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舊金山到北京的航程,北京飛到重慶似乎只能算是一盞茶的功夫,迷糊一陣就到
了。
我仍被折騰得夠嗆,一直噁心,快下飛機時忍不住吐出來。父親開車來接,我那臉色憔悴、疲憊不堪的樣子一定嚇到了他們,父親連連問,“怎麼了呢?臉色這麼差?”……“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母親倒是鎮靜很多,安慰道,“可能是服用伊馬替尼的副作用,回去休息下。”畢竟有些醫學知識,雖然她不是血液科醫生。
父親這才放下心來說,“應該在北京好好休息一天再回來的。”
我擺擺手,“哎呀,爸爸別擔心,暈飛機罷了。而且時差沒倒過來。”
回到家中洗了個澡便昏昏沉沉睡過去了,夜裡不斷做夢,睡得也淺。第二天爬起來才收拾行李,這次在家待的時間不會短,衣物帶了不少。父親母親的容顏和三年前基本沒有兩樣,除去母親配了一副老花眼鏡。當年,他們放心把我交出去,對袁自立寄予厚望,這幾年來一定過得寬心。想到現在又要叫他們操心,心裡實在覺得愧對他們,這個女兒的角色沒做好,一直不能讓他們放心。
他們換了套四居室的房子,兩年前入住,家裡一切都是新的。屋子寬敞明淨,晚春的陽光照進來,暖意融融。母親特地要我將我自力、小娣一家三口的照片取出來給他們看。我們三個一起拍照片不多,我取出去年聖誕節在迪斯尼的照片給他們,父親欣慰的輕輕點頭,又看看母親說,“好,好……惠君,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真不敢相信咱們的孫女都這麼大個了。”
照片是那日在迪尼斯公園裡找路人幫忙拍攝的,自力抱着小娣,我依偎着他,全身照,看上去是幸福的一家。
母親戴上老花眼鏡湊過來看,“瞧,小傢伙多漂亮,大眼睛,小臉蛋,可愛的小嘴巴。啓華,你說像誰?”
“像子璇吧。”
“我說兩個都不像,將來肯定比他們都漂亮。”母親呵呵笑。
我坐在一旁不作聲,真害怕他們再討論下去,不知會不會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我在家休息了三四天,總算緩過來一點,時差還沒完全倒過來。母親安排我去西南醫院檢查身體。無非是一連串的血液化驗,與在美國那邊檢查的結果一致,因爲藥物的作用,症狀已經得到緩解。骨髓、血象及重要臟器檢查正常、無明顯症狀。醫生建議儘快進行移植,越早越好,成功率越高。
母親經醫院血液科同事介紹,查閱了大量資料,結果顯示,患者年齡越輕,治療越早,療效越佳。國內統計結果爲:慢性期的CML患者接受HLA配型相同的同胞異基因骨髓移植,長期無病生存率爲80%,進入加速期或急變期的CML患者,異基因療效不如慢性期患者。
自確診以來,已經過去幾個月,一刻不容耽擱。
醫生已聯繫志願者儘快來醫院高分辨檢查,以確定骨髓是否匹配,是否符合移植條件。
感覺得出來父母親的擔心,這一回,比以往任何時候碰到任何事都要擔心。雖然他們已盡力保持鎮靜、盡力減少緊張氣氛。自力每晚和我們通話,小娣在電話裡面用稚嫩的聲音叫外公外婆。小娣快三歲了,能講清晰的國語單詞寥寥無幾。那邊長大的小孩子向來不把國語當母語,不過我們仍然堅持教她一些普通話。
我每週都去醫院檢查身體。
毓辰打電話來問我情況,我簡要敘述,她在電話中輕聲嘆息,我倒安慰起她來。江毓辰的世界,原本充滿光明和樂觀,因爲念生,一切變得不同,凡事消極許多、看問題多半悲觀。她和喬結婚後去了北京定居,說過些天要回來看我。
離開家鄉三年有餘。許多事已經模糊。有時候,感覺自己已經活了一生那麼久、走了一生那麼長。所幸的是,我時常覺得滿足、極少極少感到寂寞孤單,有父親母親、有孩子、有丈夫,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不正是別人眼中的幸福家庭麼?還有什麼可以不快樂不滿足的呢?
