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嶽明淵接了拜帖,向衆人拱手,正欲離去。衆位翰林面帶欽佩之色,也一一向武安侯拜別。
突然又有一位公子,一手託着一畫卷,施施然走了進來。杏色長衫,廣袖玉佩,面若冠玉,清冷決絕。如孤山曉月,錦湖春曉。彷彿周圍人都不在,碧水孤舟,僅這一人而已。衆人暗暗嘆氣:果然壓軸的都在後面,不知這是那家世家子弟,氣質風流如此不凡。
這公子見了這般情形,淡然一笑:“小生來遲了。”微微一頓,眼波流轉:“聽聞相爺宴請下有識之士,今日時辰已晚,不忍試對耽誤諸位大人時間,特帶來拙畫一幅上有題詞,不知能否入了諸位大人的眼。”
說着恭恭敬敬將畫奉上。那嶽明淵此時也不走了,站在一邊,脣帶薄笑,持扇輕搖。諸位翰林圍在一處,見那畫正是畫的湖邊春色,用墨自如,酣暢淋漓。以溼破幹、以淡破濃,滿湖春景躍然紙上。留白處題一句:錦湖春色動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只是這畫的技法精妙,諸位翰林居然無一人識的。議論紛然,那公子負手站在那裡,依舊是淡漠神情,放佛已然胸有成竹,連那武安侯對他幾番上下打量的眼神也未看見。過了片刻,武安侯見衆人尚討論熱烈,便上前一瞧,輕笑:“我看,這拜帖最後一張,倒是有了去處。果真好畫!”然後再一看,扇柄一指:“果真好詩!”
爲首的是翰林學士承旨張大人,年歲不大,已官至三品。看了一眼那落款印章,問道:“敢問公子可是李國華?”
那書生垂眼,掩住那一絲悲涼,恭敬的說:“正是小生。”張翰林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畫,方纔擡頭:“公子詩詞斐然,只是這畫,卻更加精妙。請問這畫法可有個名目,慚愧的很,在下實在未曾見過。”
書生語氣依舊淡然冷清:“這畫法小生也不知個名目,只是這畫法用墨一層一層,需沉心靜氣,頗練性子。小時過於頑皮,家中西席常用此法教諭小生。”
那張翰林點頭,低聲與左右商議片刻。正色道:“這最後一張拜帖,就贈與李公子了。”說着,便把拜帖遞了過來。那書生雙手接了,也無一語,向衆人拱手拜別。
只是那武安侯兀自站在那裡,收了扇子,將那扇柄支了下頜,只覺此人貌似恭敬,實則漠然,那畫,倒是着實有意思。看着那身影漸行漸遠了,依舊是羌笛楊柳,陽關西出,隻影孤獨。眼裡一片凝思。
千金宴明日未時開始,因此自外地來赴宴的才子們今日大都已趕到都城,找客棧安置下。都城內這兩日客棧已經全部住滿,熙攘非凡。一些賣金玉古玩和餐館酒肆、衣料配飾的店家也着實賺了一筆。
時至宴會當日,都城內自晨起便是一番繁忙之景。持拜帖的一早俱都沐浴更衣,換了些體面的華服配飾,以求在宴會上博個彩頭。
因相爺一早放出話,此次宴會只是爲了給這些文人雅士談風論雅,一不收禮金洋紅,二不能談論時政鍼砭時弊。莫以這些俗物俗事染了清雅。一些才子們便鑽了空子都作了詩文繪畫,在赴宴之時遞了上去,以求江小姐能青眼有加。
相府中一早也忙碌起來了。從寅時起送水送菜的車便在相府偏門進進出出。卯時御賜專司海物與糕餅的兩名御廚帶了自己的幫廚已然到了相府;除了府中已有的廚師廚娘,一併在都城內各大酒樓請了十五位廚師,這些人都提前一日到了。
一些需要提前發好的花膠燕窩之類,早幾日都備好了。可生鮮蔬果、豉汁醬料、活魚蝦蟹、糕餅點心自是需要當天處理。另府中的清洗掃灑、桌椅板凳的擺放,御用物品的安置等等事無鉅細,都需要落實停當。府中一片忙亂,張管家運籌佈置,忙前跑後,一一打點穩妥了。
