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肉會自己長好,但痛可是一點都不會少啊,我到現在還站不起來呢……要不然你來試試這滋味?”萊恩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捂着的腹部上。原本那可怕的傷口已經復原了一半有餘,剩下的創口上也覆蓋着一層模糊的影子,完全看不清裡面的血肉。
完全沒去理會那副可憐相,少女只是抱起肩膀不滿地看着萊恩:“你剛纔,打算躲開了吧?”
“……”萊恩有些心虛。
“你剛纔,第一反應仍然是躲開吧?”不過好在,少女在意的並不是她差點被置於危險之中,“還沒有習慣拉的戰鬥方式麼?防禦,回覆,攻擊……不需要回避這種多餘的動作。”
“什麼啊!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反應當然是先避開攻擊再說吧?”
“所以說……你還沒習慣你‘已經不是一個脆弱的正常人’這樣一個事實了嗎?”伊希斯搖了搖頭,低下頭湊近萊恩,深暗的雙眼看得他有些心悸,“就算是手臂被砍掉,大腿被砸斷,喉嚨被切開,肚子被撕爛,胸口被捅穿……也仍然可以完全不受影響地繼續戰鬥的你,還有什麼必要去避開受傷呢?”
“就算恢復力再強,也沒有可以避開攻擊,完全不受傷好吧?”萊恩強行爭辯道。想起剛纔開膛破肚的痛苦,再對上伊希斯現在目光,他背後有點冷汗淋漓。
“躲開……”伊希斯輕笑了幾聲,“高階者之間的戰鬥,任意一擊都能從所在的高階指定到我們所處的現世,將經過的每一個階都覆蓋到。而從高階到低階的指定式,是藉由本源的鎖定而無關於你在這一界的狀態和位置的,換言之,必中……所以,你想躲到哪裡去?”
人所在的地方,只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一階”。在這之上,重疊着數個人類所不能見,不能觸的層次。
萊恩到現在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在剛接觸到這個聽上去是如此玄妙而抽象的理論的時候,自己有多麼的迷惑。
“固然,世界只有一個世界。但是對於掌握了不同規則的存在,世界所顯露出的樣子也是不同的。這就是不同的‘階’。並非這個世界由具體而不同的階疊加而成,而是這個世界的呈現方式是階越的。”在那個陽光溫和的早晨,萊恩的家庭教師,一個來自於靜靈廷的歌靈師這樣回答他的疑問。
“你看,就好比這塊奶酪……”老師微笑着取過了餐盤,讓還是個少年的萊恩仔細觀察。
“有一些螞蟻生活在在奶酪的表面之上。它們眼裡的世界就是這麼一塊平面,即使有幸運的螞蟻走到了奶酪的邊上,也會被‘外面的虛無’所嚇退。當然,奶酪表面並非總是平整光滑,而是有着大大小小的無數孔洞的。螞蟻們知道,他們的平面世界之上有着許多這樣無法理解,無法改變的領域。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前進的同時想辦法繞開這些可能叫做‘乾旱’,可能叫做‘疾病’,可能叫做‘真理’,或是其他各種各樣的坑洞。”
“世界,真的只是那樣薄薄的一層嗎?奶酪表面的螞蟻這樣認爲,但奶酪內部的蟲子卻不同意。因爲它們所生活的,正是表面之下那無法爲螞蟻們所理解的,無比厚實的部分。它們在奶酪中日夜鑽行着,從各個地方出現,甚至連那些螞蟻們覺得神秘無比的坑洞,也不過是它們所造成的而已。”
“但是……”老教師喝了一口牛奶,露出了讓少年的萊恩深思的微笑,“想必蟲子也無法想象在奶酪的外面有着些什麼。也想不到還有人,在觀察着它和螞蟻的吧。”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而且其實說實話,我們現在所說的‘階’這種說法,其實也不過一種是更高級點的比喻而已,離開這個世界真實依然還差得很遠,更毋庸論它的起源到底爲何。”老人忍不住嘆息一聲,搖起頭來。不過很快,他還是微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腦袋,“不過,這些事情我們這些凡人就算去想也只是白費吧,自然會有廷內的師長去探究。”
確實,雖然世界的階現論是從久遠的太古流傳到現在,幾乎已成爲人人所知道的公理的說法;但知道並不意味着理解,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只要知道自己手中的武靈,與對面的敵人惡靈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即可。
少年面對着明顯超越了自己的年齡知識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還是聽不懂嗎?那麼我再說得簡單點吧……比如有一座樓梯,每一階上都站着一個人,而且都是面着樓梯的下方。那麼第一階上的能看到的只有自己這一階,而第二階的人則可以看到第一和第二階……總之,越是上面的人,能看到的就越多。而且如果他不開心的話,只要往前輕輕一推……在他之下的人就全都會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當初萊恩在聽到這句話時,立刻因爲聯想起一堆人滾在一起的樣子而大笑了出來。但現在,他卻立刻想到的卻是伊希斯剛纔說的話——能夠將世界的階全都覆蓋掉的‘拉’。
“……這就是……神的力量?”
