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趴在矮几上打盹的茶博士,懶洋洋地動了動,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挪到食盒跟前,撩開蓋子看了一眼,這才轉過身來同衆人揖了揖,“某這便去了,勞煩衆位在此候着。”
店招搖搖,他出門俯身撿起一盞風燈的時候,被蒙了一臉。趙克承抱着肩倚在門邊笑得前俯後仰,回過頭來同長孫姒道:“七娘,您瞧瞧他這模樣,嚇得手忙腳亂,難爲他這麼些年還肯送過去。”
長孫姒正歪着頭打量矮几上的茶杯,聞言笑道:“再害怕也抵不過銀子的誘惑,看來這古怪的老賀頭兒出手甚是闊綽吶。”
她轉過臉來同南錚和王進維道:“你們看着沒,這茶肆裡几上的茶盞,或三或五,就是沒有湊成對兒的,好生奇怪!”
王進維湊過來道:“可不是,我方纔也瞧着那伺候的博士,打下手的搬了六個杯子來,他特意取了三個放在一處,餘下的給挪到另一張几上去了。這個習慣,真是有趣。”
除此之外,窗子燭臺皆是形單影隻。這茶肆的掌櫃的是有多記恨成雙成對,正胡亂琢磨,就聽現在門口的趙克承急急地招呼,“那茶博士是不是到了賀老頭兒的住處,燈籠不動了?”
對面讓人不寒而慄的窄巷,至始至終無亮無光。茶博士手中那盞燈籠裡的微微星火,在黑暗裡越發的顯眼,一點點往深處挪,最後還能看到巴掌大點的餘光時纔不動,從高處停在了地上,想來是到了賀家門前被他擱下。
燭火在黑夜裡忽明忽暗,過了會搖晃了幾下接着又被扶正了,然後閃爍了約摸一刻,又快要歪倒在地上時,才被拎住升高了一些,移動的速度明顯比方纔快上許多,一轉眼就能看到茶博士匆匆的身形來。
他和巡街的人囫圇地打了個招呼,一徑到了茶肆門外,擱下燈籠,頗嫌晦氣地撣了撣袖子這才把店招整了整,反身進屋抱怨道:“勞煩諸位久候,那老頭兒上了年歲,手腳不利索了,等了半天才給開門,還虎着張臉,哪個也不欠他的!”
他瞧着長孫姒託着腮意味深長地看他,訕訕地住了嘴,“是某多言了,多言,客人別怪罪。”
王進維不動聲色擺擺手,“沒有,你接着說。他出來接食盒,你們可說了什麼,你又瞧見了什麼?”
茶博士這才常出了一口氣,“某哪和他說話,他是太晦氣了。不過,就算某同他說話,他也不理會,把東西給他某就回來了。他把門開了一道縫,探出個頭,一隻手來取了食盒,什麼也看不到。袖子上倒是粘了一張白紙片,多半是又在做白紙人。您幾位瞧着吧,今兒到了子時準得出來鬧騰!”
“他就在鎮子上各處走?”
茶博士搖了搖頭,往東面指了指,“先去那頭一個荒蕪的宅子門前燒一堆,再去西頭渡口,最後在各個路口撒上幾個,聽說這樣各路的鬼神都不會得罪,誰叫他做的是陰陽生意呢。您幾位別看某說的輕巧,他又哭又嚎,鬧完天也該亮了。”
王進維好奇道,“荒蕪的宅子?他爲何要去哪裡,以前住着什麼人?”
茶博士道:“誰曉得他爲何要去那裡,要不怎麼古怪呢!以前呀,聽說有個修渠的大官在那落過腳,後來犯了事,那家主人聽說後怕被牽連,連夜跑了。再往後誰都嫌不吉利,宅子就荒了。”
“可知道那官姓甚名誰?”
他想了想才低聲道:“叫南郭,南郭什麼來着?某也記得不大清楚了,這名在鎮子上是個禁忌,老人都不叫孩子提起,某也不過是聽人說過一兩句。”
衆人各自心裡有數,長孫姒給趙克承使眼色。他會意,擲給茶博士三緡錢,說是要在他這間茶肆的二樓打個尖兒,若是沒空地,這麼些人挪一個空屋就成。
那茶博士眉開眼笑地應了,說掌櫃的不在,便做主留他們在自己個兒屋,他就在樓下拼幾張幾,卷個鋪子湊合。
一番折騰,安置下來都過了亥時。齊氏怕長孫姒冷受寒,從馬鞍邊的兜囊裡取了大氅來給她披上,在她身邊伴着坐下,探頭從半開的窗子向那窄巷望了一眼,“你阿孃若是曉得你爲了南郭先生之事殫精竭慮,不曉得得多高興呢!”
長孫姒渾不在意,冷淡道:“她自高興她的,同我也沒什麼干係,這一路忙活也不是爲了她。”
齊氏嘆了口氣,在李家再沒有比這這母女二人更爲疏遠的了,小心翼翼道:“哪有母親不疼孩子?你阿孃她,只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
她摸了摸手裡薰爐,冷笑道:“所以就三番五次拿我的命去填她心裡的坎?踩着我的屍體過去,她便能解脫了?”
