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高府比昨兒還要安靜,留在門廊下乘涼的差役倒是把歇腳的地方換到了門前,官服在身,按劍而立,肅穆凜然。
長孫姒臨進門時還在想,這些人素來憊懶,如今竟然也勤快起來了,好生奇怪!
屏門前的畫壁下,兩個十四五歲的侍女盤膝對面坐着在打雙陸,其中一個埋怨道:“過些日子就是秋社,晚上還得度中元,我可不想到別院守着。”
另一個也是害怕的模樣,“誰說不是,郎君這樁好事竟惹來這些麻煩!先頭兩個小的,一個把另一個殺了;這會可好,大的也沒了,那裡頭不知道藏着多少冤孽呢!”
前一個壓低了聲音道:“不過說來也怪,公主府的少使,無冤無仇的,殺一個流民幹什麼?”
長孫姒聞言,從檐廊下轉了腳步回來,側身的時候金蓮花屈戍被她撞在窗扇上,叮噹一聲,嚇的兩個小娘子趕緊掉過頭,看清了人,匍匐在地行禮,“婢子拜見公主!”
“你們方纔說誰殺人了?”
兩個人垂着頭互看了一眼,都是怨懟之色,屈肘互相推諉了一陣,其中一個才戰戰兢兢地道:“是,是公主府裡的煙官少使。方纔給何錢氏診病的功夫,趁機殺了她。”
長孫姒挑高了眉頭問道:“人死了?”
“是,刑部王侍郎驗過了屍體,說是少使隨身攜帶的毫針上塗了毒。”
“人還在別院?”
“是!”
長孫姒望了一眼滕越領阿巖遠去的方向,嘆了一聲,風風火火地往別院趕。
熱鬧還沒散場,一衆人圍在二樓的欄杆處,高顯一臉陰鬱,默不作聲;煙官擰着頭,一臉嘲笑地看着還在義正言辭的魏綽絮叨,“……罪證確鑿,衆目睽睽,由不得你不認!你一個娘子,又是醫官出身……”
王進維瞧着長孫姒上樓,在旁扯了他兩下。無奈人心實在,半點聽不進去,還在怪罪:“你我做什麼,誰來了也沒用!”
王進維嘆了一口氣俯身行禮,“見過公主!”
“剛進門就聽說死了人,到底怎麼回事?”
說話間,滕越不知道何時回來了,還沒待她問話,閃身進了何錢氏的屋子。
王進維往裡一指,“原先臣等來詢問何錢氏關於小凡的情況,話說了不到半刻,何錢氏說頭暈,少使便上前診病;誰知道針一入穴,何錢氏便一聲慘叫,霎時渾身抽搐,七竅流血;待臣等上前觀看,早已氣絕。臣驗了屍身,毒藥無從查證!”
魏綽在一旁盯着煙官冷笑,“她下的毒還需要問何人,多此一舉!”
煙官轉過臉來看着他,“我與她素昧平生,何怨何仇?就算我要殺人,會當着所有的人的面嗎?還是魏京兆以爲這天下人都和你一樣有眼無珠!”
“莫要以爲你主子來了,便能保你一條性命!”魏綽面色漲得通紅,怒目而視,“殺人償命,天道使然。”
滕越從屋子裡出來,斜他一眼,“不僅無能而且迂腐!她中的是江湖上流傳的毒藥,見血既發,一個女官怎麼會有。你用不着看我,我不會告訴你具體什麼毒,以你的腦子也不大能記住!”
“你……”魏綽指着滕越氣得說不出話來。
長孫姒頗爲頭疼地打斷劍拔弩張的事態,瞪他一眼,轉身對煙官道,“不是回府替我收拾衣衫去了嗎,怎麼繞到高府裡來了?”
煙官委屈道:“府裡頭遇上宮裡的賀長使,來同齊尚宮商量您大婚的禮服,耽擱了半個時辰才收拾好。婢子回刑部的路上被個差役攔下,拿着刑部的令牌,說是王侍郎有案情詢問,我纔到的高府。”
“差役?”魏綽一副懷疑的姿態,“哪個差役,是何模樣,在何處遇上的?”
她翻了個白眼,不忿道:“二十七八歲,瘦高,白臉,身長七尺,穿着刑部的官衣,就在昨兒個遇刺的巷子口將我攔下的,拿着令牌。我又不曉得刑部今日有哪些人出差,怎麼認識?他將我領到高府,還同守在門前的幾個招呼了一聲,然後把我領到別院就出去了。魏京兆若是不信,大可去問問!”
魏綽點手喚來趙克承,“你我同去門口叫個差役上來,倒要問問他是真是假。”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了樓,長孫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招呼了王進維往屋裡進。除了撩起來的水煙紗,屋子裡的擺設與昨天相差無幾,窗戶洞開,窗外樹影婆娑,屋角的冰桶還散着寒意。
只是裡間的檀木牀上,仰面朝天躺着一具女屍,覆着白布,白布上血跡斑斑,右手滑下來搭在牀沿的葫蘆雲紋的透雕上,指甲紫青,邊緣翻卷,想來是中毒極其痛苦,抓撓所致;手腕上搖搖欲墜一隻鐲子,了無生息。
繡花軟囊從牀頭歪下來,上面有一灘血跡,半乾未乾;牀邊的腳踏上還沾染了一些,王進維示意她莫要近身,“血中有毒,公主當心。”他從牀頭垂足壺門几上取下個手巾嘆道,“只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毒,藥性如何。”
屋外有聲音冷冷地傳進來,“那藥名爲孔雀碎,服下之後臟腑俱爛,王侍郎驗屍的時候下手輕些,免得濺您一身血!”
