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綽自認是個極其守禮的郎君,聽他上不得檯面的市井言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緩過了尷尬勁兒才道:“若是有情義的男女,素來各執一個;方纔我看何錢氏有一對,哪家打首飾還留一個單的,這不大合常理。”
王進維舉着一對耳墜細細看了,才遲疑道:“你說的也是,問了這麼些人,也沒一個說他們二人有私情,那全安屋裡的墜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他望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侍女,偶爾兩個投來探尋的目光,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一個孩子去了,接二連三牽出這麼多事情來,這高府還真是深藏不漏。”
魏綽哼了一聲:“藏得越多,漏的也越多,過猶不及。”
王進維像是聽到什麼至理名言,不禁喜上眉梢,“你難得說句我贊同的話。”也顧不上昨日還在針鋒相對,推搡着他下樓,“不是說全安的屋子還沒搜完麼,我就隨你去看看。”
“我不去,她殺人的事還沒有眉目!”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倔,什麼殺人,子虛烏有。何況,公主在這,人又跑不了。走走走!”
煙官看着魏綽推脫不掉無奈的模樣,笑着道:“這兩位倒也有趣,昨天還……”
長孫姒手裡攥着兩隻一模一樣的耳墜來回打量,對王魏二人的話沒聽進去幾分,卻扭臉笑眯眯地望着煙官。
她小步挪了過來,低着頭囁嚅道:“公主,婢子知道錯了。”
長孫姒也不看她,沉浸在翠綠欲滴的光裡,“錯哪兒了?”
“婢子不該輕信於人,讓旁人有可乘之機對公主府不利。”
長孫姒笑笑,收起了兩個墜子,望着她道:“你能想到這些,還不算傻。”她看一眼她手裡領着的紫檀小匣問道:“收拾的衣衫麼?”
“是。”
她也不答話,返身進屋拎來個胡牀坐在冰桶邊,斜對面不遠就是攏起的水煙紗,後頭正是何錢氏的屍體,覆着白布,等着義莊的人來擡走,“把衣服拿出來查驗。”
煙官偷偷地朝裡望了一眼,低聲道:“公主,咱們非要在這嗎?何錢氏……”
她捧着腮專注地打量屋子,聽她之言不由得好笑:“你怕什麼,人死了了,何況又不是你殺的,若報仇也輪不到你頭上。”
煙官撇撇嘴,認命地打開衣匣上的鎖,一層擱的是中衣內衫,二層是外衫,底層是繡鞋胡靴。
長孫姒笑道:“齊尚宮平日裡不是最反感我穿着郎君的服飾嗎,今日竟然收拾了胡靴,真是匪夷所思。”
煙官一件件地展開細查,抽空道:“她忙着同賀長使商量婚服,估計沒心思管您穿什麼了。”
“婚服?”長孫姒擰過臉繼續看着牀榻上的女屍,“她也就對這個上點心。話說,那個叫你進府的人拿的真是刑部的令牌?”
“對啊,”她從兜裡摸出令牌來一塊,“和這個一模一樣,不會看錯的。也是婢子大意了,高府裡都是京兆尹的人,門口的差役纔是刑部的,怎麼就輕信了他的話呢?”她懊惱地癱在地上,捉着一塊披帛嘆氣。
“王進維和門口那些人身上的牌子都在麼?”
“在,王侍郎事後驗過了。”她湊過來低聲道:“公主,您說,會不會是那人偷了然後悄無聲息地放回來?哎,這點方纔怎麼沒想起來。”
長孫姒看她一眼,嘆了一口氣:“首先他沒有進院子,而你一直和王進維在一起,所以他身上的令牌沒有丟,這點你可以作證;再者門口那五個,沒有看到領你進府的人出去,所以他們身上的令牌也沒有被偷,這點他們可以互相作證;最後就剩你了,你是唯一會被偷令牌的人,令牌貼身存放,怎麼會被偷去?這個解釋不會爲你脫罪,只會成爲你的又一條罪證。煙官娘子,這話你幸好沒有想起來。”
煙官泄氣地跪坐在地上,望着外頭蒼藍的天,碧空如洗,可惜心情壞到了極致,“唉,這麼多人,爲何是我……”
長孫姒看着她頹唐的模樣笑道:“你手裡有名正言順的殺人工具,醫官要人死,通常連閻王都攔不住。”
她幽幽地轉過臉來道:“可是連毫針都是放在兜裡的,若是有人做手腳,婢子豈會不察覺?”
長孫姒順了順她簪子上困在一處的流蘇,甚是慈愛道:“這位娘子,煩請你在外人面前少說幾句,不然,我真的怕救不了你啊!”
“……那如今怎麼辦?”
“等。”
她不解,好奇地看着長孫姒,“等什麼?”
她低頭,從衣匣裡挑出來幾樣煙官驗過的首飾塞到她隨身帶着的兜囊裡,“等最後一擊!如此費心思,不就是爲了把視線從小凡之死挪到咱們這裡來,讓我們自顧不暇。如今他成功了一半。”
她對了對手指,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失落的煙官,“你猜,誰會來?”
