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死……”安妮婭·沙赫倫伏在地上,一片空白的腦子裡唯一可以意識到的就只有這三個字。
她的雙腿蜷縮着拖在身體的後面,控制不了也感覺不到;上身靠手肘頂在地面上,腦袋卻已經無力地垂到了雙肩之下。她的臉埋在雙臂與胸口構成的狹小空間之內,耳邊忽遠忽近地迴響着自己破風箱似的艱難呼吸聲。她幾乎睜不開眼睛,視野恍惚扭曲着,明明應該是垂直滴下的汗水,看上去卻好像螺旋着要反向朝自己砸來。
身後的那個女人仍然一言不發,源源不絕地散發着壓力。那威壓不但沉重無比,還帶着令人窒息的高熱感覺。離開太近的安妮婭雖然不是那份威壓原本的目標,但仍然感覺自己就像是身處在一輪龐大而低沉,熊熊燃燒着的烈陽身旁。
幾分鐘前的情景仍然在安妮婭的腦海中反覆:黑衣紅髮的女人突然出現,一揮手便捲起火焰的龍捲。翻滾而來的爆焰瞬間吞沒了她的護衛,在她的眼前將這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燒得連灰都不剩,然後幾乎舔上了她的臉。
她無聲地嗚咽着,眼淚混合着汗水不停地落下,不知道是因爲幾乎半隻腳踏入死亡的恐懼,還是之後被像是一條狗一樣鉗着後頸拖過來的恥辱。
然而那個恐怖的女人,現在就在她身後半步之處。於是她依然不敢動彈,不敢發聲,甚至在暈厥的感覺一陣陣地衝擊着腦袋的時候,卻連那樣倒下都不敢。體內的恐懼澎湃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爆體而出;空氣中滿溢着的灼熱高壓卻在另一側壓迫着每一寸肌膚。她感覺夾在中間的自己似乎只剩下了一張薄薄的皮,被內外兩側的對壓牢牢地鎖在空氣之中,絲毫動彈不得。
一直到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馬蒂爾達。”
絲堤雅施然地疊着雙腿倚在椅子上,手中裝飾性的扇子擺了擺,向趴在身前地板上的安妮婭投去了憐憫的一瞥:“你看……你快把美麗的花兒都烤乾了。”
長髮與雙瞳上流動着灼亮的赤色,如火焰般豔麗耀眼的女子笑着答道:“你不覺得,從有形的花瓣燃燒成無形的焰華,是一種美的昇華麼?”
看着安妮婭的身體明顯地猛然一顫,成熟的女子露出了孩童般惡作劇的笑,然後才褪去了身上附着的流焰:“當然……那是開玩笑的。”
空氣中的灼熱瞬間消失,大廳的地毯上已經留下了一個黑色的焦痕畫出的大圈。遠遠地站在圈外,幾乎擠在了牆邊的大臣們全都鬆了一口氣,這纔敢稍稍往前走上幾步。
在這所議事廳的中央,安妮婭正伏在地上。低聲嗚咽,眼淚和鼻涕和塵土混合在一起塗滿了臉;而且因爲被馬蒂爾達從花園一路拖到這裡,衣服上也佈滿了褶皺泥濘。本該比公主還尊貴的戰爭詠星一攤爛泥般地軟在那裡,現在的樣子比路邊的乞丐好看不到哪裡去。
而在她的身後,卻是兩個氣定神閒,彷彿如同看戲一般的銳利女子。
沒錯,雖說容貌明豔,但給人印象更深刻的卻是這兩名女子絕對與花瓶這個形容詞無緣的,甚至讓人會忍不住縮起腦袋來的強勢氣質。
左側的女祭司身着華麗的長袍,倚靠在一張精緻的躺椅之上。修長的大腿毫不掩飾地從長袍的側襟中露出,交疊着伸向前方。兩名侍女立在身後,一人替女祭司扇着扇子,另一人甚至還捧着似乎裝着飲料的瓷瓶。……是的,這裡應該是里斯安王國的某個廳殿,里斯安的國王就坐在紅毯盡頭的王座之上,而兩側則排列着衆多大臣。但女祭司就是完全無視眼前主人的存在,而在別人的房間裡擺出這樣旁若無人的排場……奇妙的是處在這樣場景之中的女祭司卻顯得再自然不過……不,倒不如說是,她本人壓倒性的存在感能將周圍的一切氣氛都強行染成屬於自己的色彩的吧。
