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子夜。
藥蓮池周邊白霧愈發濃烈,除池子缺口之外,周圍夜濃得深沉,竟無一處能見五指上的手指甲。
遙汀在陣中以珊瑚筆寫下一行生辰,手成法訣,只見陣中那行紅字生辰透出隱隱亮光,遙汀手入陣中,以手指隔空描摹生辰數字,那行硃紅色數字從陣中由左至右浮起,在半空中隨陣型飄蕩。
手指勢如疾風向着東方揮去,硃紅浮字迅疾向遙汀前方飛走,隱在濃霧之中,消失不見。
遙汀擡頭直視眼前濃霧,霧氣中有一團黑影由遠及近,朝着遙汀所在漸行漸近。
黑影所到之處,濃霧緩緩散開,待到黑影即將行到藥蓮池旁,遙汀以手圈界,黑影立住,與遙汀兩兩相對。
深紫色的衣衫微微敞開,露出兩條光滑纖細的鎖骨,只是久病不愈,失了常人紅潤血色,膚色極爲暗黃,鎖骨上面,鑲着一溜耀目的紫色水鑽。
鎖骨亦稱鎖子骨,穿鑿頗爲吃痛,想必這兩排水鑽釘上鎖骨之時,一定是痛徹心扉。
站在遙汀面前的並非肉胎,乃是她用藥陣召來的魂體。
藥陣爲遠古岐黃仙陣,據傳爲黃帝與其臣子岐伯潛心研究而成,但有凡人入得此陣,自可命長壽延。
此陣功效非凡,只是世間一切終歸此消彼長,列陣救命,於施術者會略有損傷。
相傳當年黃帝和岐伯洞察了此陣弊端,擔心凡人慾念過重,反而會枉傷性命,因此毀壞一切書籍手稿,故而此陣並未傳於後世。
但是隻要有心,總能知曉。
遙汀知道亦是巧合,沒想真能派上用處。
面前這具魂體全身焦黃色,肉胎已然昏死多日,雙目緊閉不醒人事,完全沒有任何五感存在,只憑遙汀一力支撐,若非此魂肉體壯實,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
遙汀退後兩步,與藥陣拉開幾步距離,手指隔着藥陣與藥蓮池,牽着魂體徐徐前行。
魂體本身並無感知,雙腿被引着麻木前行,進入了藥蓮池中。
藥蓮池中池水滾燙,但步入池中的魂體仍不自知,神色平靜祥和,竟如睡着一般。
藥蓮池中水花逐漸翻滾,池中荷葉蓮花褪去原本華彩,轉爲灰敗之色,無數水浪席捲撞擊,但魂體步伐仍舊穩健,水波翻滾之中,周身衣衫卻是沒有一點打溼。
遙汀額頭滲出汗滴,隱約有些走神,魂體身形一個打晃,險些栽倒在水中,遙汀連忙穩住心神,凝氣聚息,將魂體固定在藥蓮池中。
魂體緩慢前行,走入了藥陣之中。
陣中藥獸似有所感,將獸頭轉向封穴方向,魂體似乎被一股大力牽引,雙腿盤地而坐,雙手手掌向下,扶於膝蓋之上,全身籠着一層淡黃色光暈。
遙汀手臂向前伸出,懸於魂體頭顱上方,細小的紫紅色顆粒,順着指縫間緩緩流入陣中。
陣中魂體口鼻耳中流出行行紫紅色血液,五列紫紅血痕在脖頸處匯合至一處,塗滿了紫色水鑽。
雖然陣中魂體五孔中仍舊血流不止,但面色卻逐漸由暗黃轉至蒼白,再在蒼白之上顯出了點點紅潤,泛出了些血氣。
只是這樣,已經令她筋疲力盡了,勝敗次一舉。
遙汀噓了口氣,將一隻方形玻璃盒中的紅丸全部投入陣中,藥陣一經藥丸進入,尚未觸地,已於空中碎裂爲紅色齏粉,瀰漫在魂體周遭。
紅色齏粉順着魂體五官進入體內,大概半盞茶的功夫,已經全部化在魂體的血流之中,順着經脈遊走發散。
遙汀見陣中魂體睫毛微顫,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滾動,知其是將要恢復知覺,長袖略過藥蓮池,已然灰敗的花葉落英點點,簌簌的落在藥蓮池中。