他聞言,看着捏在手裡的巾子都如臨大敵,哆嗦了兩下,膽戰心驚地捧了過來。長孫姒往屋外瞟一眼,滕越轉過身不理她了。
她看着王進維苦着一張臉不由得問道,“這巾子有什麼問題,看你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他訕訕地笑了笑,“不是不是,這手巾臣等來的時候就擱在那幾上,因着花樣別緻,做工精細,極像宮中之物。臣想若是高兵部給她,未免待她也太過好些。”
長孫姒眯着眼睛道:“那是我的,昨天借給她。不過有句話你說得很對,高顯待她確實太好了些。旁的還有什麼奇怪之處嗎?”
“有有,”他不慌不忙地攤開手巾遞給她,當中一枚通體碧綠的耳墜子,成色尚好,“她左耳上倒是有一枚一模一樣的,若是戴的好好的,何必要取下來?”
昨日何錢氏耳垂上確實有一副碧玉墜子,當時她還在納悶,一路窮困,玉鐲耳墜,如此招搖過市未免招災。
“你掀開,我瞧瞧!”
她往牀邊走了幾步,王進維伸手捏在白布邊緣回頭問道:“何錢氏身中劇毒,皮相盡毀,公主若是要看,最好還是當心一些……”
她點頭,可當她看見何錢氏的臉,才按捺了腹中的翻騰,暗自嘆了一聲。着實想簡單了,何錢氏七竅流血,死前又極其痛苦,面容猙獰,眼珠幾乎衝破了束縛,五官擠在一處,哪裡還有昨日柔弱清秀的模樣;左耳上倒是垂着耳墜,安安靜靜搭在繡枕上。
不忍再看,便叫王進維重新闔上了白布。
他跟上來道:“身長六尺二寸,身形高挑纖瘦,三根指頭上均有細繭,骨頭細膩,看來常做針篦之物,其他的也沒有什麼異常。煙官娘子的銀針上確實有劇毒,她施針之時才覺不對,可爲時已晚……”
她道一句知道了,腦子飛快地閃過一絲念頭,細想之下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疑惑道:“看清楚是何錢氏麼?”
“是啊,和昨兒是同一個人,只是中毒之後五官不成樣子了。”王進維回頭看一眼,仍心有餘悸,“公主懷疑什麼?”
她搖搖頭,“沒有,你們今日問她話時,可有什麼怪異的地方?比如說殺了阿巖,給小凡報仇,或者一心求死之類的?”
“這倒沒有,”王進維遞了一份格目到她面前,“這是今日問詢的記錄,她當時一直在哭,悲悲切切的,沒問兩句就說頭疼,阿巖和小凡的事情一概沒提。”
長孫姒四下裡掃了一眼,目光停留在靠窗的卷頭案上,“這裡怎麼只有書和硯臺,紙筆都沒有麼?”
王進維一邊收拾格目,一邊擡頭看過來一眼,“可不是的,臣還問過,那個伺候的四夏說,屋裡常不住人,何錢氏養病,尋常也用不到就沒有放置。還是臣需要寫格目,她才叫人拿過來的。”
她圍着卷頭案轉了兩圈,未果,揉着臉往外走。高顯還站在門外的欄杆邊,她看了看低聲問道:“他今日一直在這裡麼?”
王進維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是,從小凡下葬,魏京兆搜查全安屋子到現在。高家郎君心地真是善良,可不像她阿爺,心胸狹隘又刻薄。”
她笑笑,樓下傳來魏綽的聲音道:“就是她,誰放她進來的?”
兩人出了屋,往樓下瞧,魏綽還是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伸手朝煙官的方向指了指,身後跟着方纔府門前看到一個差役,仰着臉正往樓上打量。
看了一陣迷迷糊糊道:“今早府裡頭出來個郎君,穿着刑部的官衣,說是出府請個人。某等當時以爲是跟着您或者王侍郎的,也沒在意,過了一刻鐘又領了這位娘子進府的。”
魏綽一臉嫌棄地擺擺手,“去吧去吧,若是在發生這樣的事情,不許人進出。”
高顯聞言,轉過身行了一個禮,“公主,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長孫姒搖搖頭,“魏京兆謹慎,高兵部是知道的,可能他怕出了什麼岔子吧。我今日領了阿巖來看小凡,不成想他阿孃也去了。”
她不準備再和他多言,笑道:“方纔聽聞府上預備着秋社的事,高兵部還撥冗前來,真是過意不去。”
高顯會意,俯身行禮,“是臣應盡職責,如此就不打擾各位了。若是有需要,儘管吩咐,告辭。”
長孫姒待他下了樓走遠了,纔對抱肩看熱鬧的滕越道:“不是叫你看着阿巖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他雲淡風輕地解釋:“路上遇到趙克承,阿巖覺得我太嚴肅了,就讓他領走了!”
她清了清嗓子,表示理解,轉臉看着苦大仇深的魏綽道:“魏京兆這下可以安心了嗎?”
魏綽心有不甘地看了煙官一眼,長孫姒笑道:“人在我身邊又跑不了,還是說說你今日搜查,可發現什麼了?”
他頹敗地從袖子裡取出用巾子包的一物遞給她,“全安既無家室又沒有心上人,一個郎君的屋裡藏着一枚耳墜,也太過聳人聽聞了。”
王進維看到巾子裡包裹之物,眼睛都直了,也顧不上禮節,伸手指了指長孫姒,“等等啊。”幸喜若狂地往屋裡跑,出來的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你們看,你們看,是不是一樣的?”
衆人視線湊過來,兩枚耳墜子,點了雪青的翠羽,大小模樣無不貼合。王進維瞠目結舌,“難不成,何錢氏纔是全安的相好,一前一後,這是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