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拓勇從昏沉中醒來時,一睜眼看到的是無數細微的塵埃在一柱橫射的陽光中緩緩遊走。再上方是描着明巖特色棕白花紋的房樑,簡潔明快的線條讓人莫名心安。

怔怔看了許久,他突然睜大雙眼,身子一動就想坐起來。可他發現自己的雙手竟動彈不得,手腕還有鈍痛傳來。細眼一看,有手指粗的繩子從牀板伸出,將他的雙手牢牢綁在兩邊,繩子挨着的肌膚已是紅腫破損,恐怕已經綁了很久,連痛感都遲鈍了。他的雙腳亦是捆得嚴實,而他的兄弟們也如他一般被捆在牀板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拓勇驚恐地瞪着眼睛,嘶聲喊道:“卜羅!古瓦!乎瓦!喂!醒醒!烏尤呢?烏尤!喂!快醒醒!”

他的喉嚨不知爲何異常撕痛,喊出來的聲音也小得可憐,但還是驚動了門外守着的人。

一名武丁探頭進門,見是拓勇醒了,忙轉頭對外面說了句什麼,才推門走進房,一邊道:“請稍安勿躁,我們老爺夫人馬上就到。”

“你們對我的兄弟做了什麼?!快放開我!你們是什麼人!”拓勇紅着眼兀自掙扎,手腳的繩子又溼潤起來,看得那武丁都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幸好這時其他四人也開始轉醒,聽見拓勇的怒吼便紛紛出聲。

“這是哪裡……”“怎麼了……”“啊,頭疼……”“咦?動不了……”

屋裡霎時鬧哄哄,那立在中間的武丁安撫不下他們,乾脆沉默着等主人到來,不再出聲。

唐韻和阿木澤來時,遠遠就聽到了喧鬧聲。

阿木澤忍不住再問一次那名報信的武丁:“不是說清醒了嗎?怎麼還吵成這樣?”

但那武丁也並沒親眼見到屋內的情況,又如何能答上來?

唐韻卻沒有質疑,只催促道:“先去看看吧,四小姐說他們兄弟五人受控時間不長,差不多是可以在這個時候醒來的。”

待一行人靠近院子時,已經能分辨出哪些罵聲的確不是發狂時含混不明的吼聲,而看到那五人奮力掙扎的樣子時,唐韻不由慶幸連日來的禁食和束縛幾乎耗盡了他們的體力,否則他們恐怕早就把手腳都掙斷了。

“都閉嘴!”阿木澤邁步而入,突然怒喝一聲,連房樑都震下幾搓灰塵來,終於鎮住了那五個差點又陷入瘋狂的男人。

見他們怔住了,唐韻柔聲道:“四小姐和蒼明公子把諸位從焱姬哪裡救了出來,你們還記得嗎?”

“焱姬?”五人聞言,同時陷入了迷茫,不一會兒就憶起了中媚術之前的事。

卜羅梗着脖子瞪眼道:“我們是被人抓到一艘船上,但之後的事都記不清了,真是蒼明大哥救了我們?”

“沒錯,救你們的還有武四小姐!”阿木澤沉聲補充。

“既然是救我們,爲什麼又要把我們綁起來?!蒼明大哥在哪裡?你們到底是誰?!”

唐韻示意身後的武丁給他們鬆綁,解釋道:“你們中了媚術,治療的時候會發狂傷人,只能先把你們綁起來了。看看你們手腳的傷,都是神智不清時掙扎時留下的,可還有印象?”

解開束縛的五人艱難起身,卻無法站起,只得坐在榻上微微喘氣。

唐韻讓提着藥籃的侍女們爲他們上藥療傷,嘆氣道:“四小姐和蒼明公子現在不在這裡,明天才會回來,既然諸位已經清醒了,就先安心休息吧。這個院子裡關的都是從焱姬那裡救出的男人,諸位能走動後,還請移步到另一個院子去安頓。還有什麼需要的話,告訴夫君便好,妾身有事在身,先失陪了。”

古瓦接過侍女手上的藥聞了一聞,見氣味熟悉,果然是武馨芸的金創藥,才徹底放下心來,歉然憨笑道:“原來真是誤會你們了,對不住啊!”

