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馨芸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連她心心念唸的沐浴更衣都是唐韻代勞的。幸好可能要用到的傷藥武馨芸出門前就交代清楚了,否則唐韻還要另找大夫給她看傷配藥。
媚術與音術都是控制精神的功法,抵抗起來對精神的損耗十分巨大,武馨芸從頭撐到尾,再加上胸前的傷,早已疲憊至極。
蒼明知道那種滋味,唐韻也見過蒼明回來時強掩頹靡的樣子,所以他們都很自覺地沒有打擾武馨芸的休息——就算她叮囑過晚上一定要叫她起來吃一塊唐韻親手籌備多日、新鮮出爐、香飄滿園的雪棠糕。
出發去找焱姬的時候,唐韻本來也想跟去的,卻被武馨芸留住了。她交給唐韻三個錦囊和兩個瓷瓶,叮囑一定要等他們離開一炷香後才能打開第一個錦囊。
這第一個錦囊裡說,若是蒼明回來時臉色發青眼圈泛黑,就第一時間在給他的茶水中倒一點藍瓶子裡的藥水,讓他喝下去;若是武馨芸沒有一起回來,給蒼明喝了藥後再看第二個錦囊。
於是唐韻準備了兩碗茶,等到蒼明帶着兄弟們回來了,見他果然臉色如武馨芸所說,就趕緊將放了藥的那碗遞了過去。蒼明當時口中焦渴,進門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先接過茶一口喝了下去,然後,轟然倒地昏睡不起。
唐韻傻了眼,在門口望了又望,沒見武馨芸的身影,便忙打開第二個錦囊。
錦囊裡的小字條寫着,讓她馬上召集身手不錯的武丁,再把小懶放在跟前盯着,一旦小懶有異動就讓蒼明聞一聞白瓶子裡的藥水;待蒼明醒來後,再看第三個錦囊。
唐韻心中焦急,很想馬上把蒼明弄醒,問清狀況後親自去找武馨芸。可她見武馨芸早已料到了這般情況,自己又不知她的計劃究竟如何,生怕擅自行動會反倒會害了她,那真是萬死不能辭其咎了!
再三猶豫之下,唐韻還是決定按照錦囊的吩咐行事,馬上召集人手待命,安頓好蒼明帶回來的五人,將小懶的鳥架搬到廳中,和阿木澤一起守着躺在地上睡得雷打不動的蒼明,耐心等候。
過了將近三個時辰,一直把腦袋埋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小懶終於動了。它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驚醒一般,猛地望向天狐泉的方向,然後撲棱着雙翅在鳥架上來回踱步,還不住垂頭去啄綁在腳上的繩子,一副迫不及待要離開的樣子。
唐韻在小懶醒來時就把蒼明也弄醒了,在他還迷糊的時候就把第三個錦囊打開,自己看完後才遞到他面前,一邊解開小懶的繩子,還一邊催促他快點起來出發去救人。
蒼明回過神來,看到紙條上的字,剛紅潤了一些的臉又黑了。得知自己已經睡了快三個時辰,更是暴跳如雷,把紙條一扔就急吼吼追出門外——唐韻和阿木澤已經帶着手下追着小懶跑出去了。
飄搖落下的紙條上寫着幾行蠅頭小楷:蒼明大哥,擅自讓你睡了一陣子真是對不住。不過先別生氣,小懶知道我在哪裡,跟着它就能找到我。跟丟了也沒關係,順着它飛走的方向一直走就行。快來救我。
沿路趕向天狐泉時,一行人遇到了幾個暈厥在地的焱姬手下。蒼明想起武馨芸說過這些被媚術控制過的人醒來後會神智混亂很長一段時間,而他們都是身手不弱的武者,如果就這麼置之不理的話,會對普通百姓造成不小的威脅。而焱姬八成會拋棄他們,事後還是要將他們集中到契裡克城裡去嚴加看管,治療幾天恢復正常後才能放走。
唐韻得知這一情況,當即決定讓阿木澤帶一批人沿着武馨芸和蒼明走過的路線前進,專門負責收押被武馨芸放倒的人。她又另派人沿河追蹤那些暈在船上順流而下的瘋男人,並通知下游城池的武家勢力加強警備,避免傷及無辜民衆。
這一串命令當真是雷厲風行,可蒼明非但沒有對唐韻另眼相看,反倒愈加怒火連天,雖然不敢停下來,卻還忍不住在嘴上發泄着,連嘲帶罵指責唐韻最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
好在唐韻沉着性子,沒跟急得幾乎失去理智的蒼明一般見識。她見連傳說中以冷酷殘忍著稱的維爾蒼狼都這般失了方寸,便知武馨芸獨自對敵當真十分兇險,但她還是相信自家四小姐不會有事!
