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燦死後仙尊就瘋了, 抱起藍燦的屍體狂笑着離開了蹴鞠場。
墨煬跟着追出去,兩人自此都不知所蹤,也不知是墨煬將仙尊殺了替承姬報了仇, 還是仙尊更勝一招, 替藍燦報了仇。
又或者都沒有。
總歸, 往後的數個月, 妖族再沒人聽到過蛇王的消息。不僅蛇王, 連狐王府的大門都始終緊閉,謝絕了所有登門拜訪的客人。
當日在場的幾位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原來白執帝君與仙尊串通一氣釀成四百年前狐王府的慘劇。而不在場的, 都只是疑惑明明狐王與白執帝君婚期將近,又爲何傳出消息, 說這樁婚事作廢。
倒是天界傳出消息, 天后挺了一百多年的大肚子, 終於成功誕下一名男嬰,給君玄添了個小弟弟。
換句話說, 天君除了君玄這個不靠譜的大兒子外,又多了個新的君位繼承人。
雲察見着白蘇時,小灰狐正滿面愁容,“鷹王,我家王上還是老樣子, 您快去勸勸他吧。”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 雲察直奔酒窖。
果不其然, 剛進去就被撲面而來的酒氣刺得眯了眯眼睛, 藉着牆上幾盞長明燈, 看到昏暗的地下室裡地板上歪倒着一個人,守着散亂滿地的空酒罈。
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剛邁下最後一個臺階還未來及站穩, 一個酒罈就迎面砸來,“滾蛋!”
雲察側身一避,“當”得聲瓷片碎了一地,他擡腳踢開“咕嚕咕嚕”滾着的空壇,緩聲道:“狐狸,是我。”
“我知道是你。”胡說半眯着眼,醉眼迷離,抱着壇酒往口裡灌,“我不想見人,你也不想,出去,出——嘔——”
胃裡反酸,話未說完先撲在地上嘔了一通。
“別喝了,你打小兒就不會喝酒。”雲察道,上前一把奪過他的酒罈。
“這些都是拿來辦喜宴的酒,如今我與他的婚事告吹了,酒也就用不到了,我不喝豈不浪費?”胡說道,擡手抹去嘴角的穢物,不顧雲察阻攔拍開一罈新的,與雲察碰了個杯,“行,你不願走也行,不走就陪我一起喝,我請——嘔——請客——嘔——”
話說到一半又開始吐,胃裡早就吐空了,乾嘔幾聲後竟然見了血。
雲察瞳孔微震,攥着他的手腕狠狠道:“胡悅,你看看,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每天將自己灌得爛醉你心裡就會更好受嗎?!每天這樣折磨自己你心裡的痛就能減少半分嗎?”
“呵,呵呵呵……”
胡說癱坐在地上,背靠着亂七八糟的酒罈,目光迷離地望着雲察傻笑,“你……你別晃啊,別晃……”
“胡悅!”
雲察攥得他手腕生痛,恨不能直接甩一個耳光將他打醒,使勁兒拽他,“起來,你給我起來!你知道外面亂成什麼樣了嗎,你的百姓你的臣民,你還管不管他們?!”
“我不想出去,你別逼我。”胡說像個執拗的孩子,緊抱住雲察的腰趴他身上耍賴,聲音突然帶上了哭腔:“你別逼我,白執,我難受,我心裡難受……”
“你……”雲察一怔,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半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道:“我就知道你還放不下他,今日我來就是想告訴你,白執他……他這就要跳逆川……用自己去換你爹孃的命。”
“……”
胡說神思渙散,醉得昏沉沉的,一時沒聽懂雲察的話,眼神茫然呵呵直笑:“你、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欸?”
雲察重複:“我說,白執正要與逆川之下的上古魔神結契,以魂飛魄散爲籌碼,換你爹孃重生。”
“呵呵呵……”
胡說仍笑,直到耳邊突然捕捉到“白執”“魂飛魄散”等字眼,嘴邊的弧度瞬間收斂,眼中閃過一抹猝不及防的驚慌,酒頓時醒了大半。
抓着雲察的手腕道:“你再說一遍!”
“那日你說除非他能讓你爹孃死而復生,否則永遠不會再原諒他,所以他……”
其實不用他再解釋,胡說已經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了。他沒有阻攔,只道:“你現在過去,很可能也已經來不及了……”
胡說不顧雲察的話,拼命往逆川跑。
在狐王府外,看到了君玄。他是跟雲察一起來的,因爲胡說不肯見他,他只好將白執要跳逆川的消息先告訴雲察,再由雲察轉告。
“胡悅。”
君玄喚他。
胡說沒停。
君玄在他身後靜靜道:“他貴爲帝君,這世上沒人能傷他分毫,除了你。你那日說的話對他來說無異於誅心,你一開口,就能要了他的命啊。”
你一開口,就能要了他的命啊。
此刻,胡說分不清心與胃究竟哪個更疼,他只想跑快一些,再跑快一些,早點兒趕到逆川,阻止白執。
他曾落入逆川,下面究竟有多可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這些亡靈都對白執恨之入骨,恨不能將其扒皮抽筋拆吃入腹。白執若跳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奈何喝了太多的酒,望着腳下的路都天旋地轉,他不斷摔倒又不斷爬起來,跌得滿身泥濘,摔得滿手是血。
君玄搖扇的動作都沉重許多,輕聲問:“你不是一直都不希望狐狸與我九叔在一起麼,怎麼還答應將這個消息告訴他?”
