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悠揚的旋律由草笛那蕭索的音色所發出,萊恩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處在一片深到不見陽光的海之中,沒有着腳之處地不停下沉。而那看不見的黑暗背後的水壓的壓迫,更是讓他除了悲傷什麼都想不起來,除了痛苦什麼都做不了。就在那彷彿連時間的流動都被吞沒了的深淵之中,他不停下沉着,直到下方似乎出現了一些血色……
身體一顫,萊恩猛然睜開眼睛,然後沉默不語地按住了上腹。還差一步,險些就觸到了那些他連想都會迴避去想的記憶。因爲就像剛纔那樣……即使只是淺觸即停,泄露出來的那些就已經……明明只是沒有實體的東西,此刻卻真的讓他感覺自己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仿如隔世的陌生感維持了好一會兒,連身後喧囂的街道之上的馬車鈴聲聽上去都像是隔着棉花。萊恩深深呼吸了好幾口,才終於平靜了下來。
扭過頭,他卻有些驚訝地看到伊希斯也同樣臉色認真,注視着那個剛纔拉走他靈魂的吹笛人。
不過少女顯然沒有像他一樣魂遊。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注視,她一開口就滿是嘲諷的語氣:“睡醒了?”
萊恩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不知爲何突然有種做壞事被抓到了的羞恥感。他慌忙解釋道:“這……這是我家鄉的曲子,所以一不小心聽入神了……額,我說的不是翠金。”
伊希斯卻似乎已經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直接轉過了身去:“聽夠了就走吧。”
萊恩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順手摸出一枚硬幣向吹笛人丟了過去,便轉身準備扎入人羣追上前面伊希斯。
銀幣落地的脆響之後,笛聲卻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遲疑的聲音傳了過來:“……這位客人……我……不是乞丐。”
剛半轉過身的萊恩頓時僵直在原地,扭頭與同樣一臉愣神的吹笛人對視着,兩人的臉上同時開始堆出了尷尬。
急中生智,萊恩強笑了起來:“不是不是,我是覺得你笛子吹的太好了,哈哈哈……”
“但是……我也不賣藝啊……”
萊恩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又立刻死在了臉上,只能繼續蓋着那死屍似的僵笑,繼續與吹笛人大眼瞪小眼起來。
吹笛的男人看樣貌似乎只有三十多歲,卻有着一頭如衰弱老人般的灰白色亂髮,毫不梳理地胡亂垂在臉上,把左眼蓋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的氣質都稀薄不已,這男人卻惟獨那隻露出的獨眼泛着奇異而神秘的氣息。虹膜是最幽深潭水的翠綠色,瞳孔黑得好像可以吸納一切般無底;那隻眼睛若不去認真看也只是一樣普通,但如果真的對視上片刻,卻讓萊恩不自覺地產生了那眼睛通往某個更深邃世界的感覺。
隨便地坐在街邊屋檐下吹着草笛,這男人全身上下只着一件破舊的白色襯衣與一條同樣破爛的黑褲,再加上放在盤起雙腿邊的一個大箱子,除此之外便一無他物。如果沒看到那隻奇異的獨眼,這個男人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流浪者的樣子,所以萊恩纔會一時憐憫地地將那枚價值不小的銀幣投了出去,卻沒想到完全是自己誤會了。而且問題現在那枚銀幣既已投出,總不能厚着臉皮再去重新要回來吧?這樣不是更加失禮?於是這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頓時令的萊恩完全不知該怎麼做好。
“算了……既然是被理所連接的話……”白髮的流浪漢深深嘆了口氣,終於站起身來撿起了銀幣。將銀幣在手裡捏了捏,他想了一想,然後擡頭將那隻深邃的獨眼望向了萊恩,“這位客人,我自我介紹下吧。我叫銀古,是一個歌靈師。拿你一枚銀幣,我給你看看命理如何?”
