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僧人面上微微帶笑,他伸手將白朮攙起,上上下下打量片刻,縱然早有所察,但神色還是難免有些震驚。
金剛三重。
不是金剛二重的意連虛冥,廣大法力,眼前這人,已然洞開了道一的門戶。
是千萬,亦是元一。
在廣慧的注視下,一圈似虛似幻的光耀神環,正遊走在白朮體內經脈間,與那條煊赫堂皇的赤龍一道,無時無刻都在接引天地靈炁,洗滌肉身元神。
“你修行……”
廣慧沉默了片刻,淡淡開口:“還是如此之速啊。”
他擡起頭,卻不能完全舒展肢體,好似他置身於一個狹**仄的窄室,微微挺直背脊,頭便觸到了最頂層。
枷鎖——
天地間,無所不在的枷鎖。
哪怕只是化身,廣慧仍覺得這世間,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在太過逼仄了。
天地間,被設下了枷鎖……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廣慧看着身前的白朮,心思涌動,半響默然無言。
原本,命藏便是自己一生修行的盡頭,對於這一點,廣慧從始至終,都是一清二楚,否則他也不會苦心孤詣,想創出以劫力強行破境的赤龍心經。
但諷刺的是,那奇思妙想,甚至頗多可行之處的《赤龍心經》被開創出後。
無論廣慧還是白朮,心經裡至關重要的赤龍劫,對他們都毫無用處。
這兩人,一個早在修成赤龍心經前,便登臨了人仙,隨着時日推移,甚至打破了人仙的桎梏,進入夫子的眼中,明晰那關於絕地天通的真正秘密。
人間,對現在的廣慧來說,已是枷鎖了。
而另一個,則是無災無劫,也用不上劫力。
“可還記得之前。”
緘默良久後,廣慧拍了拍白朮的肩,道:“你是怎麼死的嗎?”
“現在知道的愈多,我愈是理不清了。”
未等白朮開口,廣慧便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開口:“你究竟還暗藏了哪些算計?又究竟算計的,是什麼東西?我實在是看不明白。
屢屢回想,你似是一直都有所隱瞞,但隱瞞的東西,即便是現在,我也仍是雲裡霧裡。”
中年僧人的語氣有些悵惘,白朮懵懂擡起頭,撓了撓腦袋。
“也是,你都不記得了。”
廣慧自嘲一笑:“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
白朮想要開口,卻話到一半,就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他撫摸着眉心,也一陣無言。
眉心處,那據說是庇佑他真靈不昧的九數元蓮,在成就金剛境時,已經徹底崩滅了。
在元蓮崩毀後,白朮便再也沒有見過無明,也不曾做過怪夢。
怪夢裡,那些朦朧雨後的酒樓,河岸上炸開的焰火,半褪色的小花窗和斜打在小窗上的雨,忽明忽暗的燈燭臺。
隱隱約約,有女人的剪影映在紅綃帳上,她的嫁衣也緋紅如火,把小屋都溫柔的照亮。
白朮覺得那些夢,真是離奇又可怖,每一幕斑駁錯亂的光與影,每一顆細小的浮塵,都清晰的歷歷在目。
他在夢裡見過金剛寺的景象,現在對照下,竟是分毫不差。
“我如果真想起來了……”
白朮沉默了片刻,在心底輕聲開口:“那我,還是我嗎?”
一直以來,他都下意識迴避這個問題,但這總是繞不開的。
他究竟是那次喜歡吐槽,喜歡看番,喜歡當懶狗的平平無奇大學生,還是那個逼格爆表,渣男實錘的無明。
這一切,白朮也想不明白。
“聽說你每日除了去涅槃池,那些與無圭他們鬥法演練?”廣慧問道。
“正是。”白朮收起心思,躬身答道:“無圭師叔他們神通高強,與他們談禪鬥法,弟子獲益匪淺。”
“終究是點到爲止,不帶殺意,更何況無圭他們,已經遠遠落後你了。”
廣慧搖搖頭,忽然提起白朮,一步踏出:
“你想磨鍊禪心,我帶你去一處地界!”
天懸地轉,即便已是金剛三重的修爲,白朮仍是看不清廣慧的動作,眼前事物瞬間虛化,如單調的水墨線條。
待白朮再睜開眼,世界恢復清晰之時。
他已從天柱峰,被挪移到了另一處地界。
混混沌沌,放眼四周上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光亮色彩,那是如同濃墨一般的邃黑,甚至伸手不見五指。
“這是也是一座洞天,只是規格比不上金剛寺所在,但它同樣是洞天,獨立於金剛寺外,藏匿無窮虛空之中。”
“金剛寺建基業數千年,自祖師在南土興禪時,便大大小小,得罪了無數人。”
廣慧聲音淡淡響起,此刻這中年僧人已不見了蹤跡,唯有聲音傳開:
“你所在的這處地界,是祖師親手打造,前前後後,被無數僧人誦經加持過的。它喚作十惑苦獄,歷代金剛寺的佛敵,悉數被關押在內。”
“牢獄?”白朮微微吃了一驚。
他倒不是驚愕於牢獄,只是沒想到,金剛寺爲關押敵人,竟從大洞天之外,又開闢出了一個恆久不衰的小虛空洞天。
“十惑苦獄裡,關押的都是歷代的兇人、惡人,法力兇絕無比,桀驁難馴,鬥法起來,是絕不會留手的,你也儘可全力施爲,無須顧忌。”
廣慧聲音遙遙從虛無處傳來:“這些時日,你就且在十惑苦獄裡,避一避風頭吧。”
“避風頭?避什麼風頭?”
“千羽閣的孔雀昨日悄悄潛進來,又被我挪移了出去,她的先天大五行真光甚是難纏,是得了五行道的真正神韻,還有廣霞宮那位宮主……總而言之,待我將她們趕出南土,你再露面吧。”
“……”白朮無奈點點頭:“金剛寺裡,她們也能隨意進出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了,你招惹的女施主若是聯起手來,我也要大感頭疼。”
廣慧聲音最後落下:“舉行法會時,我再將你送出來,且在十惑苦獄裡消磨些時日吧。”
“希望不要聯手吧。”
廣慧聲音已不再傳來,只剩下白朮的自言自語:
“我才幾斤肉,哪夠她們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