雲察向前走了兩步,與君玄並肩而立,望着胡說遠去的背影淡淡道:“我是看不上白執,但我更不希望胡悅以後都因此傷心難過,終日頹廢消沉。我知始終他舍不下白執。”
“鷹王呢?”君玄轉身正對着他,目光灼灼,“鷹王可是念舊的人?即便是逢場作戲,又可能夠捨下你我之間的前塵過往?”
“……”
雲察錯開了視線。
“你不說話,我就明白了。”君玄澀然一笑,“近些年我父君的身子大不如前,而二弟又太過年幼,他已決定立我爲儲,擇日即位。過了今日,雲察,我若再想來巫雲山見你一面,怕是……”
怕是沒這麼隨便了,畢竟天君要守得的規矩比神君多得多,不得立妖族人爲後亂了神族血統便是第一條。
雲察又何嘗不知君玄的意思,但他倔得始終不肯服軟,轉身淡淡道:“如此,恭喜殿下即將當上萬神之主。”
“除了恭喜,鷹王沒有其它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君玄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但我不想,我一點兒都不稀罕自己是不是萬神之主,我只想要你!”
此時的另一邊,胡說還未趕到逆川之畔,僅是稍有靠近就立刻感受到來自深淵的寒意。
地下的亡靈似乎感受到白執的氣息,預感到這個曾將他們殺死又踐踏,封印在逆川這永無天日之地,日夜受業火焚燒的罪魁禍首即將跳下去,早就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地面劇烈震顫,十萬惡鬼發出興奮的呼嚎:
“哦哦哦~下來啊~快下來啊殺神殿下~”
“我們時刻歡迎您啊~您也嚐嚐業火焚燒永世不得超生的滋味兒哈哈哈~”
“白執你這個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快下來吧,快下來讓我吃了你~”
白執素衣銀髮,立於逆川之畔,俯視着下方洶涌的岩漿火海,十萬惡靈正迫不及待地踊躍出海面,朝他伸手,似要將他拖入深淵。
嘴角微勾,白執淡淡道:“莫慌,本帝與諸位做筆交易,如何?”
“帝君好大的架子啊,都有事求人了還依然高高在上,大家瞧瞧他這是求人的態度嗎哈哈哈。”
“這不是求人的態度啊,跪下跪下,讓他趕快跪下!”
“跪?”白執冷笑,祭出夙焚一鞭子抽過去,掀起滾滾熱浪,下方傳來惡鬼淒厲的哭嚎。
“痛死啦!哎呦媽呀痛死我啦!你不跪就不跪嘛,打人算什麼英雄好漢啊!”
“你們不就是想要本帝的命嗎?”白執似笑非笑,“只要你們肯將自己的靈力借本帝一用,本帝答應,可以將元神及三魂七魄都交給你們,任憑你們處置。”
“哇,殺神殿下的元神可香得很呢,好好吃好好吃,我要吃!”
“好啊好啊,我答應你,你倒是趕緊跳下來啊,跳下來你就魂飛魄散啦哈哈!”
“不對啊,白執這麼精於算計,咱們當心其中有詐!”
“詐什麼詐,炸你媽啊炸!只要他敢下來咱們就敢弄死他,當年咱們死的冤哪!”
提起上古神魔混戰,這些亡靈變得越發激動,催促白執趕緊往下跳。
胡說衝破松林的魔障趕到逆川之畔時,正看到白執縱身一躍,瞳孔頓時驟縮成一個小點兒,猛地撲了上去。
“不要!”
他只來及抓住白執的衣角,胸口狠狠撞上一塊岩石,撞得肋骨生痛喉頭翻出血腥,仍咬着牙死死緊攥不敢撒手。
“你……”
白執一時不敢相信。
“下來啊,你倒是快跳下來啊~”惡靈們嘶吼,激起無數火龍席捲而上,舔舐着白執的腳踝。
“把手給我,把手給我。”胡說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住了,聲音帶上了哭腔,“你快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白執試探着問:“你……肯原諒我了?”
“原諒,我原諒。”胡說拼命點頭,哭着說:“我是很想讓父王和母后活,但是我也不想讓你死。我知道,我知道事情發生時你在歷劫,也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你說的我都知道。我是氣話,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白執我、我愛你,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你去死……”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白執彎了彎嘴角,表情閃過一絲決絕,忽然立掌爲刀切斷了自己的衣角。
“白執!!!”
胡說抓了個空,見白執沒入深淵,想都沒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悅兒!”