其他四人見他如此,也紛紛道歉,一個比一個說得誇張,惹得侍女、武丁們竊笑不已。

唐韻只是微微一笑,與阿木澤對視一眼便轉身離去——再過一個多時辰雪棠糕就該出爐了,最後時刻需要格外注意纔不會讓多日的心血白費。

上好藥後,兄弟五人離開院子前在阿木澤的陪同下看了看其他的房間,才知他們五人一間房、被綁在牀上的待遇已經算十分優越了。別的每個房間裡少說也關着二三十人,都揹着手綁在固定的椅子上,形容更爲狼狽悽慘。房裡的氣味讓人聞之慾嘔,那些男人恐怕喝藥拉撒都是在椅子上完成的……

回想自己醒來時身上還算清爽,兄弟五人不由暗自慶幸起來。

阿木澤解釋道:“我們房間有限,也沒那麼多人手照顧他們,只能這麼安排。你們五位是四小姐和蒼明公子交待要特別照顧的,但也委屈你們了,實在抱歉。”

兄弟五人大意被人抓走不說,還被控制心神,在焱姬那裡也不知有沒有做什麼丟臉的事,末了又變成瘋子、吃喝拉撒全要別人照顧……就算是大家裡嬌慣出來的公子少爺,怎能還有底氣責怪別人照顧不周?

卜羅一想到自己曾經廢物一樣躺在牀上要人把屎把尿就滿臉通紅,連說話都帶了結巴:“什麼、什麼委屈!沒、沒有的事!好,看過了,庫勒大哥,我們走吧!收拾一下就去把大哥和武丫頭接回來!”

兄弟五人勾肩搭背就那麼一瘸一拐地轉身走了,阿木澤落在後頭愣了好一會兒才忍笑追了上去,再也不提身後那個院子裡的事。

半個時辰後,阿木澤攔在馬廄前,對着整裝待發的五兄弟苦口勸道:“你們的傷不宜多動,還是回去歇着吧,接人的話我去就好。”

“不行!大哥和武丫頭爲了救我們還受了傷,我們只是蹭破點皮,如果這都不親自去接,以後還有什麼臉面見他們?”

卜羅的話讓另外四人連聲附和,阿木澤無法,只得讓他們也一起去。

六人牽了馬便往外走,卻在大門附近碰到了埋伏多時的娜珈、維卡姐弟。

“阿爸,娜珈也要去!”娜珈纖瘦的身子猛撲過來,嚇得阿木澤忙扔了繮繩伸手去接。

小個子維卡趁機把繮繩抓在手裡,仰着腦袋喊:“維卡也要去!維卡要去看維爾蒼狼和武四小姐!”

阿木澤登時一個頭兩個大,板着臉輕叱道:“胡鬧!你身體不好,怎麼能出去亂跑?維卡,忘了阿母讓你看好阿姐嗎?怎麼也跟着一起亂來!”

“可是……”維卡癟起嘴,委屈兮兮的,“可是阿母沒說不準我們去,阿母說阿爸願意帶的話就可以去……阿爸,帶我去嘛,我已經很久沒出門了!”

“阿爸,讓我去嘛!我保證乖乖的坐在馬上不亂動!”娜珈也搖着阿木澤的手臂哀求,眼眶紅紅好不可憐。

見阿木澤還在猶豫,卜羅終於看不下去了。他拍拍自己的馬鞍,衝維卡道:“小漢子,是駿馬就不該一直留在馬廄裡!來,你阿爸不帶,卜羅叔叔帶!

