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戒宮。
高牆丈立,外牆泛着幽幽藍光,淬着含毒冰藍。
逆風中法天青絲翻飛,一雙眸子終年凝結冰霜。
戴着夜羅指環的司律夜羅,跪於法天身側三步。
這是遙汀第一次見到夜羅,這個傳說中由法天創生的羅剎訓教。
夜羅全身裹在黑色絲綢之中,綢衣上閃着一層幽幽藍光,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但眸色卻嫣紅血腥。
夜羅創生於虛無,每任夜羅都只有三百歲的壽數,從創生那日起,便開始倒數着死亡的來臨。
夜羅沒有名字,沒有牽絆,法天是他們自睜眼起第一個見到的神,也將是生命終結時最後一個見到的神,他們終身唯一膜拜的神。
羅剎緊隨夜羅身後,跪滿一地,傾身恭迎幽冥司主人。
遙汀哪怕再遲來一步,便進不得這懲戒宮。
懲戒宮不同別處,是法天親自督建,只以法天之令適從。
遙汀走到法天面前,也不多禮:“主上,你要拿懷慵如何?”
法天三指按上遙汀手腕脈搏:“你就不能爲了我,好好保重自己?”
遙汀看着法天切脈的手勢,由衷的讚許:“主上還精通醫理?真是難得。”
這是明晃晃的岔開話題,他爲她學醫,已有百年長。
法天眉峰凜凜:“遙汀,你是在講笑話麼?”
遙汀笑道:“沒,我是真心表達對主上的景仰。”
法天挑眉:“是這樣?”
遙汀以一種絕對誠懇的表情點點頭:“當然是這樣,其實我覺得,只有這樣還不夠,如果主上能讓我見下懷慵,我就更加景仰主上了。”
法天深深看了遙汀一眼,掃了眼身後的夜羅。
夜羅連忙奉上一隻小盒,交到法天手上,又回原地繼續跪着。
法天打開小盒:“吃了它。”
遙汀也不問,拿過來就吞下。
法天問道:“你就不問是什麼?”
遙汀搖頭:“我信主上。”
法天心頭微熱,有些甜蜜。
關鍵的時候,甜言蜜語還是有用的。
瞬息之間,懲戒宮門從內打開。
護門羅剎仍舊留守高門兩旁,行衛羅剎在前開路,霎時間陰風四起,盡是肅殺寒氣,望之膽寒。
門內走不多時,即聽得懲戒宮內鬼獄之中悽慘呼喊,鬼哭之聲震入腹肺。
遙汀覺得心口鈍痛,強撐着立在原地,緩了幾分清明。
法天泛着寒霧的涼眸看向司律羅剎,粘着倒刺黑如碳漆的鞭子三起三落,一瞬間呼喊叫嚷之聲立止。
懲戒宮九重內門逐一而開,每門兩旁有三名羅剎把守,此刻都跪拜於赤紅的沙壌之中,呼聲震天動地。
恭迎吾主。
這宮中羅剎,也都是法天當年親自訓練,爲法天鬼衛,聽令主人,別無二心。
鬼衛訓領即爲夜羅,執法懲戒宮生殺予奪之權。
訓練有素的羅剎分開兩旁,從中讓出一條赤紅色的血路。
整個血路上藍色細小顆粒到處飄散,幽藍光色之中,隱着劇毒。
懲戒宮中寒毒瀰漫,在這血霧毒瘴之中,遙汀沒有感覺絲毫不適,剛纔那粒小丸,大概正是用於摒除毒氣,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小心謹慎,解毒的藥丸,她即使沒有吃過幾千粒,也有幾百粒了。
都非中毒後用於解毒的藥丸,全是法天找來的,說是防患於未然。
赤發的夜羅,自從進了懲戒宮大門,髮色便由天藍,逐漸轉爲深藍,隨着越加深入,現在變成了一種妖冶的墨藍,發上還凝着墨藍色的光點。
這任夜羅,已經二百九十歲,雖然面容仍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但蒼白的面色已現虛弱。
遙汀皺了皺眉尖,法天似有所感,望着一路的血紅:“我不會動手殺夜羅,也從來沒有做過。”
遙汀挑挑眉,耐心等待法天解釋。
“每一任新的夜羅,都不會允許懲戒宮中還有另一個自己,”話音很平和,似乎所有生殺屠戮,都是一種自然的法則。
好一個‘伯仁因我’。
懲戒宮中風急氣重,法天淡銀色的水錦衣衫,被風吹得獵獵招展。
夜羅始終和法天保持十步行距,一直謙恭的跟在法天身後,保持良好的距離,井然有序。
曾聞法天立法如山,如今方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懲戒宮的內殿只有一條筆直通道,通往殿內主座,且道路不算寬廣,兩旁血氣翻滾,是遙汀只在傳說中聽說過的血池。
懲戒宮中刑罰難以枚舉,受刑鬼衆總有血肉模糊皮開筋斷之類,這血池中翻涌的正是刑血,顏色如開得最盛的玫瑰花,被塗上了一層漆黑的花邊。
內殿之內,兩旁牆壁上掛着不粘一絲血污的刑具,閃亮的光芒映着血池中的黑紅血液,形成一抹驚心動魄。
遙汀覺得有些眩暈,十指扣在手掌之中,一點一點的深入。
法天停住腳步,執過遙汀的手,十指相扣。
心跳一點點恢復正常,竟然有一種平靜的感覺。
法天在給她渡法,不由有些奇怪:“你的元神爲何如此不穩?”
