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腸大道是里斯安利亞城西貧民區的主幹道,也是連接王宮西面的邊門與西城門的唯一通道。雖然同名爲“大道”,但這條路可不像王宮正門的凱旋大道一般寬闊平整。狹窄得勉強只可容下兩輛馬車交錯,還七扭八拐得讓人沒走上多久就會迷失方向感,總之絕對不符“牛腸”之名。這樣一條路,寬敞的地方只有道路的兩端:王宮的邊門口和西城門口。王宮的邊門是供閒雜人等出宮,更主要的是往外運送垃圾與污物,所以清理出了一片頗大的空地用來停駐運送的馬車。由於這樣的目的,這地方還被貧民們充滿惡意地稱爲“肛口”。而反倒是另外一處,作爲貧民區主要市場的西城門口空地,倒是被稱爲了“喉口”。至於這樣的先後順序有沒有污辱王家的意思……想必巡使們就算知曉也是不敢上報的吧。
總之,伊希斯和萊恩在穿過了半個城市之後,現在正站在這有着不雅稱謂的王宮邊門駐車場的邊緣。
靠在牆角,萊恩四周掃視之後確認無人靠近,扭頭問道:“好了,到底要給我看什麼啊?”
“還沒到,等會兒。”伊希斯只丟下一句話,便不再說話,甚至閉上眼睛看都不再看上萊恩一眼。
知道這樣子是沒辦法再從她嘴裡挖出一句話來,萊恩只得嘆了口氣。無聊地張望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決定問問另外一件事。
“說起來……大陸公會那邊,沒問題嗎?”
“什麼。”
“我是說……我們在翠金做出那麼大的事情……公會不可能沒反應的吧?”萊恩思考了一會兒,整理了下語言,“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們剛纔去公會收集情報的時候似乎沒什麼異樣,但我還是覺得這樣太危險了……或許他們已經在暗中盯上我們了也不一定。”
“那按照你的意思,以後我們就要完全避開公會嗎?”
“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會避開公會的冒險者本身就很可疑。”伊希斯終於睜開了眼睛,冷冷掃了一眼萊恩,“而且,說實話你的擔心其實是毫無必要的。我們不會有危險,以後也儘可以照常從公會那裡得到情報和其他幫助。”
“……爲什麼?”萊恩驚奇地問道。
“首先,有一半可能,公會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和我們有關。”少女豎起一根手指,歪過頭瞥向了萊恩,“這是因爲……在正常狀況下,根本不可能有人活下來,然後告訴他們發生的一切。”
“不可能說那麼絕對的吧?即使是再大的災難也不可能完全沒人活下來的吧?萬一……”
“不,沒有萬一。因爲那不是什麼災難。”伊希斯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萊恩,“沒人可以活下來,是因爲那是終末之惡降臨之處……你難道不知道降臨所造成的後果嗎?”
萊恩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雖然拉並非以全知全能爲本徵的神,但好歹也是現象神。身爲這樣一種偉力的繼承者……你爲什麼會無知到這種地步??我覺得你現在需要羞恥地下跪然後真心悔恨地奮發圖強。”伊希斯不滿地批評道。
“爲什麼我要爲不知道根本沒人告訴過我的東西而羞愧到下跪啊!難道你會在別人告訴你之前就猜到今天的菜單麼?另外這種事情要我怎麼去奮發圖強啊!去把大廚綁架來嗎?總之別廢話了,快解釋給我聽吧。”
“因爲那可是高階存在的‘降臨’啊……降臨是爲了克服或者說繞開展開的必然發散性而產生的方法。總之就是在高階存在展開的過程中至少保證本徵的收斂。但是,由於本徵全都收斂到了某一特定的低階展開點處,所以其他的展開點將只會是空殼而已。空殼再展開到下一階,仍然是空殼……到最後,除了那一個最純粹的低階體,剩下的就是無窮的‘無’。這些‘無’會同任何形式的‘有’產生湮滅……結果就是在降臨地除了降臨體本身,其他所有存在從最低階形式開始的崩潰。”
說到這裡,伊希斯撇了一眼萊恩,果然看到他正一臉沮喪地前屈着跪在地上:“聽……聽不懂。”
“嗯,那麼我就用最簡單的話來解釋給你聽好了……”伊希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微笑着猛然一腳往萊恩的腦袋上踩了下去:“‘相信我,或者滾。’”
“我錯了我錯了我信你我信你……但你不能再解釋得能讓我懂點嗎?”