她的袖袋裡還有另一張紙條,是與給蒼明看的那張一起放在第三個錦囊裡的,上面寫着:韻娘,不必擔心我的安危,來的路上務必安排周全。另,蒼明大哥被我算計昏睡,若他醒來心情不好,還請多擔待。
半天下來,唐韻對這傳聞中十分厲害的四小姐已是全心拜服。既然武馨芸能在兩個多時辰後纔不緊不慢地召喚尋香鳥,而且錦囊中連蒼明的反應都早已交代到,那麼她便有能力將情況掌握在手中,不會讓自己有性命之憂——雖說並不是什麼可靠的猜測依據,唐韻仍如此堅信着。
而武馨芸也沒讓唐韻失望,除了胸前的淤血看上去有些駭人外,真的活着回來了。
第二日唐韻便接到下游蘇古貢城金銀坊掌櫃傳來的消息,說他們會將撈到的幾船瘋男人押送到契裡克城交給武馨芸處置,她終於徹底安了心——總算是沒辦砸武馨芸交代的任何一件事情,眼下就只等那些瘋男人恢復正常後爲他們安排去處了。
給被焱姬控制過的男人們一一灌藥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可蒼明一個人把所有灌藥的活都攬去了。只是在他灌藥的時候,房間裡“喀嚓喀嚓”骨頭移位的聲音不絕於耳,男人們瘋狂的吼叫、痛苦的大呼也很是滲人。
蒼明喂完藥,從關押的院子離開的時候臉色比來時好看了許多。守院的武丁看着他離開的背影面面相覷,小心翼翼打開房門看進安靜的房間裡,只見一排一排被捆着的男人們一個個歪七扭八、腦袋耷拉,沒精打采、苟延殘喘的樣子不知是因爲藥效還是別的什麼……
活了二十八年,蒼明從沒如此失態過!身爲郡主獨子,自小便是千寵萬愛集於一身,加上習武天賦異稟,年紀輕輕就已達到四相之境,在武林大會上大放異彩,享譽江湖。一路順風順水,何曾嘗過面對強敵只能無力逃遁的挫敗感?在敵人面前還要被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娃娃捨命保護,於他而言,是何等屈辱?因爲自己的失敗而盡失分寸,竟然對一個無辜女人出言無禮橫加指責,他連自己的羞恥心都沒能守住,還配守住什麼?
再不甘心也好,他必須承認這次敗得很徹底,而且沒資格埋怨任何人。
恍若昨日的記憶中,那華衣女子高坐在鋪滿月光的牆頭,垂頭看着他,帶笑的眼睛一如收納了漫天星辰那般閃耀:“真正的男子漢,不僅僅要能奪取成功,更要能承受失敗。你看你,只輸了一下就惱羞成怒了?”
除了還有一條命在,他把自己引以爲傲的一切都輸在了天狐泉。
蒼明頓足,既然如此,那就把輸了的再賺回來。
“蒼明大哥?”
一聲輕喚讓蒼明回過神來,擡頭看去,立在轉角處的正是臉色還有些蒼白的武馨芸。
蒼明看她全身穿戴齊整好像要出門的樣子,不由皺眉道:“怎麼就起來了?這樣子是要去哪裡?你的藥再好也不至於一天就能到處折騰了吧?”
