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猶如置身於濃稠的黑墨之色,不見絲毫光亮。
隱隱,在黑暗之中,還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傳來,像是蒼老婦人的啜泣聲,又像是一羣稚童發出的歡笑,詭異而可怖。
白朮行走在大地上,隱隱約約,有數百上千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隨着動作,也緩慢移動着視線。
那些目光貪婪而冰冷,被注視着的白朮,覺得自己有如砧板上的一塊肉,而周圍,是站滿了一排飢渴難當,只待大撕大嚼的饕餮食客。
十惑苦獄。
十惑者,貪,嗔,癡,慢,疑,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亦名十使,十大根本煩惱。
但凡身在人世苦海中,便離不開這十大煩惱,誅殺不盡,驅趕不絕,其常伴於身側,永無休止。
隱隱約約,白朮不知行了多少距離,他覺得自己似是登上了一座高山,腳下正踩着崎嶇不平的山間小道。
無邊的暗色。
這種暗色,遮蓋了整片十惑苦獄的黑暗色,就連白朮的目力,也無法看透。
視野所及,只是身前短短數十丈遠。
再前進一些,就是一片墨黑色了。
影影綽綽,翻過幾座小山頭,前方赫然便多出密密麻麻的高林大木來,那是接天的古木,氣勢非凡,不知自下而上縱起了多少丈高!
即便目力受限,白朮看不清那些古木,但仍是被它的姿態所震懾。
十惑苦獄裡。
竟有這麼一大片神木嗎?
這要拿出去賣,得賺多少錢啊?
在白朮默默思忖時,頭頂處陡然傳來隆隆的大聲響,像青天被一隻巨手撕裂開,露出界外那無垠的黑暗混沌。
“小崽子!”
視野瞬間清晰,濃黑被聲浪驅散,登時不見。
白朮愕然擡起頭,只見一張碩大到難以形容的巨臉,在萬丈高的極天之上,透過雲層,甕聲甕氣道:
“你看某家腿毛作甚?”
轟隆隆!
巨人!
這是一個龐大到足以支撐穹天的巨人!
他箕張着雙腿,蹲在地上,那半邊身子,就已經超出了界外,頭顱頂着青天,巍峨無比!
那密密麻麻的接天古木,只是巨人濃黑的腿毛,白朮一路走過的龐大山嶽,也只是小腿上的肌肉。
先於天,聖於地。
蒼天之上的巨人,就如同一尊古老的神明,在俯瞰人間。
螻蟻,或者說是微不足道的浮塵……
在巨人那如同天日的眼眸中,白朮看見了渺小到可忽略不計的自己。
白朮死死盯着蒼天上的面孔,心潮澎湃,不自覺後退了幾步。
遠超任何法象,那不是任何神通所能企及的造物,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不折不扣,神聖如天海的大巨人!
這樣的東西,居然會被十惑苦獄所困住麼?
“小崽子走來走去,攪得某家腿上癢癢,真是討人厭。”
在白朮震愕之際,那先於天,聖於地的巨人嘿嘿一笑,輕輕擡起一根手指,朝白朮碾來:
“壓死你!”
輕輕壓落,萬丈虛空就被巨力瞬間打爆!刺耳的喧囂音浪炸起,像是一界沉淪無間的悽苦聲音。
白朮神意瞬息被巨指中的殺意,牢牢攝住,分毫動彈不得。
“嘭!”
在意識逐漸沉迷之際,泥丸宮的兩柄飛劍,突得錚錚作響,散出道道如龍的嘯聲,筋脈裡的道一環,也忽得大放芒光。
種種異象,配和婆稚阿修羅的怒吼聲,白朮心神一顫,猛得睜開雙眼
從那股可怖的意境中掙脫出來後,他定睛看向那道碾破萬里虛空的巨指,眉頭緊鎖。
巨指……
巨人……
這些東西在……不對!
在最後巨指臨身的剎那,他面上終於露出了笑意。
“原來如此……”
白朮低聲嘆息:“差點着道了。”
嘭!
下一刻,巨指壓落,血花炸開。
巨人的面龐猶豫了半響,他擡起天柱般的手指頭,看了看,又撓撓腦袋,滿是困惑不解。
怎麼……
“原來一開始,我就中了幻術。”
原地,白朮聲音陡然低低響起,那個本該被碾成血沫的人,此刻正拊掌笑道:“好高明的幻術!”
轟隆隆!
聽到這話,巨人第一次神色動容,可還未等他有所動作,就有一印徑自從青冥砸落,把巨人身軀打得粉碎。
煙消霧散。
白朮微微眯起眼,擡頭望去。
濃黑不見,巨人不見。
他正站在一處赤紅的焦土上,無垠無際,數百座大峰陡峭插天,如同一柄柄神劍插在地表,荒涼而死寂,沒有人煙。
那些大峰里居住着無數人影,先前感應到的眸光,便是那些人影發出的。
“你很不錯,金剛三重的幻術,居然迷了我這麼久。”
白朮對近前大峰上,一個面目惶恐,口鼻淌血的乾瘦人影笑道:
“你叫什麼名字?”
“金剛三重?!”
那先前施展幻術的人影聞言跳腳大罵,他是一個顴骨奇高的男子,面目清奇,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八卦紫金袍。
這男子此刻正在峰頂破口大罵:
“你跟某家拿什麼大?你難道不是金剛三重嗎?
若非某家被這破山鎖住,常年消磨氣血,又出去不得,你早被某家一拳頭砸死了!哪還有命說風涼話?!”
“你是謝家的人罷,先前的幻術,只怕出自於《大梵十二經論》。”
白朮搖頭笑道:“修行《大梵十二經論》的,都是以幻術見長,你當我不知嗎?”
從一開始。
廣慧將他挪移進十惑苦獄時,在不知不覺中,白朮便中了大梵的幻術。
無論是濃墨般的深黑,還是頂天立地的巨人,那種種事物,皆是用幻術編制的一切。
十惑苦獄的景象,是赤紅的焦土,而焦土之上的數百座山峰,困鎖了各處出身的兇人。
如此,纔是十惑苦獄的真情實景。
在中了幻術後,廣慧甚至還與白朮對話了一番。
只是這僧人把白朮身中的幻術看在眼裡,卻並沒有點破。
“很久……”白朮輕聲笑了笑:“很久都沒有見識大梵了,真是令人難忘。”
“你是哪個輩的僧人?廣字輩?還是無字輩?”謝家男子面上一驚:“你見過大梵的幻術?”
“纔剛剛進來,這苦獄,就給了我一個小小的驚喜。”
白朮微笑放遠目光,焦土上那數百座山峰,同時也有陰寒或霸絕的眸光,冷冷迴應。
其中幾道眸光,沉重無匹,甚至壓得白朮無法喘息,幾乎要跪伏下去。
“告訴我。”
白朮登上山峰,朝謝家男子一步步走進:“你修行大梵到了金剛三重,爲什麼還沒有化道?”
俊美少年嘴角帶笑,面上卻殊無表情,眼底更是森寒一片,謝家男子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頭狠狠顫了顫。
他努力想鼓起真炁,更因爲幻術被破,狠狠傷了魂,被白朮捏印鎮住。
“你最好如實說出來,不要反抗。”
白朮彈出一道劍氣,斬落了謝家男子的衣袍:
“我觀你年歲,已經過兩百了吧,爲什麼,還沒有化道呢?”
白朮淡淡開口:
“我對你,很是好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