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線針寶店”出來時,田之水這才發現,薄暮中,已然飄起了霏霏的細雨。身後,那個年約三十五六的婦人,剛剛對他說出的“慢走”兩個字還沒有落音,另一個十五六七歲的女孩就“哧”地一聲,輕輕地笑了。田之水彷彿沒有聽見,也彷彿聽見了,裝着沒有聽見。這不能怪她們吧。田之水這麼想着,就一頭鑽入了綿密的輕薄而微寒的雨簾子裡去了。
他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牽着一樣,一下課,他就往“紅線針寶店”裡來。其實他不是不知道,一個夢,什麼都說明不了。但他的心裡,總是在固執地提醒他,一定要去看看。他自然是找不到夢中那個小店的,只是覺得,鞋墊一類的,應該也就是和針線一類的物品相關,於是,他就來到了這裡。
他問有沒有一種繡着蜘蛛的鞋墊出售。當老闆娘拿給他看時,他又大失所望,連連說不是這樣的,是那種有很多的腳下的那種蜘蛛。老闆娘還好說話,她的女兒卻是不太好說話的孩子。那女孩覺得很是奇怪,就直衝衝地嗆他道:“你這個人怕真是腦袋裡灌水了吧?蜘蛛又不是蜈蚣,哪有蠻多腳?你啊,到底是有完沒完啊,連半根紗都不買!”
老闆娘攔住她女兒的話頭,笑道:“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孩子家,沒個遮攔的。不過啊,你說的那種鞋墊,我們這裡的人沒誰繡啊,要不,你拿個樣子來,我找人給你打一個?”
田之水連忙說:“樣子?樣子我有是有,但我不能給你看啊。實在是抱歉得很。”
那個小女孩又開口了:“咦咦咦,有樣學樣,沒樣看世上,你不給我們看,我們滿世界去找樣子啊?”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就告辭了。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爲什麼要到這個店子裡問人家有沒有那種蜘蛛鞋墊賣。沒有,自然是無話可說。但是,如果有呢,他真的會買嗎?就算是買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心裡結了這個結,也不知道怎麼個解法,就這麼怏怏地往學校走去。
小巷幽深而狹長,細雨斜斜地灑下來,若有若無,積到青石板上,多了,就明晃晃的一片,反射着陰冷的青光,幽冥,冷清。兩邊的人家,傳來了飯菜的香味。有人從高高的窗口伸出腦袋,像伸着長長的頸根的鴨子,對着小巷遠處,扯着嗓子,叫他家的孩子快快回家吃飯了。孩子照例是貪玩的,嘴裡應着,卻並沒有立即就往家裡趕去而是繼續着他們的玩樂和嬉笑。於是,孩子的您好就不由得有些惱怒了,口氣也就生硬起來,重新大了聲音,幾乎就是吼了起來:“你個挨刀砍的不聽話沒是?再不回來把你腳都打斷起,看你二天還滿世界跑沒?!”孩子這時也就怕了起來,雖不至於自己的爹媽真的會打斷他的腳,但手板心吃一頓牛沙條是免不了的,於是,這才戀戀不捨地和小夥伴們分開,慢騰騰地朝着自己家回去了。
看到這樣的畫面,田之水不禁感慨萬分。有一個家,有一個女人,再有一羣孩子,圍着熱乎乎的火鍋爐子,就着斤把半精半肥的豬肉,燙着白菜或者青菜,一家子人,不管大人還是小孩,吃得津津有味,那將是一種多麼完美的人生啊,世俗着,快樂着。
然而,如今的自己,四十四五了,依然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弔。他不由得在心裡喟然長嘆,命運弄人啊。
田之水覺得眼睛裡有些鹹鹹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就擦了一把,眼裡,就一片霧濛濛的了。腳下,只聽,像是踢到一個什麼東西,“啪”地一聲。他低頭一看,是一根柺杖。原來,在這小巷的拐角,有一個瞎子身着青色長衫,戴着一副圓溜溜的墨鏡,坐在一個米店的屋檐下,面前,攤開幾本《麻衣神相》和《梅花易數》之類的小冊子,原來,是一個算命的。他的柺杖或許伸到了路上來了,被田之水給踢了一下,脫了手,落在地上。
田之水趕忙對那瞎子說道:“對不起,我給你撿起來。”
他彎下腰。撿起那根柺杖,遞到了算命先生手裡,正準備走,只聽那瞎子說道:“先生印堂發暗,眼睛無神,以老夫觀之,近日之內,必有大難。”
對於街頭算命之類,田之水向來是正眼兒也不瞧的。這個人,兩眼皆肓,居然還敢說出據老夫“觀”之一類的話來,不是唬人,就是假肓了,自然,不聽也罷,懶得理他。
後面,那瞎子見他不理自己,也不急,還是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淡淡地說道:“要走便走,只怕是啊,全身上下生滿了腳,也仍然是無處可藏噢。”
這話說得很是輕巧,但在田之水聽來,無異於晴天霹靂。
除了那隻蜘蛛,什麼東西還全身上下生滿了腳?
田之水轉過身,快步走到瞎子的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墨鏡,壓低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瞎子頭也不擡,愛理不理的,說:“我不相信你不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
瞎子的話說得稀鬆平常,但在田之水聽來,卻是冷意透骨。
田之水故作平靜下來,沒事人似的,說:“先生果然是高人,正好,我有一樣東西想請過目,如果願意,可否到寒舍小聚?”
瞎子也很是爽快,說:“先生如此擡愛,在下豈有不從之理?還請先生多多擔待。”
田之水心裡冷笑,一個瞎子,怎樣“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