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古來稀,皇太后能活到這個年紀,且耳聰目明精神健朗,是她自身的福氣,亦是朝廷和皇帝的驕傲,壽宴當天四方來賀八方來朝,盡顯天家帝國的威嚴繁盛。
和敬公主雖未親自赴宴,但派了長子送來賀禮,太后見到重孫總算有幾分安慰。眼瞧着壽宴盛大隆重,皇帝率文武百官皇后妃嬪與皇子公主,烏泱泱數百人齊齊朝她叩拜,昔日王府裡默默無聞不被喜愛的格格,怎會想到自己的命運能有一天走到這一步,成爲這天最至高無上的存在,此時此刻,有些事也就不再計較了。
晚宴上,和貴人伊帕爾汗帶領回部美人向太后獻舞,不似她初來京城時那妖豔勾人的舞蹈,正如伊帕爾汗對紅顏說的,是她們維吾爾族恭賀長輩的習俗風情。世人眼中,是寶月樓巴結討好太后,卻不知她當時肯退讓一步,如今在壽宴上翩翩起舞,全是看在令貴妃的面子上。
然而忻嬪有心挑唆,也不會在這麼大的場合說出口,偏有穎妃不知輕重,或是說她真的傻,竟是當面謝紅顏,道:“多虧了貴妃娘娘勸說和貴人,不然今日真正是少了一個樂趣。”
在座的人但凡知道一些輕重,都明白穎妃這話不合適,太后雖然端着莊重,眼裡的目光到底不一樣了。穎妃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不知如何是好,但見紅顏對上頭帝后與皇太后笑道:“和貴人臉皮子薄,當日初來京城獻舞,沒見過世面不知道我大清的國宴是如此場面,說是那天就被嚇着了,之後除了爲皇上獻藝餘興,再也不敢在這麼多人的場合裡起舞。此番壽宴她雖躍躍欲試,可生怕給太后娘娘丟臉,穎妃勸了幾句,臣妾再勸了幾句,總算把她哄來了,和貴人本事一心想爲太后娘娘祝壽獻舞,這份心思可錯不了。”
臺上鼓樂聲止,伊帕爾汗輕盈的身體翩然而至,以維吾爾族的禮節向太后恭賀千秋,太后手坐着的一位王府老福晉笑道:“這嘰裡咕嚕地說什麼呢,和貴人還是不會說漢語嗎,聽說進宮好幾年了。”
太后心裡也不樂意,可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忍住,正不耐煩時,忽聽得伊帕爾汗開口說漢語,雖然生硬結巴,但到底說清楚了,是恭祝太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在座的人都是第一次聽見她開口,這樣的水平顯然是才學了不久,只有紅顏知道,或許皇帝也知道,伊帕爾汗本是會說漢語甚至滿語。而今日她的“表演”,給足了皇太后面子,一直被皇帝寵着捧着的寶月樓如此姿態,自然顯得太后的尊貴無人能撼動。
皇帝欣喜於伊帕爾汗的表現,當場向太后求得恩旨,將和貴人晉封爲容嬪,並賞賜她的叔父兄長和族人黃金牛羊,這樣一來,便不單單是一位妃嬪取悅太后得到賞賜,牽扯了朝廷與回部的和睦,那麼和貴人得到再多的恩賞,也理所當然了。
皇太后見伊帕爾汗退後,坐到了令貴妃的席後,即便需要侍女在一旁翻譯漢語,那邊幾人也是有說有笑。老太太心裡頭有些不自在,目光轉到穎妃忻嬪這一邊,穎妃剛纔說錯話,這會兒戰戰兢兢地閉了嘴只管喝酒吃菜,而邊上的忻嬪,縱然一身華服美衣珠翠釵環,太過消瘦和憔悴的精神,到底奪走了她昔日的容顏,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了痕跡。
“皇上……”皇太后開口,想借機爲忻嬪也求恩旨,好讓她與穎妃幾人平起平坐,好讓她真正有一天執掌六宮的事,可話纔到嘴邊,卻見永琪上前來,一臉喜氣洋洋。
“皇祖母,孫兒有件喜事要告訴您。”永琪笑悠悠站在底,邊上愉妃也打起了精神,舒妃在她身邊道,“怎麼沒聽姐姐提起?”
愉妃搖頭:“我沒聽他說過啊,什麼喜事,難道是兒媳婦有了?”
果然永琪說今早出門前,側福晉索綽羅氏身體不適,及時宣了太醫瞧,是有了喜脈,所以今日沒有赴宴,原本該隨他一起進園子向太后祝壽。
這的確是值得讓人高興的事,愉妃在邊上已是心花怒放,太后亦笑道:“我說今日怎麼不見永琪給我送賀禮,原是在這裡等着,等我賞你些什麼?”
