笑說好,“埋人的地坑,你派人去看了嗎?”
他點頭,“挑了幾個精細的去問,另一撥去了賀家。也傳書給老魏了,叫他領人來驗屍,明日晌午估摸就到了,殿下還有其他吩咐嗎?”
她又囑咐道:“南錚是被咱們去過那家茶肆的掌櫃和茶博士陀哥兒救上來的,他們應當知道內情,明日我留下照看南錚,你們兩個去問一問。這個案子沒了之前,告訴和原和陀哥兒也莫要再去販茶了。”
王進維和趙克承互相看了一眼,不曉得這裡頭有什麼玄機,看她面色有些陰鬱也不大敢問出口,到了客棧前,一個去請郎中一個把人攙上樓。
齊氏從長孫姒火急火燎地出去就安不下心,好容易等到人回來卻更爲吃驚,搭了把手把人挪到牀上去,這纔回轉身來問道:“南統領這是怎麼了?”
長孫姒笑笑,“遇上喜事,貪杯醉了!”
趙克承,“……”
還有更拙劣的藉口麼?
南錚是這種人嗎?齊氏莫名其妙,“啊?什麼喜事,殿下,您有喜了?”
趙克承出門的時候聽她這句話,一腳絆在門檻上,趴在地上再不願挪地方。長孫姒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道尚早尚早,忙不迭把人攆出去了。
睡眼惺忪的郎中被王進維拎進屋子把了脈,開了藥方,湯藥煮上再給南錚灌下去,早已是夜深人靜。
長孫姒抱膝坐在腳踏上,分明疲累的已經撐不住,可腦袋裡精神的很。她看着平靜的南錚悵惘地嘆氣,老賀頭兒別真是下手猛了,一覺醒來這廝成了個傻郎君,她往後可怎麼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