一見終於有了雙方都可下臺階的藉口,萊恩立刻大鬆一口氣。又看了幾眼模樣怎麼看都很落魄的中年人,他在心中連連點頭:原來是個歌靈師……難怪會打扮的像個流浪漢。反正歌靈師一個個都神神秘秘的,有什麼怪癖都不奇怪。
剛纔返回到萊恩身邊的伊希斯卻在這時候插話進來,語氣不善:“歌靈師爲什麼會去做算命這種街頭騙術?”
銀古卻不一點生氣:“……命理可不是算命啊。”
背靠着牆壁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外表落魄的男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卷好的煙,也不點燃便塞進了嘴裡,悠悠地吸了幾口之後纔將翠綠色的獨眼投向了少女:“……要知道所謂的‘命運’,其實也是一種‘律理’啊。”
看着萊恩和伊希斯兩人同時皺起眉頭,他滿意地點點頭,邊點燃了口中的煙邊繼續說了下去:“嗯,就是六階中的律理,根源最初的展開……”
“律的話,大概都能理解,那便是這世界的規則。但是什麼是理呢?”銀古擡頭看着自己吐出的灰煙飄上天空天空,本人的表情語氣卻也和那煙霧一樣的稀薄,“律,是根源的流出。而理則是單條律的流向;多條律的交織;以及,無數的律所形成的一張網。律決定了理的性,理體現了律的質。其實就是一句話:理,是律的階內展開。”
“啊……這麼解釋是不是不太容易聽懂?”直到那一團灰煙終於在高空稀釋到看不見蹤影之後,他才終於低下頭來,向着萊恩擺擺手,然後抽上了另外一口,“我來舉個例子吧:將一塊石頭拋上天空,這塊石頭最終必然會落下,這是律。而如果有人站在那石頭下面,那他就會被石頭砸到,這就是理……明白了?其實所謂的‘理’,就是‘命運’。並不只是人的命運,而是隻要是被律所照耀下的萬物,都會有的‘命運’。你可以這樣理解:理,或者命運,就是一些被律所註定而會發生的事情。”
“你看,當律只有一兩條,而且簡單得可以爲人所理解的時候,所決定的‘命運’也就是‘站在石頭下面被砸到’這樣,誰都能明白的事情。而如果由成千上萬條律用非常複雜的方式交織而成,而且這些律本身又是普通人所無法理解的,那所形成的網……那最後的結果,就是出現一些看似非常偶然,卻會產生重大結果,而且必然發生的事情。你想必聽說過一個鐵釘亡國的故事,聽說過蝴蝶煽動翅膀引起千里之外的暴風雨的笑話,也曾經對一些無數次稍微的一念之差就會錯過,但最後卻還是發生了巧遇所驚奇不已。其實這些,都是一些複雜的‘理’。常人畏懼其不可知,卻又無法理解與接受其必然發生性的,便稱之爲……‘命運’。”
說完,銀古便專心地抽起煙,不再發一言。
萊恩自然是聽的一頭霧水。伊希斯卻也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第二法。”
銀古顯然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伊希斯幾眼:“沒錯,這就是第二法。小姑娘知道的不少呢?”
伊希斯卻沒有理會他的疑問,反而是將更尖刻的目光投了過去:“好吧,我現在相信你是一個歌靈師了,還是來自靜靈廷的廷師。但是就算你對第二法的理解再深,你也總不會告訴我,你可以改變律理吧?”
“要改變律理,那只有根源才做得到吧……我只是有些特別的天賦,偶爾可以‘看到’律理的流向罷了。”
“那麼,你到底能看到什麼呢?”
“糾結……律理的糾結點。或者說,‘命運的轉折點’,‘宿命的相逢’之類……。” 叼着煙,銀古淡淡答道,“我之前說過,大多數的理,都是非常複雜的,而且其中的律也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我雖然能看到,但也只是看到而已,看到和理解還是差很遠的。所以我能做的,就能告訴你們,你們的命理會在什麼時間與地點發生一個特別大的糾結而已。至於產生糾結的是其他的什麼律理,代表了什麼,會發生什麼……我就幫不上忙了。”
他用綠瞳隨意地向兩人瞥視了一眼,問道,“怎麼樣?要試一試嗎?”