此時她和法天已經到了主座之旁,離血池也有着一些距離,遙汀把手從法天手中抽出,隱入衣袖中,低垂着睫毛:“可能是這裡太恐怖了。”
法天接受解釋,坐在主位上,將遙汀置於身後:“所以我才從未帶你來過這裡。”
遙汀說道:“懷慵雖然胡來,也並不至於進這懲戒宮。”
法天不容商量:“就算是胡來,也要有個限度,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他逾越了。”
遙汀爲懷慵辯解:“這不符合規矩。”
法天搖搖頭,在遙汀周身凝結一層法印,遙汀眼中,血池刑林便都不見了。
“是幻像?”
“定魂術。”
“製造幻像不是更方便麼?”
法天沒有答話,遙汀忽然想起,幻像會略傷元神,不如定魂術,可以凝聚魂魄。
遙汀輕笑,這些周到體貼,早晚讓她萬劫不復。
夜羅兩手合十輕拍三下,便有兩個夜叉,押着懷慵跪在殿下。
遙汀心中一緊,看着殿下跪着的懷慵,只見他周身衣衫浸染血色,再不能見得本色爲何。
法天聲音冰冷:“巫文書,你私篡名姓的事情,本主不與你計較,可你逼迫司書之事,本主想要個解釋。”
伏在地面的懷慵,雖然經過嚴刑拷打頗爲羸弱,但神色仍舊不見慌忙:“屬下知錯。”
“知錯?”
法天左手微展,數百枚銀針飛出,銀針針尖沸騰藍色業火,將懷慵圈在正中。
“巫文書,沒用的話也不必講,”法天看了眼身後的遙汀:“看在你‘知錯’二字上,本主先告訴你,業火可燭照真相,如你有一字說謊,便能將你吞滅。”
懷慵直視法天:“屬下不敢。”
法天問他:“你爲何能夠知道,遙汀可以幫你救人?”
懷慵頓了頓:“屬下不想說。”
業火未見異動,仍舊舔着針尖。
法天冷語:“你這說的倒是實話,可是巫文書,別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你會後悔的,本主保證。”
遙汀聽了愣住片刻,兩眼望向內殿頂端,殿頂的兩岸花正開得妖豔。
殿內靜寂,懷慵閉緊雙脣,仍舊不言不語。
法天眼中冰霜肆虐,如若此刻懷慵看向法天雙眼,定會悚然。
遙汀問的聲音不大,卻令懷慵周身一顫:“毛球和你說過什麼?”
法天眼中閃過一抹疑竇,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毛球來,順便想到了贈予毛球的星君:“紫薇大帝?”
遙汀不以爲然的笑笑:“星君總送我些奇怪的東西,上次那個會噴水的怪蝦,也是星君送的。”
有次法天去司書殿閒坐,和遙汀在池塘旁待着,一隻銀色大蝦開始噴水,澆了他們一身。
當時雲逸忙着給他們拿巾子,洛涯急着從池塘裡抓銀蝦,梓蘿養的雞撲扇着肉翅,哮天犬正好也在,跳着看熱鬧,整個就是一個雞犬不寧。
後來洛涯把銀蝦抓住,放在火上烤了,撒上些鹽粒芝麻,味道還挺香。
法天想起往日趣事,不由得面上顯出一絲笑顏,殿中肅殺的氣氛,也便緩和了些。
遙汀趁機和法天說道:“或許是毛球無意和懷慵說的,星君未必能知道,懷慵也是救人心切,並不是居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