青雀亦起身到了永琪身邊,雖可惜不是她有身孕,但郎才女貌站在一起,當真再沒有比他們更般配的人了,華嬤嬤迅速派人從凝春堂取來玉如意,太后交付到青雀手中,頗有長輩樣地說:“都是永琪的骨血,側福晉生的孩子,亦是你的孩子,要一視同仁好好教導他們。只是你們自己還都是孩子,不懂的時候,時常進宮來問問你們的額娘。”
太后指了愉妃,愉妃早已熱淚盈眶,太后命永琪:“還不去給你額娘道喜?”
今日皇太后七十大壽,五阿哥又添子嗣,真真是皇室香火繁榮昌盛,再多的不悅也化在歡聲笑語裡,當夜幕降臨,當煙火綻放後的氣息隨風飄入圓明園各處,壽宴終於散去,園子裡終於恢復清淨,穎妃和忻嬪幾人功德圓滿,聽說穎妃在自己的殿閣裡給自己慶功醉得不省人事,但忻嬪回到接秀山房,等待她的只有冷冰冰的屋子。
慧雲不見了之後,忻嬪一直沒有找到合意的貼身宮女,每日都是宮女太監輪班在她跟前,而花榮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昔日承乾宮的人都換走了,除了飲食起居外,忻嬪連說一句心裡話的人都沒有。即便蘭貴人偶爾會送八公主來見她,也是坐不住半個時辰就要走,而前陣子忻嬪忙着太后的壽宴,也無暇和她們說話。
這會兒還能聞見身上的酒菜氣息煙火氣息,可耳朵裡已經沒了方纔的熱鬧喧囂,明天再也不用一清早去見穎妃,也不必擔心內務府的人輪番等着見她,明天什麼事都沒有了,忻嬪軟綿綿地躺在榻上,身子和心都被掏空了一樣。
“主子,要不要爲您準備香湯沐浴?”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忻嬪心裡一抽搐,翻身起來往門前看,可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她急切地問,“你說什麼?”
那宮女忙又重複了一遍,而忻嬪果真沒有聽錯,這聲音和慧雲一模一樣。
“娘娘娘……”那宮女眼瞧着忻嬪逼近自己,抓着自己的胳膊,捧着自己的臉,像是她戴着面具,而忻嬪想要扯開似的,唬得那宮女連聲求饒,“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錯什麼了,娘娘饒命。”
便是此刻,花榮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反將忻嬪嚇了一跳,她熱心腸地問着:“娘娘您沒事吧,忻嬪娘娘,您怎麼了?”
“這是哪裡來的宮女?我從來沒見過。”忻嬪站起身,把那宮女推在地上,惡狠狠地問花榮,“你是不是以爲我不知道,你把我身邊的人都換走了?”
花榮恭敬地說:“慧雲失蹤了後,皇后娘娘一直擔心您身邊沒有合適的人,催促奴婢一定要爲您挑選合適的宮女伺候在身邊,這一個也是奴婢千挑萬選的,今日剛剛來。您若覺得不滿意,奴婢這就去換。”花榮一面問那宮女,“你是怎麼了,怎麼纔來就惹怒娘娘?”
那宮女慌張地說:“奴婢沒有,奴婢只是問娘娘要不要……”
“閉嘴!”忻嬪聽不得這聲音,聽不得這和慧雲幾乎一樣的聲音,她不知道慧雲現在在何處,也再也見不到宮外的額娘,她是握着皇后的把柄,可她也是滿身的小辮子,等着人來抓。
“把她送走,不必費心找,身邊這幾個夠用了。”忻嬪鎮定來,怒視着花榮,“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明天我就去見皇后娘娘,該說的話說清楚,你是知道輕重的,大不了一拍兩散。”
花榮笑道:“奴婢這會兒來,正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因太后壽宴圓滿順利,皇后娘娘要賞賜您,請您今晚想好了要什麼,明兒一早告訴皇后娘娘。”
忻嬪緊緊蹙眉,花榮又補充:“任何事都成,就是兩件事不可以。”
“兩件事?”
“一則,封妃這事兒,必然是皇上說了算,娘娘不能草率答應。”花榮笑意深深,卻漸漸露出鄙夷之態,“再一件事,便是不能讓您和夫人相見,那蘇圖夫人今生今世都不能踏足皇室,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滾出去!”忻嬪收到羞辱,恨得咬牙切齒,她感受到身體開始抽搐,努力讓自己冷靜,她明白,如今再昏厥過去,沒有慧雲照顧在身邊,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至少眼前這個人,他們彼此都想要對方的命。
天地一家春中,愉妃還沉浸在即將要做祖母的欣喜中,五阿哥和青雀早已經離宮,紅顏與舒妃慶妃從前殿散了,舒妃唸叨着:“青雀看着挺好的,不知心裡能不能真的好,這是他們早晚要面對的事。”
夜深了,有什麼都要明日再說,皇帝今晚去了寶月樓,紅顏也不必惦記着。這會兒與舒妃幾人才分開,櫻桃就悄悄在她身邊道:“福晉讓奴婢提醒您,壽宴過去了,盼着您一刻也不要耽誤,好讓福晉痛痛快快過個年。”
紅顏仰望繁星滿天的夜空,呼吸清冷的空氣,淡然道:“我也想,好好過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