如果說在絲堤雅的周圍還有什麼能夠保持本色的話,那就是站在她身邊的,另一名給人以火焰般灼熱壓力的女子:馬蒂爾達·聖米露。
與華服的絲堤雅相反,這名有着棕色的及腰長髮的女子穿的卻是旅行者似的黑色皮製大衣。寬大敞開的衣服下面,露出的也是緊身而適合戰鬥的裝束。把這樣打扮的她與一名普通傭兵區分的地方,卻是她的右手。一枚鑲嵌着似有星雲隱隱轉動的黑色寶石的戒指,以及連接着戒指纏繞在手上的細鏈。
雖然與有着‘絕對蔑視’氣質的絲堤雅不同,但以一身沾滿風塵的陳舊衣着隨隨便便站在那裡馬蒂爾達,所表達出的卻也是另外一種高傲。雖然現在平和,但剛纔的火焰威壓也已經足夠說明,身爲強者的她只要願意所可以展現出來的尊嚴。
如果說絲堤雅氣質的本源是蔑視一切的高傲,那馬蒂爾達則是戰勝一切的自信。
兩側分列着的大臣們一個個畏縮着,遲疑地相互對視着;無數的視線不停地在中央的這三人之間來回掃動,低低議論聲嗡嗡地響成一片。然則——無一人敢站出來,大聲地斥責這兩人。
絲堤雅·皮斯美卡,神殿的祭司,世音的侍頌者,神命的詠星掌管者。不論是地位還是實權,都有着與一國之主平起平坐的資格。而至於她身旁的蝕印詠星馬蒂爾達·聖米露……或許更是羣臣們畏懼的根源。
“蝕印詠星”這個名號或許不如神殿神殿祭司那麼響亮,但在世人的心中,卻代表着更多的鮮血與恐怖。“審判者”,“行刑人”,被世人如此稱呼的她們是人王戰爭之後神殿所保留的唯一武力。雖然極少公開露面,但她們甚至可以對抗奧梵的非人戰力,也成爲了神殿對諸國的最大的威懾力。至少,史上那些膽敢在到達侍奉之時之後拒不返回神殿戰爭詠星們,即使是在千軍萬馬的保護之下,也從來就沒有一個可以逃過蝕印的清除。
而站在這裡的馬蒂爾達,卻是在那些神秘的詠星之中唯一顯露在世人面前的一位。
因爲她是神殿專門用來展現給世人的“最強”。
別的蝕印在清除反叛戰詠的時候或是喜歡暗殺,或是喜歡急速突入一擊脫離,或是喜歡遠程狙殺。但只有她,每次都是從大軍的最外圍開始,一步一步地接近中軍。一人擋則一步殺一人,百人擋則一步殺百人,千人擋則一步殺千人……最後以一人之力將大軍完全擊潰,然後才殺掉她的目標。
以一人敵一軍的氣勢,自然輕易壓得那些嬌生慣養的大臣們個個噤噓。
坐在王座上的那個沒有半點王者威嚴的乾瘦老人,卻仍舊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他似乎是不在意地隨便轉了下視線,看了一眼他最信賴的左右手,首相泰拉·沙赫倫。
首相會意地站了出來。可就在他剛行完禮,嘴裡的話還沒吐出來之前,絲堤雅就帶着盛氣凌人的高傲態度開了口,先一步打斷了他:“里斯安的王,你應該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她稍稍擡了擡玉足,指了指安妮婭。
“這個……”
“十日前,神殿的接引使者到達過這裡。她向你傳達了詔令:里斯安的戰爭詠星,安妮婭·沙赫倫已經到了她該去侍奉女神的時刻,必須即刻返回神殿。”
“是的……”
“然後,你們哀求接引使者說,安妮婭正在病重之中,暫時無法進行長途跋涉,希望能暫緩幾月,是不是?”
“是……尊貴的神使,您說的沒錯。”
“那麼……”絲堤雅交換了一下重疊的雙腿,冷笑了一聲:“爲什麼我來到這裡,看見的卻是一個健康得在花園裡四處遊玩的詠星呢?”