齊氏訕訕地不敢說話,南錚垂下眼睛,摸了摸她的髮髻,她轉過臉來笑,“都是老生常談的事情,沒什麼的。即便叫她曉得我們這番動作,指不定還怪罪我在舊事上折騰。”
他沉聲道:“不會。”
她捱過來枕在他心口,有些疲累,“我阿孃那人啊,琢磨不透她。你覺得是樁好事,她可能會生氣,你覺得事情糟透了,她卻興致勃勃。我打小察言觀色,可不就是防止她時不時對我下黑手,到現在我卻不想再明白她的心思了。”
齊氏不曉得什麼時候避到屋角讓他二人獨處,趙克承和王進維對面盤膝坐着下棋,留心着外頭的動靜。南錚攬住她,聽她低聲說話,“我曾在她書房裡瞧見過一人的畫像,是個芝蘭玉樹的美貌郎君,想來那就是南郭先生了,真人也必定是丰神俊朗,才叫她一見鍾情。”
他點頭說是,“聽說當年姿儀無雙,人稱小檀郎。”
“是嗎,”她仰起頭來,萬分好奇,“這麼說來,豈不是比你還好看?”
南錚笑,摸了摸她的發道別鬧。外頭有微微的腳步聲傳來,極沉。
下棋的兩個圍到窗前向外張望,茶博士進去的窄巷裡出來個人,六尺來高,彎腰駝背,步履蹣跚,左手提着一盞紙燈籠,微光白底黑字,碩大的一個奠;右手挽着個布包,鼓囊囊地垂着,還有張白紙冒了出來,想來就是那茶博士說的紙人。
誠然,長孫姒安穩地坐着聽王進維和趙克承繪聲繪色地同她和南錚描述,如何的離奇和詭異,直到那一聲淒厲的哀嚎,似要把心肺從胸腔裡剖出來,長長久久,在暗沉沉的夜幕裡不由分說撕開人心底的恐懼。
齊氏縮在角落裡嚇白了臉,饒是見慣了風浪的王進維和趙克承,極不自然地互看了一眼,默默地關了窗子坐過來,“這一聲聲的,陰風陣陣,鬼哭狼嚎!哎喲!到底是什麼事,不會是真的通鬼神吧?”
長孫姒也被窗外那聲音嚎地心頭直跳,“真是通鬼神,還特意去南郭先生住過的地方祭拜什麼?那茶博士不說,在各個路口燒紙人,這不就是祭奠亡人的方式?”
王進維好奇道:“這就怪了,按理說這一個鎮子上的人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偏生有一個人每年都大張旗鼓來一出,豈不是授人以柄?”
她說恰恰不是,“這裡衆所周知,賀老頭兒做的是神鬼生意,給他祭拜提供了方便,無憑無據的誰也不會說是祭拜南郭先生,惹禍上身。”
外頭的哀嚎還在繼續,聲勢頗大;過了半晌才小了些,斷斷續續地往西面挪過去。那渡口離這茶肆尚有些距離,聽得不甚分明,衆人的這才舒了一口氣,趙克承搖了搖頭,“這鎮子上的人真不容易,一年來一回,這些年是怎麼過的,這麼個古怪的老頭兒倒是容他安身在此!”
王進維嘆道:“一旦招惹上鬼神,百姓都會有所忌憚,這萬一說不準呢?何況,這陰陽河還指着他擺渡,雖說沒什麼官敢再來了,但連着兩個村子呢。”
他說話時,長孫姒正側着耳朵仔細地聽,“唉,你們有沒有覺得賀老頭兒在東頭宅子跟前的哭法和現在不大一樣?”
趙克承點頭,“是不一樣,他剛纔簡直是撕心裂肺,現在好很多,聽着沒有那麼嚇人了!”
她搖搖頭說不是,“方纔的哭喊,悲痛欲絕,像是悔恨交加,現在倒是正常了,祭奠時哭哭也不打緊。”
他和王進維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同是哭喊哪裡來這麼多區別,長孫姒默了默,囑咐趙克承等賀老頭兒祭奠完畢,去那舊宅打探一下,順帶切身體會一番兩廂哭喊有什麼不同。
趙克承幽怨地點了點頭,約摸是想到了十分怪異的場面,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了。那個哭聲從西頭渡口又挪了回來,忽前忽後,飄忽不定。好容易捱到了賀老頭兒在各個路口燒完了紙人,眼瞧着天都要亮了。
他垂頭喪氣地下了樓,那睡得正鼾的茶博士許是聽到動靜悠悠轉醒,朦朧間看着一個軟綿綿的人影蹣跚而來,睏意陡降。從木几上倏然坐起,動作迅猛,一不留神從几上滾了下來,噼裡啪啦一通響,兩廂嚇得都停住了。
長孫姒端着袖子和南錚站在樓梯處,看着兩個人相互致歉,茶博士披上衣服端着燭臺給趙克承開了門,迴轉身來扯上被子又沉沉睡去。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笑道:“這郎君有點意思,不害怕外頭的動靜就不說了,一堆外人在他的茶肆倒是睡得安穩。掌櫃的不在,就他一個人,不擔心趁他不揹我們對他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