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田之水的房間,瞎子並沒坐下,戴着墨鏡的眼睛就四處打量着。田之水引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剛剛坐定,就很有些急迫了,問道:“先生說有一物事給我看,能不能現在拿來一觀?”
田之水這時倒是並不急了,給他斟了一杯夜郎丹茶,說:“不急不急,先用茶。”
瞎子見他都這麼說了,便也不好意思催促,左手托起杯子,右手拿起杯蓋,一邊輕輕地用那杯蓋撓浮在水面的茶葉,一邊還不忘撮着嘴脣,輕輕地吹了吹。
啜了兩小口,瞎子把杯子放下,讚歎道:“淡香沁人心脾,餘味綿延不絕,夜郎丹茶,名不虛傳。”
田之水說道:“先生過獎。從先生喝茶的姿勢以及對此茶的品評看來,我想,必是高人無疑了。”
瞎子搖了搖手,謙虛道:“豈敢豈敢。在下也曾小有田產,得家父祖傳,自小也曾愛好品茗。只是,家父得罪仇家,被污告入獄,冤死牢中。我也逃脫池仇家毒手,被其用雞冠花熬的湯汁潑入雙眼,從此,成了廢人。幸而讀過幾本書,識得幾顆字,是以給人算命看相,藉此聊以度日。”
田之水說道:“先生雙目既盲,看相一說,似爲不通吧?”
瞎子正色道:“先生不知,看相一說,不止眼看,還有心看意看,眼看,不外皮囊一具,心看,也只白骨一堆,唯有意看,前世今生,來世輪迴,無不歷歷在‘意’,仿如眼前。”
田之水聽他這麼說,心下也是一凜,想必這人應該是真有些本事吧?於是,他坐在瞎子對面,對他說道:“先生世外高人,不似我等紅塵中人。實不相瞞,我近來也是心神不安,總是感覺到,要大事要發生一樣,先生可否給我指點迷津?”
瞎子說道:“以在下看來,這房間裡陰氣鬱結,縈繞不散,想必爲不俗之物吸引所致……”
田之水不解:“既是不俗之物,何以吸引……”
瞎子沒等他說完,說道:“世事滄桑,致使好壞之間,易反易復。風雲變幻,催生忠奸變易,自古皆然。”
田之水沉默不語,只覺得他的話句句說到了心坎上。他的眼前,便又浮現出了那個有着長長的頭髮、有着甜甜的歌喉的影子來了。
瞎子見他不說話了,知道是自己的一席雲遮霧罩的話語把他給鎮住了,便不動聲色地一笑,說:“先生如果相信在下,在下當傾盡平生所學,保先生趨利避害,萬無一失。”
田之水感謝道:“謝謝先生大德。”
瞎子喝了一口茶,故意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說道:“先生不客必客氣,請將那不俗之物請出,如何?”
田之水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對他說道:“那,好吧,請稍候片刻。”
說着,田之水站了起來,進了臥房,打開皮箱,從箱底把那張蜘蛛鞋墊子取了出來。鞋墊在他的手裡,隱隱然似在晃動着。他以爲是自己心裡激動,手上顫抖所致。正在站起來,他看到,鞋墊上的那一片暗紅的血漬,微微地蠕動了起來,不一會,就像翻開的沸水,跳動着,翻騰着。他使勁搖了搖頭,再好生一看,什麼變化都沒有。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那瞎子“看”了這鞋墊,會說出一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做出什麼驚心動魄的事來。這麼想着,他把鞋墊重新放回了箱子,蓋好。
這時,瞎子的聲音傳了進來:“驚世災難,人間浩劫啊,嗚呼!”
田之水的手一抖,毅然打開箱子,手一伸,抓住那張鞋墊,“啪”地把箱子一蓋,什麼也不想,就快步往客房走去。他不敢慢下自己的腳步,更不敢停下來,他知道,只要自己稍稍猶疑,他就再也不會把鞋墊拿出來了。而且他更知道這樣的後果。如果給了瞎子“看”,或許是禍,或許是福,但如果不給他,那就鐵定是災禍無疑的。
當他手裡拿着鞋墊出現在客房的時候,瞎子這才放下心來,臉上露出喜色。
他來到瞎子的面前,說:“我這屋裡,除了書,也沒別的什麼了,只有這張鞋墊,似乎是與衆不同的東西。”
瞎子彷彿看得見一樣,手一伸,很準確地就從田之水的手裡把那張鞋墊給拿了過去,兩隻手,顫巍巍地撫摸着那鞋墊,很小心,也很肅穆。那鞋墊在他的手裡,不像是一般的俗物,倒像是一個神聖的器物一樣。
瞎子的手來來回回地撫摸着鞋墊,一點一點地感受着鞋墊上繡出來的蜘蛛的紋路,嘴脣哆嗦得很厲害,喃喃着,輕聲地說道:“信物,信物啊……”
田之水感到奇怪,就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瞎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惱怒地說道:“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難道,只有你纔有資格擁有這個聖潔的信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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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之水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快地道:“你怎麼這麼說話?”
瞎子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些失態了,神色黯然道:“哦,是的,只有你有這個資格,你纔是這個純潔的信物的主人,田老師……”
田之水大吃一驚:“你怎麼認識我?你是誰??”
瞎子怔住了,一向能說會道的他,此時,竟然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田之水竟然不顧後果地把他的墨鏡摘了下來,眼前這個人,好生面熟啊。
瞎子沒想到他會摘下自己的墨鏡,就聳拉着腦袋,囁嚅着說道:“田老師,認出我來了嗎?”
田之水搖了搖頭,說:“我的認識的中,從來沒有盲人朋友啊。”
瞎子說:“我,我沒有瞎啊,那只是說的瞎話騙你的,你再仔細看看我,真的認不出來了嗎?”
田之水在記憶中搜尋着,只覺得腦海裡有無數的片斷蜂擁而來,山歌在飄揚,金黃色的油菜花在金燦燦地搖晃着,他和她在油菜花的田埂上追逐着,奔跑着,灑下一串串快樂的笑聲,面前的這個人,那時,正用他的那雙幽怨的眼睛在盯着他們這一對幸福的男女……他突然想起來了,失聲叫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