“尊貴的神使。請容我慢慢解釋給您聽……”首相又向前走了一步。將絲堤雅射向老國王的視線擋掉了一半,他不慌不忙地向女祭司行了一個禮:“我想您是誤會了……在接引使者大人駕臨之時,我的女兒安妮婭確實身染急病無法起身。但之後幸得及時醫治,她已於三日前康復無礙。但還沒來得及通知神殿,大人您就已駕臨……總之請絲堤雅大人明察,我國絕無故意欺瞞神殿與諸位神使的意思。”
“很好……很好的理由,我似乎沒有什麼理由不接受。”眯起眼睛看了首相一會兒,絲堤雅突然用不容辯駁的口氣發難道,“但是既然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了,那麼我明天就帶她走。”
“這個麼……”首相立即自如地在臉上堆出了爲難的表情,流利無比地應對道“雖說我那體弱的女兒大致已經算是康復,但根據醫師的囑咐,其實她還在觀察期啊……要是在路上突然又復發了,那耽擱了大人您的行程不說,讓大人的貴體又多受了幾日辛勞,那可是她怎麼也擔待不起的啊……不如,大人您就在里斯安,被下人伺候着舒舒服服地等上幾日如何?”
然後,他就微微彎腰,厚着臉皮泰然承受着絲堤雅足以稱得上兇狠的瞪視。
“哼,算了……”冷哼一聲,絲堤雅向後重新倚上了躺椅。舒展回身體的同時,又恢復了那慵懶的音色:“其實,我本也不是爲了這件事就親自來到這種地方的。”
年老的國王瞬間睜開了眼睛,和首相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僅僅是一個不聽話的戰爭詠星和一個打算耍賴的小國,爲什麼會引起神殿那麼大的重視,同時派來一名高階祭司和一名蝕印詠星?……果然,是有着什麼其他原因的嗎?
絲堤雅卻不說話,懶懶側偎的姿態雖然美麗而誘人,一言不發所給予的壓力卻也愈加的沉重。
直到所有人的都不再敢發出半點響聲,絲堤雅纔在安靜無比的背景中用冷淡的聲音開了口:“有人看見在你的宮殿裡有那些異質者出現。”
這句話一出現,頓時滿衆譁然。就連老國王都吃驚地瞪大的眼睛,與首相面面相覷起來。
“真可惜,本來我也不會理會這些許的流言……”絲堤雅輕輕搖着手中的綢扇,慢慢擡起頭,凌厲的視線逼上了王座,“但是爲什麼,我立刻就又聽到了里斯安竟然膽敢違抗神殿的招返了呢?”
“里斯安王啊……你可要想好了。”收起笑容,絲堤雅將手中的扇子指向王座上的老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拖延,拒絕,不管你對於神殿召回詠星有着多大不滿,那也最多隻是不敬;可你要是真的勾結上了那些異質者,那可就是真正的瀆神了。對於不敬之人,神殿或許仍然是寬容大量。但要是褻瀆者……那神殿絕對會視·之·爲·敵。”
那嚴厲而凜冽的語氣,瞬間令的滿座噤然。
“我先回去休息了。”滿臉寒霜地從躺椅上站起,絲堤雅最後環視了一遍國王與羣臣,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門外,最後重重地丟下一句話:“汝等,慎思吧!”
兩名侍女默默地緊隨其後,馬蒂爾達卻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過身來。
“抱歉,把這個拉下了……”她朝着羣臣隨和地笑笑,隨便地將手搭上了躺椅的椅背。
炎發灼眼的閃現稍縱即逝,黃銅製的金屬躺椅卻在衆目睽睽之下,就在這一瞬間之後氣化成了一道青煙。一小撮黑灰從空中落下,灑在地毯上顯得是那樣的醒目——那是那隻金屬椅子所留下的唯一痕跡。
然後她才悠然轉身跟上了絲堤雅,走出了門外。
被她瀟灑地丟在身後的大廳,頓時籠罩在了死一樣的沉默之中。幾乎所有的人,全都臉色蒼白地死死地盯着那一小撮黑灰,甚至沒有人敢去看一眼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