“好吧……看來你真是半點常識都沒能從拉那裡繼承到,全長成沒腦子的力量了。那就只好把你從頭教起了。”伊希斯嘆了口氣,白嫩的小腳又狠狠在萊恩的腦袋上碾了幾下,這才解氣似地收回了涼鞋之中,“認真聽吧。既然你已經踏入這個境界,就必須知道一些事情。”
“首先,我想再你再怎麼蠢也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表現是分階的。人類所能生存的空間,只不過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一階,同時也是最具現化的一階。”
“世界的起源,正是最高階的‘根源’。也就是我們叫做偉大之歌的存在,直到現在仍然包含了這個世界的一切真理。因爲這個世界的所有,其實只不過是‘根源’綻放與流淌所延伸出的身軀。根源的流動形成了下一階‘律理’,律理的發散形成了下一階‘概念’,概念的投影又形成了下一階‘現象’……就這樣,一直到形成最低階的物質。這個過程,稱爲從高階‘展開’到低階的過程。”
“或者從人類的視角往上看的話,就是隨着階數的提高,世界的表現將從‘物’一步步地接近‘理’。從低階到高階,正是實物抽象成現象,又從現象概括成法則的過程。”
“總之,從上至下,從因至果,這個世界的表現形式大致可以區分爲‘根源’,‘律理’,‘概念’,‘現象’,‘靈能’,‘物質’這六個大階。而在每一階層內,都有着無數,或者說‘連續’的子階存在。”
“大部分物體和生物包括人類,都是最低階‘物質’階的存在。歌靈與惡靈是‘靈能’階的存在。爲什麼只有默法術和武靈戰歌纔可以傷害到歌靈,而人的身體和普通武器卻不行?這就是因爲‘靈能’的階位比‘物質’要高。”
“現在提問。”伊希斯伸出手指戳了戳呆呆思考着的萊恩,“知道奧梵是哪一階的存在嗎?”
“唔……奧梵是默法術和武靈戰歌也無效的吧……現象?”
“回答正確,今晚的晚餐允許你吃肉。奧梵是現象階的存在。超越物質,靈能,處在現象階的存在。所以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沒辦法對它們造成傷害。而唯一可以對抗奧梵的神殿詠星,也正是因爲他們使用的是來自於拉的碎片的力量……拉,現象階之神。”
等萊恩思索了好一會兒,終於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伊希斯才悠然地繼續說了下去:“然後是高階存在出現在低階的方法:‘降臨’。”
“首先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所允許的高階到低階的轉換方法,本來就應該只有一種:‘展開’。也就是如我剛纔所告訴你的這個世界的形成過程,從那唯一的根源散發成大數的律理,每一個律理又散發出大數的概念……這樣密密麻麻地不停分支下去,到最後形成了這無限的大千世界。”
“但是很明顯,對於一個高階存在來說,這樣的展開對它本身毫無意義。因爲任意存在之所以存在,其主要條件之一就是本徵的收斂;但恰恰展開的本質卻是將一個本徵發散爲無數個其他本徵。所以展開之後的終究只是展開,而與本體再無關係。”
“而‘降臨’,就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比如說一個概念階的存在想要降臨,她就會在‘展開’開始之初,就先在現象階形成有着‘有着她最純粹的本徵的概念’的那個現象,然後放任‘展開’形成其他現象。然後從現象展開到靈能的時候,也是先形成‘有着她最純粹的本徵的現象’的那個靈能,然後任由展開形成其他的靈能……”
“好……現在,我再把剛纔說的話重新說一遍:降臨就是在展開的過程中保證本徵的收斂。但是,由於本徵全都收斂到了某一特定的低階展開點處,所以其他的展開點將只會是空殼而已。空殼展開的結果是無窮的‘無’。這些‘無’會同任何形式的‘有’產生湮滅。結果就是在降臨地除了降臨體本身,其他所有存在從最低階形式開始的崩潰。這次你明白了吧?”
“這個我是理解了……”萊恩思考了好一會兒,終於消化點了頭。然後他皺眉擡頭問道,“但是你剛纔也說了,這樣的可能性只有一半吧?還有另外一半被公會發現的可能呢?”