日頭正盛,院子裡的一株海棠被曬得生機勃勃,投了短短的影子在透窗上,真是應了那句芳樹交加枕短牆。
滕越早不知道去了哪,長孫姒一上午趴在欄杆上數重瓣海棠的落花,最後閒得癱在憑几裡問路過的侍女討海棠蜜餞醒困。
蜜餞沒等來,倒是被一聲洪鐘給敲醒了,“公主垂青老臣家裡的海棠,真是三生有幸!”
她轉過身去,門口站着五個人,爲首一個五旬老者,灰髮紅面,精壯身段,戴着平式襆頭,石赭圓領襴衫,搖着一把摺扇正向她頷首行禮。
後頭跟着高顯,王進維,魏綽還有久未露面的南錚,一律面無表情。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原來是高閣老,聽高兵部說您尚在安州,怎麼提前回來了?”
衆人各自見了禮,高復岑在她對面的軟簟上跽坐下,哀哀地嘆了一聲,“老臣歸家,只想着安度餘生,也有臉面去地下伺候先皇。可誰想到,”他伸手一指高顯,“這個不肖子孫,竟給高家惹下這樁禍事,若是老臣再不回京,只怕連聖人的天顏都無顏面見。逆子,還不跪下!”
長孫姒瞥一眼跪的玉樹臨風的高顯,裝作不知問:“高兵部人品貴重,在京城中有口皆碑,不知道哪裡惹怒了高閣老?”
高復岑搖頭嘆息,“若是如此,老臣也贊成,只可惜……”他看着高顯,胸口起伏,按捺了怒意道:“逆子,你還有一線良知,就自己對公主說吧!”
高顯很淡然,對高復岑怒不可遏的態度置若罔聞,平心靜氣地給長孫姒行了禮,“這幾日臣欺瞞了公主,求公主降罪。”
“願聞其詳!”
“小凡之死與臣有關!”他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與何錢氏有私情,欲要迎進府中。只是她有兩個孩子,臣在爲難之中,全安因錯手殺了小凡,臣便想到若是兩個孩子都死了便能成好事,這纔派人捉阿巖。”
滿堂寂靜,似乎誰也沒有從他的言語中反應過來。曳地的水煙紗飄渺,榻上還躺着何錢氏的屍體,裡間死外間生,隔着丈許,一個聽一個說。
長孫姒哦了一聲,問道:“那全安呢?”看的卻是高復岑。
高顯道:“他有暈眩之症,昨日本是來向臣請示要不要趁機殺了阿巖。臣擔心他在公主同衆位面前露出馬腳,這纔派人殺了他,事後扮作無意間落水。”
高復岑振袖斥罵,“逆子,竟然做出這等侮辱門楣的骯髒事情來,你叫我怎麼對得起聖人,對得起公主?若不是聖人寬宥你,我非打死你不可。”
長孫姒飲了半盞茶才笑道:“原來是見過聖人了?”
他訕訕地笑了笑,“老臣實在沒有臉面,但想着君臣之道不能亂了規矩,所以甫一進京便帶着逆子進宮向聖人請罪,待回府後再行處置。”
她點頭,起身道:“既然聖人寬宥,我再在這裡尋事就沒有分寸了。高閣老舟車勞頓,好生休息,改日再登門!”
她直接了當地有了去意是任誰也沒有料到的,魏綽立時怒意頓生,欲要發作,幸得身後跟着王進維,左扯又拽,連使眼色。魏綽無奈,憤然離去。
高復岑卻阻攔道:“公主留步!”
“高閣老有何吩咐?”
“不敢,臣聽聞,公主府的少使在老臣府上殺了人,雖無確鑿證據,但是嫌疑頗大,不知公主的意思是……”
“既然高閣老如此說,我也不會包庇我府裡的人。”她笑眯眯地道:“京兆尹和刑部二位主事都在,何錢氏之死和誰有關,怎麼能查不分明呢,閣老說可是?”
“是是是,公主言之有理。”她不怒不躁很反常,高復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那便告辭了!”
王進維出了門,扯了面色沉鬱的魏綽出府。兩個差役來把煙官押走了,她這才恍然長孫姒給她裝了一兜的首飾是何意!
長孫姒給她一個賠罪的笑臉,低聲對南錚道:“找機會讓騰越在高府莫要出去了。”
他嗯了一聲,擡眼看見趙克承領了阿巖站在馬車前,垂頭喪氣。見了一行人出來,行了禮,自顧自上了馬。
查案的人都撤走了,高復岑站在別院裡冷笑道:“一個虛張聲勢的娘子,竟叫你手忙腳亂成這副模樣。這些年教你的,可曾上過半點心?”
高顯俯身請罪,“父親大人教訓的是!”
“哼,也難怪,你始終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