阿木澤看着維卡歡呼雀躍的樣子,只得無奈搖頭。既然唐韻沒攔着,那便是默認了,他雖然還有點不放心,但天狐泉離這裡也不遠,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想通了便豪爽一笑,道:“好吧好吧!草原上的小馬們,就讓你們去撒個歡!”

早有侍女抱着披風候在一旁,阿木澤用那厚實的披風將娜珈裹了個嚴實,才抱上自己的馬背,又忍不住再叮囑一次:“一定不能亂動!”

娜珈雙眼晶亮,纖弱的手掌扶着馬脖子用力點頭,笑得分外開心。

如此,阿木澤帶着臉頰微暈的娜珈,卜羅帶着咧嘴大笑的維卡,八人六馬過了木蘇河便踏着草屑往天狐泉奔去。

契裡克城人對天狐泉詭異失蹤案的恐懼還沒散去,一行人接近天狐泉的時候就沒再看見其他人的蹤影。待他們登上能望見天狐泉的草丘時,入眼的唯一一個人便是舞起刀風、將腳下的及膝綠草颳得貼着地面四下倒伏的蒼明。

蒼明刀風所及的三丈方圓,竟形成了一圈波瀾起伏的草浪,以他爲中心向外洶涌而出,及至邊緣才漸漸平息。從高處望去,便如一面在陽光下閃着青翠波光、粼粼變幻的湖水,在中心一道銀芒的指引下沸騰不息。

一行人不由勒馬駐足,在山丘上靜靜望着,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擾亂了風聲,讓那面“草湖”亂了紋路。

可蒼明還是察覺了他們的到來,橫掃一圈後便猛地收了刀。

倒伏的草圈搖曳着恢復原狀,再次融入這片廣袤的草原,隨着草海上的風輕輕波動,彷彿剛纔那奇異的狂舞只是幻覺。

阿木澤長出一口氣,由衷嘆道:“好刀法!不愧是維爾蒼狼!”

兩個孩子竟也歡呼起來,眼裡閃着崇拜的火光,忍不住手舞足蹈——若不是有大人抱着,恐怕就要摔到馬下去了。

自以爲對蒼明十分熟悉的五兄弟卻呆住了,生怕認錯人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擡眼望來的男子,好一會兒才面面相覷,被彼此眼裡涌出的狂喜驚醒,歡聲吼叫着一抽馬鞭向下衝去。

“蒼明大哥!”“大哥!好像隔了一輩子沒見啊!”“大哥你又厲害了!”“大哥你的招式從哪學的?”

那樣迅雷不及掩耳的衝勢,讓阿木澤猛地提起了心肝。他看着他們遠遠地沒等馬停住便一躍而下,因爲手腳有傷而狼狽滾地,卻又連滾帶爬地撲向蒼明。好在卜羅還記得身前有個小孩子,將馬勒住後才跳了下去。

而維卡整個身子都趴在馬脖子上,沒有被這般速度嚇到的驚恐,還滿臉興奮地看向那個在他眼裡如神明一般的男人,嘴裡“啊啊”叫個不停。

待阿木澤趕來將兒子“救”下馬時,那五個前一刻還激動得差點涕淚橫流的漢子已經全都被放倒在地,捂着肚子直哼哼。蒼明寒着臉立在他們跟前,手裡是入了鞘的狼牙彎刀,毫不客氣地又在他們背上狠狠敲了幾下。

“臭崽子,叫你們不好好練武!被人抓去像賤奴一樣使喚,沒出息!手腳不想要了?不想要我幫你們砍下來!”

兩個剛纔還一臉興奮的孩子瞪着大眼直愣愣看着,似乎被蒼明這副兇狠的模樣嚇住了。阿木澤一手攬着一個,對蒼明笑道:“他們也是急着想見你,身上還有傷,就饒過這次吧!來,之前一直沒機會讓你們見一見,這是我的兩個孩子,娜珈,維卡。”

娜珈將大半個身子都藏在父親身後,忽閃着眼睛怯生生小聲招呼道:“維爾•舍科大人。”

維卡臉上雖然帶了些小獸面對龐然大物般的忌憚警惕,眼裡卻仍掩不住崇拜和興奮:“你是維爾蒼狼!我是維卡!”

