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的話有如晴天霹靂,倏地將顧淵定在原地。
她說什麼?
把她打入冷宮?
顧淵只覺得情緒倏地一下箭在弦上,瀕臨爆發。
要他親手把他的女人孩子送進冷宮,只因爲他保護不了她?
說到底,她擔心在意的仍舊是他會不會爲了下一個沈充媛而捨棄她,因爲她知道,與天下百姓相比,他的選擇永遠都會是睿智而清醒的。
她說得對,她無權無勢,沒有背景沒有後臺,拿什麼去和其他人比?
這一刻,顧淵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清醒睿智來,爲了做一個明君,爲了將對百姓的傷害值減到最小,他竟然狠心冷血到親手傷害了這個一直默默守着他的小姑娘。
他曾經想要把太陽月亮都送給她,如今卻也傷她最深。
而有的東西一旦碎了,哪怕事後縫合起來,也會有一輩子消不去的傷疤。
“你想都不要想,你這輩子都只能安心待在朕身邊,哪兒也去不了。”他幾近不講道理地說出這番話,看她倏地擡頭望着自己,眼裡滿滿的都是怒氣。
他驀地又軟下了聲音,環住她的腰,把下巴擱在她肩上,“聽話,好不好?能傷害到你的人,朕會……總之,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替朕生個大胖小子。你說他會長得像誰呢?若是像朕,那自然好,英武不凡,一看就是治國之才……像你也好,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人。”
有福氣?
容真想笑。
而他好似全然不知她的怒氣,耍賴,胡攪蠻纏,什麼招數都是出來了,手指纏在她的耳發上繞啊繞,哪裡有半點皇帝的模樣?
容真不動,隨他做什麼,就是低着頭一言不發。
於是顧淵一個人自討沒趣很久,才揉了揉她的臉,“朕一下早朝就聽太醫說了你的事,立馬就趕過來了,現在還得回去處理摺子,晚些時候再來陪你。”
容真不說話,睫毛顫了顫。
顧淵又湊過去吻了一瞬,在她耳邊輕聲道,“給朕兩天時間,兩天之後,一定八擡大轎接你出來。”
八擡大轎是民間富貴人家娶媳婦的架勢,他堂堂皇帝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來,叫人哭笑不得。
容真知道,能做到這一切對一個皇帝來說,真的是十分十分不容易了。
哪怕要罰他,也要知道個度,太過了未免不妙,因爲無論如何,他畢竟是爲君者,素來被人寵着慣着,哪裡會有那麼好的耐性來討好一座冰山呢?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好似在遲疑一般,半天才抓住了他的手,低低地說了句,“我等你。”
她的迴應叫顧淵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當下眉梢眼角都掛起了笑意,宛如春日驟臨,陽光初綻。
他忽地蹲□去,把臉貼在她平坦的腹上,柔聲道,“父皇不在的時候,你要保護好母妃,知道麼?”
容真哭笑不得。
纔剛有孩子,恐怕現下仍是一團看不起模樣沒長成型的東西,能聽見他說話?
可是這個男人,這個一直以來以鎮定、嚴肅、冷靜、睿智聞名的男人,此刻像個孩子一樣在她面前露出如此真實的一面,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爲她一句不冷不熱的迴應。
心裡忽然有了些許鬆動。
她看着他,歪着頭像是在思考。
她的未來應該有個孩子,有個後臺,有個尊貴的地位,還有帝王的真心,這樣夠了麼?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哦不,她還忘了一件事,她的未來,應該沒有能夠威脅到她的存在,那些所有傷害過她的人,都應該乾乾淨淨地從她生命裡退場,最好不留一點痕跡。
而沈充媛,你是第一個。
回了華嚴殿之後,顧淵又恢復了那個帝王模樣,安靜冷峻地看着摺子,間或提筆批註。
中途忽地想起什麼,於是把那一摞摺子一個一個地過目,在翻到其中一本署名爲沈元山的摺子時,終於停了下來,打開來看。
那是沈元山從江南派人遞來的摺子,鉅細靡遺地講述了安撫百姓的措施及成果,現如今江南水利興修再一次開始,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顧淵嘴角微揚,眼神冷冽,暗藏鋒芒,提高嗓音叫站在殿外的鄭安,鄭安趕忙推門進來。
“傳旨去江南,沈太傅安撫百姓有功,江南水利興修他功不可沒。即日起着他速返京城,朕要論功行賞。”
“另外——”他微微一頓,以更爲冷漠的聲音說,“傳令下去,把前翰林大學士、今蘇州府同知蘇起航以及欽差大臣何林召回京城,這些年在江南守着,也苦了他們了。”
他把那摺子拋在一邊,繼續拿剩下的摺子批閱,可是那些瑣事都無法令他集中精力,當下把筆一擲,淡淡地說,“走之前,把車輦叫來,朕要去瑞喜宮走一趟。”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瑞喜宮裡,沈充媛倚在榻上,神情溫柔地看着擺在腿上的詩詞。暮雪站在她身旁,每當她看完一頁,就替她翻一頁。
這樣的日子當真十分愜意,有了紫玉燙傷膏,她也鬆了口氣,知道不會留疤。雖說這次失算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沒有真的把容真燙傷,反倒害了自己,但是總的來說,結局卻是很不錯的。
她晉升爲充媛,容真卻被送進了形同冷宮的若虛殿,這有哪點不好呢?