池水中的浪花再度翻涌奔騰,大有千軍萬馬來襲之勢,幾股水勢擰成一線,顯出翔龍形貌,飛過池子,直奔魂體而來,將其團團圍住。
魂體眼皮微微張開,但久病體沉,眼神中仍是空濛,但瞳仁已然恢復原色,體內劇毒顯然已散,遙汀手捏法訣,手掌朝上,五指微屈,只見濃霧之中,一行朱字疾飛而來,快速下落。
字落魂消,遙汀凝氣收陣,四下又是冷清清一片,池中花葉又現出原來本色,極嬌且妍。
遙汀身形有些不穩,以衣袖拭乾額頭汗滴,退後數十寸,靠在一株千年古桐之上。
其時天色已微微泛白,折騰了一夜,不眠不休,尋常也是不能忍受,何況體內真元大爲消耗,遙汀試着動動手指,覺得有些沒力氣。
天上墜落一滴水珠,點在遙汀手心,遙汀以爲是落了雨,擡頭一望之下,發現原來竟是枝葉上的露珠,被風拂了下來。
山林中沒有人跡所至,靜得有些心慌。
空氣新鮮溼潤,茂密的古樹成行成列,將藍天遮擋成一塊塊的碎片。
微涼的晨風拂過遙汀發間,世界在這一刻,恍若靜止。
幽冥司中的一切景緻,都是法天以術法幻化,和煦的春風,如鉤的彎月,懸頂的驕陽,細密的小雨,都有刻意的斧鑿痕跡。
這片古林中的一切均是自然天成,絕無矯揉造作,但相較之下,對於那樣的幽冥司,此刻遙汀的心中,竟然是真的有些掛念。
這樣的想法一經襲來,點在遙汀的心尖,久久不能彌散。
歇了好久,直到樹影由東漸漸向西斜,遙汀才找回了一絲的力氣,慢悠悠的往回去,行得極爲緩慢。
今日殿門緊閉着,遙汀剛到了門外,耳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門洞開了一線,梓蘿出現了。
而後遙汀認識到,糉子不可怕,但會飛的糉子,確實很可怕。
尤其,當這隻糉子緊緊抱住你的時候。
遙汀被突然飛來的糉子撞得有些頭昏,迷糊中聽得糉子開口說話:“司書,快救救懷慵,”這才知道,梓蘿竟然化身糉子飛到自己的身邊。
遙汀把粘在身上的梓蘿推開,打量她新的糉子造型:“懷慵又怎麼了?”
看來她是等了好久,想是話都背了五、六遍,聽到遙汀問,連忙張口道:“一個時辰前,主上回了幽冥司,本來是來找司書的,但是司書沒在,正好我在正殿,主上問起司書的去處。”
遙汀笑笑:“你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梓蘿重重的點點頭:“誰知道主上突然就非常的生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過了不一會兒,就來了兩個羅剎,把懷慵帶走了。”
連羅剎都出動了,遙汀想了想,只能想到一個最不願意想到的地方。
梓蘿神色惶急,眉間愁蹙,拽着遙汀的胳膊不放,一雙眼睛淚眼汪汪的,明顯是知錯了。
遙汀長嘆:“你還真是一個惹禍精。”
梓蘿一聽了這話,鼻子一酸,眼淚連成珠線,撲落落的往下掉。
遙汀見梓蘿如此難過,心下不忍,幫她抹了抹臉:“回去吧,別在這裡杵着了,我這就去懲戒宮,懷慵不會有事的。”
梓蘿把一襲外袍給遙汀披上:“司書,懲戒宮冷,這個你穿着。”
遙汀笑着點頭,催她回司書殿:“快走吧。”
梓蘿向來深信遙汀,雖然懲戒宮中從未有魂體進得去還能出得來,但既然遙汀作此承諾,梓蘿也就不再多話,擦乾眼淚,抽抽搭搭的往回走。
視凝一線,遙汀望向東方,巍峨的懲戒宮,高聳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