白執亦是一驚,他沒想到他的小狐狸竟會傻到跟着一起跳下來,直到胡說拼命追上他,牽住了他的手。
“你跟着下來做什麼?”
“要死一起死。”胡說道,抱住白執像已往般縮入他懷中,“我可是膏藥狐,一旦黏住你想甩也甩不掉。”
“笨狐狸。”白執笑,珍惜地吻了吻他的眉心,俯到他耳邊用僅能兩人聽到的聲音說,“誰說本帝會死?”
“……”胡說一愣。
“你若還願信我,就乖乖回去等我。”白執深深地望着他,“這次,我絕不會再騙你。”
說罷,長鞭一揮,將他扔回了地面。
“白執!白執!”
跪在崖邊,看着由於反作用力而墜勢徒增的白執逐漸消失成一點,胡說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剛白執吻他時竟趁他不注意將夙焚悄悄纏住了他的腰。
若不會死,若掉下去也能安然無恙,對方又何必將他送回地面?
這人是故意的,這人又在騙他。
“不要,白執……我不要你丟下我。你說了不會再騙我的,你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我,讓我原諒你……”
胡說慌亂無措地喃喃,正要再次追隨白執跳下去。
這時,翻騰的岩漿歸於死寂,惡鬼的哭嚎戛然而止。他兩眼一黑陷入混沌,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引力緊緊吸住,不知往何處墜去。
.
.
.
.
.
.
.
.
.
.
一千年前。
.
.
.
.
.
.
.
.
.
.
世人都說赤穹是仙風道骨人人敬仰的仙尊,心懷天下普度衆生。
據傳他飛昇前還有個弟弟,叫“藍燦”,不過一出生就死了,誰也沒見過,更不知道是真是假。
天界還有個讓人津津樂道提起來就忍不住八卦的主兒,就是“君玄”。
都說這君玄殿下整日花天酒地流連花叢,不知何時才能遇到真正能讓他傾心相待的那個人。
誰知最近突然改吃了素,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守身如玉起來。有人說他在等一個人,但他等的是誰,沒有人知道。
巫雲山妖族的傳說也不比天上少。
蛇族大殿性情孤冷,偏偏是個妹控,每次看到妹妹承姬時,臉上都會露出溫暖的笑容。
鷹族少主在鷹王的督促下,一絲不苟冷傲孤高,越來越有太子風範。
還有狐王家裡的那個小崽子,胡悅,今年剛滿四百歲,被狐王狐後捧在掌心裡幾乎寵上了天。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必須得在這裡提一提。
就是這胡悅太子有點兒神神叨叨,經常提起一個人的名字——
“白執帝君?”
凡是聽到這名字的人都會搖頭,“這誰啊,不認識不認識,三界中好像從未出現過這麼一號人物。”
這世上,再無白執。
甚至,所有人的記憶中都從未有過“白執”二字。
但胡悅太子記得。
他記得那個人,斯文儒雅,溫如暖玉。
但一年一年又一年,整整六百年過去,他有時候也會記不清,對方究竟是叫“陸離”還是叫“白執”。
他甚至懷疑那道白色的身影是否只是他做的一場夢。否則,爲什麼只有他記得,別人都不知道呢?
久而久之,這胡悅太子也就不再想這件事了,就當是場肝腸寸斷的夢吧。
直到他的千歲宴上,出現了一個人。
紫衣紫冠,紫玉描金畫扇,上書“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早知妖族多尤物,但唯有今日,纔算眼見爲實。”
“這才哪兒跟哪兒啊,我妖族多的是妙人兒。要不待會兒等殿下走的時候,送您一個兩個的帶回去享樂?”
“哦?”君玄一頓,轉臉像是猛獸盯着自己的獵物般盯着胡說與雲察這邊,目光灼灼似笑非笑:“不瞞你說,本殿下還真看中一個。只是不知,今日能不能帶得走——”
“你試試!”話沒說完,便被雲察一副寒光冷冽的烏金鐵爪扼住了咽喉。
看到這幕熟悉的場景,胡悅太子在所有人的詫異目光下猛地站起來,拼命往常出現在夢中的山洞跑去。
最近山腳下正在打仗。
洞裡的空地上,躺着個奄奄一息的人,穿着秦軍的衣服。
胡悅太子跑過去時,腿都在打顫,他遲疑地期待地忐忑地蹲下身,輕輕撥開那人臉上的亂髮,抹淨他臉上的血污。
瞬間就失望了。
不是,跟他夢裡的那人長得一點都不一樣,滿臉橫肉,猙獰可怖。
胡悅太子蹲在地上,連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都不知道,傷心至極。
明明夢裡的君玄都出現了,爲什麼夢裡的陸離卻沒有出現呢?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胡悅,過來。”
含着笑,掩不住語氣裡的寵溺與久別重逢的欣喜。
胡悅太子回頭,見洞口逆光而立的人,白衣銀髮,一雙似銀非銀的眼眸終於與夢中重合。
不是陸離,是白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