只是她如論如何也想不到,容真就算被送去了若虛殿,也一樣可以一翻身就把她壓得死死的,並且再無翻身之日。
顧淵踏進來的時候,看見她這樣閒適地坐在那裡看書,只是面無表情地停下腳步。
不管是若虛殿還是瑞喜宮,主子都是一樣溫柔平靜,好像世間沒有值得煩憂的事情。
可是於他而言,容真的平和安靜卻襯托出了她遭受挫折卻依舊堅強的勇敢之心,而沈充媛只是個害人害己之後還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裡的劊子手。
想到太醫的那番話,他心頭突突的跳。
容真如今身子虛弱,孩子也不太健康,與前幾日的那一跤也脫不了干係。
這樣想着,他已然跨進了大殿,直直地走到了牀邊。
太監的通報聲傳入沈充媛耳裡,她欣喜地轉過頭來,叫了聲皇上,這些日子他日日來看她,當真是寵愛至極,絕冠後宮。
手裡的詞寫着什麼日長蝴蝶飛,什麼畫堂雙燕歸,她只覺得當真十分應景,有情人正如蝴蝶雙飛,正如雙燕同歸。
可是當她接觸到那雙素來沉靜溫和一如清泉的眸子時,忽地愣住了,只因他素來溫柔注視她的眼睛此刻再無半點柔情,而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蘊滿洶涌波濤。
沈充媛心頭一顫,似乎有什麼不好的預感。
“……皇上?”她試探性地叫他。
顧淵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她,面無表情,然後頭也不回地對殿外的萬喜吩咐了句,“把東西拿進來。”
萬喜捧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裡面裝着一摞展開的書信,整整齊齊的重在一起。
他俯身把那些東西端到了顧淵面前,而顧淵隨意地拿起幾張,穩穩地遞到了沈充媛面前,“既然有閒心看詩詞,也就證明傷快好了,並無大礙,應當有精神看看這些東西。”
雙手接過,沈充媛的視線落在了那書信之上,一行,兩行……她很自然地看了進去,卻霎時面色慘白,再無半點血色。
宣明十二年,江南受洪澇之災,江南太尉沈元山乘職務之便,私吞餉銀三千萬兩。
宣明十三年,沈元山在江南各地購置家宅七處,分派家奴前去打理,家中飾物陳設均爲珍品,其間還有宣高帝年間的古董二十三件。
宣明十五年,南嶺知縣改換人選,新上任的知縣乃沈元山昔日的幕僚之一。
……
書信上的內容滿滿的,不是別的,正是沈太傅爲官期間所有瞞着朝廷所做的事——這些罪狀任何一條都很常見,因爲擺在地方官署,地方官員大多會爲了一己私利這樣做——可是如今所有的罪狀累計在一起,就只能是個驚人的災難了。
沈充媛如遭雷擊似的僵在那裡,接過書信的手開始顫抖,那些信紙猶如風中浮萍,晃動的厲害,最終沒有被拿穩,晃悠悠地飄落在地。
顧淵語氣輕快地問她,“看完了?這裡還有很多,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沈充媛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些罪狀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蒐集來的,必定有一個很長的時間段,皇上都在派人秘密監視父親的動向。
那麼這段時間以來的溫柔寵愛,難道都只是一個假象麼?
震驚之後,她好像終於醒悟了什麼,面色難看得要死,一句話換了好幾次氣才說完,“皇上……早就在懷疑我爹了?那麼這些日子您對臣妾……你對臣妾可是真的有情?”
顧淵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倏地揚起嘴角對她笑了,那笑容掛在他清雋好看的面容上,頗有幾分俊逸秀致,可是卻無端令人寒了心。
他從容不迫地說,“不是懷疑,是證據確鑿。至於你……”
他頓了頓,腦子裡劃過了容真的影子,“至於你,也該爲陷害容婕妤還累她受傷的事情付出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