皺眉沉吟片刻,伊希斯終於點了點頭。
“好吧。那我們馬上就開始。”銀古呼出口氣站起身來。又打量了兩人幾眼,他突然開口吩咐道,“注意不要閉上眼睛。”
“‘不要’閉上眼睛?”萊恩有些詫異地問道。一般只有要閉上纔會特意吩咐的吧?
“你沒聽錯,就是不要閉上。”銀古淡淡答道。然後,他自己卻閉上了眼睛,站在原地開始悠閒地抽起煙來。
等了好一會兒卻沒見任何事情發生,萊恩正猶豫着打算開口詢問的時候,銀古卻終於睜開了眼睛:“好了。”
“……這就完了?”
“嗯,不閉上眼睛就是這樣了。”
……那不閉上眼睛到底是怎麼樣啊?銀古的回答隨便的讓萊恩想翻白眼。然而他剛想繼續問下去,卻立刻被銀古接下去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唔,關於你們的下一個命理的糾結點的話,出乎意料的近呢。”
“具體點來說的話,你們只要呆在這裡等上一支菸的功夫,就會遇到你們的命運了。”
萊恩沉默。不知爲何,突然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總之就是這樣了……即使你不相信,反正過一會兒你就知道真假了。”銀古倒是不在意,一邊說着一邊背起了身邊那個大箱子,隨便地向兩人擺了擺手就轉身離開了:“那麼,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也差不多該離開了。下次命理的交匯點,我們再見吧。”
愣愣地看着那個衣着破舊的身影消失在人羣中,萊恩表情抽動了一下,最後也只得一臉無奈地轉身將視線投向了女伴:“現在我們去哪裡?回旅店嗎?”
“等。”伊希斯同樣凝視着銀古的背影,簡潔地表示。
“真的要相信他嗎?”萊恩有些詫異,嘀咕道,“那種奇怪的人,接觸到律理?說什麼胡話……”
伊希斯看了一眼萊恩:“……你知道靜靈廷嗎?”
“知道啊,不就是在摩爾帝國境內的那個歌靈師的聖地麼。”
“那你知道靜靈廷裡有些什麼人嗎?”
“不就是幾個類似乎守墓人的歌靈師麼……”
伊希斯再次露出了類似看着無知白癡似的可憐眼神:“守墓人?我告訴你吧,靜靈廷裡那些歌靈師可不是那些你見過的騙子和術士。他們被稱爲廷師,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根源的人類……注意,‘最接近根源的人類’是指他們是人類,而不是指他們只在人類中最接近。不止是人類,歌靈,甚至更高層次的一些神……但只有他們,纔是最接近根源,最接近那包含一切真理的。”
“哈,照你那麼說,我們剛剛見到的就是一位勾勾手就能改變這個世界的神了?”
“不,我說過了,他們還是人類,而且還是‘最普通’的人類。要說能力,他們可能連普通的武者或者默法術士都不如。”
萊恩迷惑了:“可是你剛纔還說他們是最接近根源的……人類不是離開根源最遠,所以最弱的存在嗎?”
“‘階理解’,與‘階存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徹底理解了高階,才能把自己的存在形式也轉化爲高階形態。但是他們卻不同,他們只追求‘理解’的加深,卻完全不去考慮‘存在’的進階。”
“所以,靜靈廷,在我們的世界裡指的就是那樣的一羣人。他們對世界的理解甚至超過了律理階,到達離開終極真理只差一步,他們稱之爲‘六法’的地方。”伊希斯總結道,“因此,如果有一個廷師在我面前,告訴我‘你的命運是如何如何’,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接受和相信。因爲他們確實有能力看到。懂了嗎?”
“我還是覺得很玄……”萊恩嘟噥道。
但是他很快就因爲一陣傳來的吵鬧而扭頭望向了另外一個方向,露出了意外的表情:“等等,好像真出什麼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