如果一個人可以將所有的人都從樓梯上推下去,那不就意味着他是站在最頂點的那個人嗎?
“是啊。”伊希斯干脆地回答道,“‘拉’,名爲拉斯特·阿利亞的古神,曾經是差點毀滅掉這個世界的存在。”
神是什麼樣子,萊恩其實並沒有什麼概念。所以當伊希斯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萊恩也只是覺得自己聽到了幾個陌生的字節,別無其他任何感覺。但是,他卻鬼使神差般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然後打了一個寒顫。腹部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已經縮小得只剩了一條細線,而影子下面覆蓋着的傷口自然也早就不存在了。雖然,僅僅在幾分鐘之前,它還巨大得可以將人分成兩半。
“所以,你的身上流淌着他們的血液,繼承了它們的力量。完美的破壞,和……不滅的身軀。”
“我是……”萊恩着魔似地低聲自言自語地問道,嘴脣似乎已經不屬於自己,“人類吧?”
五年前,當他帶着愛維爾從崩潰的海法城逃出來的時候,他就清楚知道自己和愛維爾面臨着某種絕境。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人類;而愛維爾的情況則更糟:某種東西潛藏在她的體內,正一步一步地不停侵蝕着她的身體。但就算知道,他們又能做什麼?他們只能將那股不屬於人類的力量死死壓在身體的最深處。爲了不驚動它們,別說使用,就連小心翼翼的觸探都不敢去做。只要是在愛維爾身上的侵蝕活動不發作的時期,他們就會默契地當它們完全不存在一般,誰也不去提,誰也也不去想。和普通人一般無二地工作,生活。
失去的東西取不回來,壞掉的東西變不回去,未來這種東西根本不用去想。他們僅剩下的唯一安慰,就是在那個身體再也無法堅持的日子到來之前,兩個人至少都可以在一起這樣平靜地一起生活着。
這是一種怎樣充滿着絕望感的滿足啊……萊恩不自覺地牽動了下嘴脣,不知自己是想笑還是想哭。
因爲再絕望,至少也是安慰。因爲在絕望,所以必須有一種安慰。
直到,眼前這個少女帶來了災禍,也帶來了比災禍更可怕的愛汝特璐琪。
從此,這最後的安慰也被撕掉了。
萊恩看了一眼伊希斯,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其實就這件事,兩個月來他思考過很多次,最後的結果總是不能責怪伊希斯。固然,也有她被愛汝特璐琪命令着導演了這一切的可能性,但是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他確實是有着無數次選擇可以讓這件事不發生。如果他沒有去祭臺上看發生了什麼,如果他決定不把伊希斯帶回去,如果他在看到奧梵攻擊城鎮的時候立刻選擇逃跑……是的,這些選擇他最後都遵照愛維爾的決定,但是他本來,都是可以自己出手強行阻止這一切的。
話雖如此,但人的感情如果可以受到理性的控制,又何以成爲感情?只要一想到現在愛維爾已經不在身邊了這件事,他的心裡,還是會忍不住地產生怨恨。如果伊希斯沒有出現的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不是嗎?
少女卻發現了萊恩的視線,笑眯眯地着了過來:“你在想什麼呢?……似乎是,對我有什麼不滿的樣子?”