雖然後廚前廳亂成一團,但是相府內還是有清淨的地方。
卯時,都城最大的繡莊——如意繡莊的老闆娘帶着六個繡女前來給江小姐送今日用的衣服以及頭面首飾。老闆娘淳于氏,貌美手巧,創了散錯針的刺繡技法,使如意繡莊壟斷了都城的刺繡生意,大有向外發展的趨勢。一行七人託着錦盤,迤邐而來。直奔江小姐的房前。
這淳于氏進了江小姐的院落,便向值更的丫鬟一施禮:“煩請姑娘通報一聲,淳于氏請小姐試妝。”
未等那姑娘答話,江小姐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走出一個瘦長的丫鬟,向淳于氏福了一福:“奴婢竹枝謝過淳于夫人,我家小姐今日略感疲憊,吩咐奴婢先行收下,稍後再試。另傳小姐的話,如意繡莊手藝卓絕,衣服首飾必無差池,不必再臨時修改了。”說着向前取了淳于氏的托盤,令有府中其他丫鬟也將剩下的托盤取了,送至房中。
待一切停當,竹枝也取了一個盒子,送到淳于氏面前,笑着說:“今日小姐說要好好謝謝夫人,一點薄禮,請夫人笑納!”那淳于知這是個彩頭,推諉一下,便收了,也笑着說:“多謝江小姐了一番美意,煩請轉告。如衣服首飾有不妥之處,請速速告之,我等馬上前來。”
竹枝笑着點頭答應。送出院門。見那繡莊的人走遠了,方呼出一口氣。
出了南城門十里,有一片竹林。這日清晨,竹林裡霧氣氤氳,薄霧縈繞。有一位書生,立於竹林裡一座墳頭前,沉默不語。
那墳頭不高。也未立碑。是隻墳墓修葺的頗有規模。這書生倒了三杯酒在墳前,方纔說話。
“國華兄,你騙了我。其實你叫蕭旻。”然後他微微一笑:“我也騙了你,可惜你一直不知道。母親姓方,去世的早,所以我見你時,用的不是真名。我的名字是——”說着她頓了一下,彷彿初見他時那般嬌俏。
“我的名字叫江韞玉,當今相爺江敬修是我爹爹。”
然後一嘆氣,眼裡含了淚:“說這些有什麼用,可惜你再也聽不見了。我父親殺了你,想必你再也不肯見我了吧。你曾說過,今生你不會娶妻。”說着眼淚忍不住滑了下來,聲音開始哽咽:“你果真沒有娶妻,可是我,卻要嫁人了。”
“國華,父親愧疚與我,在你去世那天,跟我說,願意散了家產辦宴席,天下有才之士任我挑選。我多麼希望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那個人不是你,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再也找不到你。。。。。。。。。。”
然後她把眼淚一抹,“你放心,我不會忘記你。你看!”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張拜帖。眼淚還掛在臉頰,卻笑着說:“你知道那日我爲什麼撕了你的畫。因爲我知道,那畫的技法有問題。可是,你人已經去了,我再用你的破墨技法畫一副畫又有什麼問題?”
兩眼彎彎的繼續說:“你想不到,我也會吧!我把你那次畫的畫有重新畫了一次。所以,我替你贏了一張拜帖。我說我叫李國華,我是替你去的!”
然後她的語氣突然變的懇切:“如果你還活着,你一定會去的對不對?”
此時突然聽到竹林深處隱隱傳來蕭聲,她馬上變的很警覺。未再多言,只是把拜帖拿火摺子匆匆點了,丟在墳前,然後迅速的離去。
拜帖靜靜的燃燒,記得或者不記得,都在湮滅。突然有一隻手,拿起了未燒盡的拜帖。一揮袖子,滅了那火,饒有深意的看了半天,將那殘貼收入懷裡,也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