又或許是,期望少了,便容易獲得快樂。
毓辰說,“子璇,我覺得你變了,有時候超乎尋常的平靜。”
“我心安寧。”
“以前不是這樣的,從前的你更加鮮活,那時候你對生活有很多追求、很多理想。”
從前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呢?自己都差點想不起來。只記得,從前的我要很多很多愛,要甜蜜豐富的生活,還有,許許多多事業、生活理想…….那時候我不明白,什麼事情都要有個限度,放手也會有快樂。
“子璇,你真的一點不擔心?”毓辰問我。
“現在只想別人少爲我擔心。毓辰,你也不要擔心我。”
“好,好。袁自立和小娣什麼時候回來?”
“過些日子吧。他還有工作要處理。”
“哦,你放心他帶孩子?”她小心的問。我和江毓辰之間沒有秘密。
“有什麼不放心呢?一直這樣過來的,他會是個合格父親。”
毓辰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我和老公過兩天回來。”
“嗯,嗯。到時見。”
“好,回來再敘。”
三天後,毓辰和喬回渝,約我在萬豪酒店吃飯。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很想嚐嚐家鄉的特色菜,無奈被他們拉來這種地方,毓辰還挑清淡的菜點,真是不痛快。雖然我知道他們也是爲我好。
喬成熟了幾分,許多年前,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會有這樣衣冠楚楚的模樣,從前的他,總有幾分遊戲人生的味道。毓辰還是那樣漂亮,但不如以前那般生動活潑。他們說我也變了,眼神迷離,臉色蒼白,有些頹廢的樣子。奇怪,三年多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們這些年輕人變化不小,倒是父親母親反而沒有什麼改變,因爲他們經歷太多已不容易改變?那麼他呢?
我們聊起這三年多以來各自的生活、工作,不知不覺就是兩個小時。以前,毓辰在電話中還不時提起肖,自從我生病之後,倒忌諱起來,再也沒直接說過他的事。他們不說,我自然也不問。吃得差不多,喬出去買單,只剩我和毓辰兩人在房間。她小心翼翼的問,“子璇,這次回來,想不想見見他?”
“不見最好吧。”
“真的?子璇你不怕——
“怕自己死了再也見不到了?”
“不是這個意思。”毓辰連忙解釋。
我彎下腰哈哈大笑,這大抵是一個十二分出乎她意料的舉動,毓辰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毓辰,我們之間,有什麼話不可以說。還忌諱這些做什麼?我當然知道,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或者移植失敗,我都會死掉,並且用不了多少時間。回來之前,已經做最壞的打算。”
“那孩子——”
我打斷她,“自立喜歡小孩子,他答應我好好撫養小娣長大。”
“你真的放心?那樣的家庭環境不利於兒童成長。”
“媽媽會幫我。或許可以小的時候在國內,大了再出去讀書,那邊教育不錯。”
“你——”
“毓辰,你忘了,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有些事,我的父母,袁家的人並不知道。”
“哦,哦。也是。志願者的檢驗結果何時出來?”
“下週。”
…….
毓辰太瞭解我,直接點中要害。其實,小娣的將來,一直是困擾着我的問題,我也一直沒有想好。有時候我抱着樂觀的態度,想着,幸運的話,能夠找到完全匹配的骨髓,或許我的病會好起來,這些困惑便不存在了。假如上帝並不願意眷顧我呢?我真的沒有想出一個穩妥的安排。父母親本是我最放心依靠的人,可我和自立那些不見光的秘密,又使我和父母之間像是隔着一層,無法向他們敞開心扉。
過了兩天,毓辰打電話來,“子璇,真是機緣巧合。”
“什麼?”
“你說巧不巧,那天,咱們吃過飯回家,喬告訴我,他在萬豪碰到了老肖。”
“哦……”也正常,那是他以前常去的用餐地兒。“喬沒說什麼吧?”
“他沒說。不過,昨晚,你猜我接到誰的電話?”毓辰神秘兮兮的。
我心裡略微有些緊張,不作聲,我不想猜,等毓辰自己告訴我。
“肖展庭。他問我你是不是回來了,我想起你給我說最好不見他,就說‘沒有啊’,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呢?”
“他說——那天在萬豪酒店門口看到一個人,很像你。又在裡面碰到喬,所以問問是不是你回來了。怎麼這麼巧,嚇得我出了冷汗。”毓辰誇張的說。
她說的沒錯。的確巧。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
從前,我那樣強烈的想去把握命運,改變命運,偏偏碰壁。現在的我,再也不想勞心勞力去強求什麼,一切隨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