萊恩立刻打了一個寒戰……
“王嫁之儀”……伊希斯如此稱呼琳對他們做過的手腳。在這種神秘契約的作用之下,對於伊希斯受到的任何傷害,大部分都會被轉移到萊恩的身上;而相對的,萊恩的所有力量都會得到雙倍的增強。被保護者是柔弱的操術者,保護者是強健的戰士,甚至將“用生命來保護您”這樣一句誓言浪漫地完全具現化,尤其承受傷害的萊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一個不死之身……原本,這無疑是一個太適合兩人的契約了。
也就是靠着這個契約的能力,琳首先將三枚碎片給了萊恩融合,然後再通過契約的共享生命力救活了伊希斯。
但問題就在於,現在的這兩人,可不是由於那種情投意合的情況才結成契約的。萊恩其實是無所謂,要找到所需要的碎片,他確實需要藉助伊希斯的力量。但伊希斯卻對於被愛汝特璐琪“送給”了萊恩這件事,相當有些怨念的樣子。雖然她平時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但以“訓練如何使用力量”的名義,這兩個月來卻是把萊恩操練越來越狠……尤其在萊恩越痛苦的時候,少女的表情似乎就越愉悅。而最讓萊恩完全無話可說的是,伊希斯的手段還的確不是單純的折磨,而是真的讓他變強了……至於那些難以忍受的痛苦到底是不是真的本來就會在訓練中出現,萊恩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多想比較好。
而且說起來,雖然愛汝特璐琪當初說的是讓伊希斯輔佐萊恩,可是不知爲什麼兩人的關係到現在卻變成了伊希斯做主……每當想到伊希斯那讓他完全沒感覺到什麼異樣就乖乖聽話的可怕操控感,萊恩也只能嘆息“有其主必有其僕”。
總之,爲了不讓可怕的“訓練”加餐,萊恩立刻滿臉嚴肅地表示:“不,您多心了!我只是認真在思考,怎麼樣纔可以更好地完成拿到這次的碎片的任務而已!”
“里斯安的戰爭詠星,安妮婭·沙赫倫。殺了她,拿走她身上的印。目標不是很明確嗎?”
“那可是戰爭詠星啊……太難了吧?”
“怎麼了?難道你覺得殺一個身爲區區人類的詠星,要比面對奧梵還要困難嗎?”
“並不只是一個人的問題吧!那可是戰爭詠星啊!周圍可是肯定有着重重保護的啊!”
“……那又如何?你會被一羣螞蟻擋住腳步嗎?”伊希斯斜斜撇了他一眼,已經有些不耐煩解釋了,“你見過被軍隊和軍勢擊退的奧梵嗎?”
萊恩語塞。自古以來,因爲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奧梵吃掉某一方的詠星而導致戰局改變的戰例數不勝數。面對這種絕對性的力量,兵力,謀略,戰術,精銳……所有原本可以左右戰局的一切因素都變得都毫無意義。只要它們出現,一場大戰的勝者也就確定在運氣好沒有被吃掉的那一方了。也因此,奧梵甚至被軍人們敬畏而又充滿無奈地叫做“戰神之骰”。
“但是,我們還沒有那麼強吧……”
“但是相對的,並非戰場的里斯安,你覺得還會有那麼多的士兵和軍勢擋在你面前嗎?”
“……”
“況且,要殺一個人……”她作出手勢,動作同語調一樣,雖然柔軟卻充滿了鋒利之感,“又何必把他的身體全部切成碎片呢?只要有一把鋒利的刀,可以沒阻礙地扎進他的心房……不就行了?”
說這話的時候,伊希斯並沒有帶着凌冽的殺氣。但是萊恩卻隱約感覺到了另一種氣氛環繞在四周。平靜而陰冷,隱隱約約地捉摸不到,但是卻根本擺脫不掉。他想,那大概可以叫做死氣。
“總之先上路吧。”伊希斯率先轉身踏出了腳步。
“還有,你最好注意力集中點。雖然已經到很接近城市的地方了,但是現在這個時期,可能還是會遇到標準之上的魔物與惡靈的。這個營地就是很好的例子。”又回頭看了看四周的慘狀,少女玩味地笑了笑,提醒道,“畢竟……已經成熟到近乎腐爛的果實,當然會散發出足以吸引來蒼蠅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