“被發現或許反而是一件更好的事情。只有同樣接觸到那個境界的人才能從降臨中倖存下來的,或者有能力追溯降臨發生之前的事情的。這樣的人,必然會了解‘境界內對境界內’的危險性而不會對我們貿然出手。而且在瞭解事情的緣由之後,與無怨無仇的我們接觸應該是更好的選擇。”
說到這裡,伊希斯轉回頭去,向着王宮門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好了,不要廢話了。我要你看的東西已經出現了……看到那個女人了嗎?、”
從裡面走出來的是一個有着褐色的及腰長髮,穿着黑色風衣類似僱傭兵的女人。
幾乎就在萊恩的視線搭上那個女人的同時,他在瞬間聽到了自己身體內的巨聲。
粘滯的金色“轟”地一聲從從體內炸出,在身後翻滾着形成各種各樣咆哮的形狀。靈魂之內的巨大聲響如同山谷中的迴響,明明聽不清任何明確的話語,卻依然強烈到讓萊恩瞬間就瞭解了那其中的意思——“危險!危險!危險!”,“撤退!撤退!撤退!”。那個巨大而冰冷的存在就這樣無情緒地大喊着,瞬間接管了他身體的控制權。幾乎被震暈,萊恩那點渺小的意志只能縮在靈魂的一角,抖縮着看着自己的身後巨大的爪臂從金色的流光之中伸出。
直到有一股冰涼與細膩突然觸到了他的臉頰……這一瞬間,他纔想起自己還有着身體,意識猛地彈回了現實。
伊希斯表情淡然地從萊恩的臉頰上收回手,問道:“……又被拉的戰鬥本能奪去身體控制權了?”
蹲在地上大汗淋漓地點點頭,萊恩喘息着回答道,“沒……沒錯……一下子就進入自我防衛了。這女人似乎是太強了……”
“那女人——”猛然擡起頭,他慌忙大喊起來:“不好!我們沒被她發現吧?”
“發現了啊。”
“什麼???”
“我說被發現了,就在你暈過去那幾分鐘。然後她過來和我寒暄了幾句,然後看到你這副樣子,很遺憾地說那就下次再打然後就走了。”
“真的??”
“嗯,真的——所以你是笨蛋吧?”伊希斯終於忍不住明確地嘲諷道。
萊恩張大嘴巴,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問了個很蠢問題。他擡頭看看四周,發現黑衣的女人早就走的不見蹤影。自己和伊希斯的身前尺許的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符文圈。圈外不遠處,看守車廠的老人依舊抽着煙,似乎根本沒看到自己身後的巨大爪臂。
“要是真被發現了你還能好好蹲在這裡流汗玩嗎?再說我又不是過來讓她殺的。當然是做好了掩蔽的準備才讓你看的啊。”伊希斯深深嘆了口氣。
萊恩所能做只能是憋着一口氣,默默地將爪臂送回了金色的流光之中。
“好了,有什麼感想?”伊希斯一揮手,兩人身前的那道符文圈便漸漸淡去不見。
萊恩沉默了一會兒,掂量了一下才慎重地開了口:“……奧梵雖然也一樣可以刺激到拉的戰鬥本能,但還不至於像剛纔那個女人一樣,直接被喚醒過來。”
“所以?如果你對上她會如何?”
“即使是拉的戰鬥本能,作出的決定也是逃走,我還能怎麼樣?”萊恩苦笑道,然後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遮殿紅蓮’,‘赤色徵裁’,‘天壤劫火’,‘片翼’……你不會無知到這些稱號都沒聽說過吧?”伊希斯看了一眼萊恩,似乎是都懶得說下去了,“當然,她也是你剛纔滿不在乎地說準備‘順手幹掉’的那個人。””
“唔。我錯了,我確實是打不贏‘最強’的……”萊恩吞一口冷氣。承認不承認暫且不說,但至少馬蒂爾達的強悍就算是在和神殿一向不對付的公會之中,也一樣是赫赫有名,“……這樣的感覺,似乎不像是人類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存在形式已經快和奧梵差不多了。只不過她的意識可以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身體而已。”
“……現象階?那的確不能算人類了吧?”
“狹隘的視角。”伊希斯瞥了一眼萊恩,“那你覺得怎麼樣纔算人類?人類就是一種弱小的生物?所以強大了就不能算人類了?”
萊恩想了想,認真地點了點:“因爲強大,所以擺脫了人類的束縛,而且不必以人類的形式,而是以自己的形式來生存。”
“哼……終究只是自說自話的定義罷了。並非因爲律理,而是自己在束縛自己。你就那麼繼續被束縛在名爲人類的這個框子裡吧。”伊希斯淡淡說着,呼出一口氣起身向街內走去,“不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要是你還繼續這樣天真地死守着你所謂的人類身份,那你一輩子也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從終末之惡那裡取回你想要的東西。”
“……你去哪兒?”
