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說定之事, 但如今秦鐘身居要職,卻也是身不由己,想要撥冗清閒幾日也是難得。但凡偷得半日閒暇, 不是在家侍奉老父, 就是看望姐姐並外甥等, 每月能與賈薔相聚的也不過三四日。
這天他坐在寧府裡喝茶, 順道與姐姐話些家常, 聽着下人進來回稟秦氏,姑蘇的史湘雲聽聞林黛玉等人在金陵定居,急着趕去相會, 正逢惜春與妙玉南下,就相約在金陵齊聚, 姐妹們小聚過後, 再攜二人一道回姑蘇, 今後必會妥善照料,請賈蓉夫婦在寧府中莫要掛懷。
秦氏聽聞心中也覺寬慰, 又想着金陵與姑蘇相聚不原,來日幾家人也可相互照應,不比京都千里迢迢。她點頭讓人下去領賞,轉目卻見秦鍾似在遙想出神。她起初是以爲秦鍾也是關心惜春等人,故而才留意細聽, 卻又見他的目光中似有感慨之色, 像是別有感懷之事。
秦鍾擡眼見姐姐有探詢之色, 一笑道:“只是想着石頭城中有奇緣罷了。”
石頭城說的當然就是金陵, 此地曾是六朝古都, 在街市繁華商鋪雲集之處,也不乏歷史悠久引人入勝的名樓。
澹粉樓也坐落在此處, 閣樓一面臨街,舉目眺望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覽無餘,另一面曲折巷子隱沒在一處宅院之中,連着一片亭臺樓閣美不勝收。
這樓這是薛家的產業,薛家還居於京都之時,就交由了甄英蓮的夫婿照看,那人家業微薄,他原本外出經商也沒有掙下多少家財,然而接管薛家在金陵的幾處產業之後,終日勤懇踏實,料理得井井有條,並無什麼大的差錯。薛蝌夫婦返回金陵後,就將此樓轉贈到了英蓮夫婦的名下,也可讓他們依傍着養老,這也是因薛寶釵與香菱情厚,修書給薛蝌讓他多加照拂。
薛蝌並非忘本之人,他所有的一切原本是從兄薛蟠的家業,更早在幾年之前就由其妹接手,且不說女子是否可以繼承家業,但當年若非是薛寶釵交到他手中,只怕薛家的產業十之七八是無人知道底細與下落的。如今薛蝌雖是當家的老爺,但在他心中這些產業仍是薛姑娘的,雖說她不願再接收,但薛二爺卻無事不按她的心意而行。
這天清晨,甄英蓮夫婦二人就乘着馬車來到了澹粉樓前,今兒東家要宴請貴客,昨兒提早就掛出了牌子謝絕來客,這一天從清早開始,更是連大門都整天關閉着,進出的來客都從後巷下車轎,繞道進入樓內。
樓裡的夥計從天矇矇亮就已開始忙碌,連東家與薛家二爺的座位都在樓下,聽憑各位夫人們的吩咐。而閣樓上都已裝飾好了,是這次聚會的女子們的獨處的天地。
今兒做東的是邢岫煙與林黛玉二人。兩人在閣樓中坐定飲茗,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就聽着丫鬟快步上樓來稟道,姑蘇的衛夫人到了。
湘雲性子活潑,衛公子與她夫妻情篤,從不願拘着她,竟是與閨中少女時相較未有稍改,閣樓之上只聞她爽朗的說笑聲。
“我從姑蘇動身前,就接到了四妹妹她們的書信,不日就會到金陵棄舟登岸,如果趕得巧了,這兩日就能見到也未可知呢。可惜我竟是不知寶姐姐原住在揚州,若不然就讓她們從揚州取道,如此今兒說不定就能同到了。”
一場細雨,飄飄灑灑,將古城舊巷籠在一片輕紗般飄渺迷濛的霧中。
黛玉出神地看着雨景,“今兒卻是不巧,只怕寶姐姐趕不過來了。”
長巷盡頭多了兩個身影,一位身着素色衣裳的女子緩步而行,一身青衣的挺拔男子,細心地爲她打着傘,兩人攜手並肩而來,雨絲雖密,卻似不曾沾染到他們身上半分。
兩人走入澹粉樓,那女子含笑地登上了閣樓,推門而入。黛玉瞧見她,眼圈已經紅了,站了起來,還未及上前,身旁的湘雲早已歡笑着撲上去抱住了這位女子,親熱地喊着寶姐姐。
她們自幼在賈家相識,可謂是朝夕相伴,又志趣相投,感情尤勝有些人家的親姐妹。然而世事變幻,零落天涯,有幾人已有三年未曾謀面,今番相聚,自有一番感慨。
不知是座中誰先提議的,既是在江南重聚,何不如同當年那般,再結一回詩社?
既重提詩社之事,姑娘們心上已是記起當年初結海棠社的探春,只可惜關山萬里,只怕此生難得重逢了。
寶釵三年前遠走江南,不曾再回過京中,聽聞探春的歸宿,也不由扼腕嘆息,凝神思緒了半晌,方纔一笑道:“探丫頭的心志不比旁人,她若是甘願前去,必是相信彼處會有她的一番天地。”
黛玉這幾年來也豁達了許多,點頭嘆道:“我當年喜散不喜聚,只爲別後離愁難忍,然而今番相聚,始覺緣分難得。縱是千里之外的姐妹,若記得當年相知之意,也與在座並無分別了。”
湘雲挺身站起,揚眉道:“正該如此,好容易聚到一起,不如快些做詩吧,我今兒就多作兩首,替了那頭鹿姑娘的份如何?”
諸女一怔,忽又都捧腹大笑起來,都顫顫地手指着湘雲說不上話來。當年在大觀園中結詩社,人人都另起了一個別號。探春說她最愛芭蕉,就叫蕉下客好了。黛玉卻笑着說,古人曾雲蕉葉覆鹿,探丫頭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頭鹿了麼。
黛玉是始作俑者,一時更是笑岔了氣,寶釵在一旁含笑幫她揉着,她卻猶自道:“你不是惦記三妹妹,卻是惦記那年冬天雪地上的烤鹿肉了。”
此言一出,倒是真的勾起了幾分懷念之意。不用等吩咐下去,有些伶俐的丫鬟早已傳話給下面伺候的人,讓廚子們爲夫人們準備烤鹿肉。
鹿肉雖是珍餚,在富貴人家卻也不是多難得之物。很快火爐鐵絲等都已備下,新鮮的鹿肉切好裝在盤子裡,無論誰瞧着有趣,都可以自己動手烤來吃。於是詩作尚未得,衆人已是大快朵頤了一番。
不多時,雨霽天晴,望一眼後院的園林,卻如同空山新雨後,更添了靈韻秀致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