蒼明打完了人就緩了神色,對兩個孩子和聲道:“抱歉,這五個粗人嚇到你們了。娜珈,維卡,叫我蒼明就好。”

阿木澤笑着捏了捏兩個又明顯興奮起來的孩子的肩,四周望了望,疑惑道:“我們是來接你們的。四小姐呢?怎麼沒在這裡?”

蒼明朝身後的河圈一指,道:“武妹子這兩天一直在那裡面閉關,現在應該差不多出來了。再等一下吧,我先去把馬牽過來。”言罷,他便轉身往另一邊的草丘走去。

好不容易爬起來的兄弟五人連忙跟上,爭相表達要向大哥學習、努力提高實力的決心。

“阿爸,那邊就是天狐泉的沼澤嗎?不是說裡面很危險,不能進去的嗎?爲什麼武四小姐要留在裡面?”娜珈望着那片比外面濃密幾倍的草地,仍舊躲在父親身後,那些恐怕連風都吹不開的草叢裡彷彿潛伏着隨時會撲出來的噬人怪獸,陰森而恐怖。

沒等阿木澤說話,維卡便喊道:“武四小姐一定也很厲害,纔不會害怕危險!”

娜珈探頭看向弟弟,笑道:“那麼武四小姐一定比維爾蒼狼還厲害了?維爾蒼狼不敢去的地方,她敢去!”

維卡聞言不由得瞪大眼睛,下意識反駁道:“纔不是!維爾蒼狼一定更厲害!”

“那你說爲什麼他不進去?”

“他……”維卡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恐地瞪着河圈,瞬息之後便失聲尖叫起來。

娜珈也猛然轉頭看去,只見彷彿有一陣狂風從河圈裡狂卷而出,將無數長草壓得匍匐於地,葉尖向外直指。但風及之地,本應隨風顫抖起伏的葉子卻好像凝固了一般,風過之後才柔柔立起,前一瞬的狂烈倒伏彷彿只是錯覺。

而那一道三丈餘寬的風環,正以雷霆之勢向外擴張,轉瞬便通過圈口襲至眼前。阿木澤只來得及背過身,將兩個孩子護在懷裡,用自己的身軀爲孩子抵擋那詭異的怪風。

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腳下的草葉開始倒伏時,阿木澤只覺有一陣輕風撫上自己的背,是意料之外的柔和。待身邊的草葉恢復原狀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回過頭,身後卻毫無異常,可他知道那並不是幻覺。

那環怪風被河圈擋住,只從圈口漏出一弧,而那風弧已經越過丘頂,消失在草丘後面,也不知有沒有繼續擴張出去。

蒼明等人顯然也看到了方纔的景象,他們已經走出了風弧的波及範圍,反應過來後便急衝回頭,大聲呼喊着確認阿木澤父子三人的安全。

檢查過的確無事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驚駭地望向河圈裡風環發出的方位。蒼明知道,那正是武馨芸在石頭上打坐的地方。

風起雲動,光影交移下的草原寂靜得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沙沙”葉動。河圈深處,有一小片草尖突然動了,悉悉索索向兩邊分開,而後合攏……有什麼東西正在撥開草叢向圈口移動。

耳中是心脈鼓動的強烈節奏,彷彿已經過了幾世輪迴,河圈邊緣的草叢終於被分開,冒出一個渾身灰不溜秋的人來。

那人鑽出草叢,擡手抓了抓毛腦袋,咕噥道:“哎呀呀,怎麼這草長得那麼快,竟然比我還高了!”

衆人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忍不住笑起來——那樣貌狼狽的人,不是武馨芸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