“當然是趕緊逃啊……”伊希斯停下腳步,回過頭用看白癡的目光看了一眼萊恩,“馬蒂爾達是沒發現不了我們。但你忘了城裡還有個祭司在嗎?現在還不走,難道你等着被逮住嗎?”
“我操你早說啊!”萊恩立刻連滾帶爬地跟上。
很快,兩個人就這樣隱沒入了牛腸大道的蜿蜒與人羣之中。
……
半個小時之後,絲堤雅站在萊恩和伊希斯曾經呆過的地方,看着早已空無一人的牆角氣得渾身發抖。
到達怒極之處,她猛然擡手向着某個方向一抓。纏滿鎖鏈的巨大的鐵櫃頓時從她掌心前方的虛空中衝出,碾出滾雷般的轟鳴聲直衝向了旁邊的民居。
在圍觀平民的驚叫聲中,鐵櫃並未如其表現出的氣勢一般直插入建築物之中,反而是撞上了一道紅色的薄幕。鐵櫃與紅幕相撞之下震盪成數個殘影,頓時發出了一陣撞鐘般的長鳴。
絲堤雅冷哼一聲放下手來,鐵櫃也就如同抽屜一般重新縮回了虛空之中。而在逐漸淡去的紅色光幕背後,出現的卻是馬蒂爾達不高興的臉。
脫去皮甲換成粉色的軟布睡衣,松下髮髻讓長髮隨意披散,女子此刻已全無之前那種戰士的英凌;卻是柔美有如尋常女子,神情間竟還透着些許嫵媚。托腮支肘,她將身體前傾在窗臺上俯視着下面街道上的絲堤雅,抱怨道:“絲堤雅,你真吵……我可剛睡下沒多久呢。”
馬蒂爾達這樣子,讓本已發泄出些許的絲堤雅再次火氣上衝,尖聲怒罵道:“赤色徵裁!你被老鼠跟蹤到這地步竟然都沒有半點知覺的嗎?!”
馬蒂爾達溫和地笑笑,回頭攬了攬睡裙,然後竟是一撐窗臺直接從二樓一躍而下。女子在圍觀的驚呼聲中輕盈地落至街道之上,若無其事地將挽至腰間的睡裙放下,向着絲堤雅慢慢走近。
“不想破壞這難得的休閒氣氛罷了……反正正如你所說只是兩隻老鼠而已,想解決的話隨時可以。倒是你……”已經走至絲堤雅面前,馬蒂爾達歪頭打量了下依然氣咻咻的女祭司,“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出了其他什麼事情了吧?”
絲堤雅瞪了馬蒂爾達兩眼,帶着煩躁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才嘆出一口氣來:“上個月翠金的事,剛從觀星者那裡得到消息了。”
“如何?”
“那樣子根本不是什麼奧梵與無心者之間的戰鬥留下的……而是……”
“……是什麼?”
“終末之惡。”表情僵硬,絲堤雅硬邦邦地丟下四個字。
馬蒂爾達愣了幾秒種,擠出兩個字:“該死。”
絲堤雅神色疲憊地揉了揉額頭,光用看的就知道她現在有多頭疼。
“不過……根據目擊者的報告,出現的確實是一隻奧梵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那羣愚民被嚇得記不清了,或者根本在說謊吧?”絲堤雅沒好氣地回答道,“因爲根本沒有任何記錄中的奧梵的外形符合他們說的那個樣子。而且在那個時間之上,觀星者也沒有觀測到任何奧梵的‘星’隕落或者移動。”
馬蒂爾達點點頭,思量了片刻又問道:“原來翠金那樣子,是降臨的痕跡嗎?可是爲什麼那麼小?朱月之主降臨的時候,不是把整個古型月帝國毀掉三分之一嗎?”
“觀星者說那是因爲降臨只到靈能階。”
“爲什麼只到靈能階?”馬蒂爾達皺了皺眉,“那並不是一個可以穩定存在的階吧。”
“她們的推斷是終末之惡找到了適合的身體,所以就沒有繼續降臨了。”
“那個身體……”
“對。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用,但現在也只能從這個身體的身份查起了。所以等這邊的事情解決,我會馬上趕回翠金。而把詠星送回神殿的事情,就交給你了”絲堤雅深深嘆了一口氣,“五年前的火,確實是沒有撲滅嗎……馬蒂爾達?”
女子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回想什麼遙遠往事。被絲堤雅喚回,她嘆出一口氣:“她們那樣的火,是無法撲滅而只能封印的吧……比如三百年前的那一位……?”
絲堤雅高傲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畏懼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