一夜沒睡的蒼明在稍微活動筋骨後,臉色反倒好了不少,武馨芸見他精神十足,便安心笑道:“聽說你在給人灌藥,我就過來看看,順便問一下你要不要陪我去天狐泉。”
“還去那裡做什麼?你傷筋動骨的,好好休養纔是正事。”
“這點小傷不礙事,我自己運功療傷比藥還管用。不過在屋裡打坐沒有在外面打坐效果好,昨天我在河圈那兒發現了個不錯的地方,你要不要也去附近練一練刀法?”武馨芸仰頭含笑看着他,神情彷彿篤定他不會拒絕。
蒼明深深看她一眼,一握腰間刀柄,爽朗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去,順便幫你護法了!”
武馨芸笑而轉身:“那得先去和韻娘打聲招呼,省得她擔心。”
“走吧,我也正好有事跟她說……”
唐韻沒想到蒼明會那麼鄭而重之向她道歉,更沒想到武馨芸受傷了竟然還打算餐風飲露在天狐泉待兩天。
“四小姐!過兩天新的雪棠糕就做好了,你們要是沒回來的話就吃不到熱的了啊!”唐韻回過神來時,扶門衝漸行漸遠的二人如是喊道。
只見武馨芸大笑擺手,拖着長長的話音消失在門外:“放心,這次我不會再錯過了!那羣男人就拜託你和阿澤木照顧了!”
唐韻無奈,搖頭輕嘆,突然察覺身後有動靜,回頭看去,卻是一個身着短袖彩裘、扎着滿頭俏皮小辮的少女正趴在房柱上探頭探腦地往外看。
“娜珈,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唐韻提步走過去,撫上少女血色淡薄的臉頰,語帶微嗔。
“媽母,那就是武四小姐嗎?真威風呢!”十二歲的少女身形瘦弱,抓着唐韻衣袖的十指蒼白纖細,可那雙明亮的眼眸卻讓她整個人都充滿了生機。
“阿母!我就走開一下下,姐姐又跑出來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小圓臉紅彤彤,氣喘吁吁從內堂疾步衝出,撲到唐韻身邊,踮腳抓住了娜珈的手臂。
娜珈掙開弟弟的手,半個身子躲到唐韻身後,撅起嘴瞪着他:“維卡又笨又賴皮,我不要整天和他待在一起了!媽母,爲什麼這幾天你和阿爸都不來陪我玩?娜珈要悶死了!”
唐韻一手扶着一個孩子,自武馨芸和蒼明到來時就一直緊繃着的心神終於放鬆下來,眉眼染上疲色,嘴角卻笑得安心:“乖,都別鬧了。媽母這幾天要幫武四小姐的忙,所以沒時間陪你們玩,過兩天還有雪棠糕吃,補回來好不好?”
“武四小姐?!就是那個、那個大周最厲害的小孩?!那個白雲清風的徒弟?!”維卡也抓上唐韻的衣襬,雙眼冒光。
唐韻輕笑,一手攬着一個往後院走去:“沒錯,就是那個武四小姐……”
待把兩個孩子送回房裡小睡後,唐韻與偷空過來看看孩子的阿澤木站在院子裡望着房門,眉間皆有些許憂色。
“阿韻,四小姐的話,能把娜珈治好嗎?” 阿木澤憨厚老實的臉上難掩疲憊,他的修爲還不及唐韻,幾天折騰下來着實累壞了。
“夫君,四小姐仁厚,我們相求的話她一定會盡力的,就算她自己不行,還有機會讓季先生出手……如果季先生也治不好……一定會好的,娜珈是個好孩子……”唐韻握着丈夫長着粗繭的手心,柔聲安慰道。
“但願如此……”
因爲唐韻懷孕時受了驚嚇,娜珈早產了兩個月,出生後便十分虛弱,一直在藥罐裡泡着,虧得唐韻夫婦精心照料,竭力養護,砸下無數名貴藥材,才讓她有驚無險活到了現在。
可是大夫說,娜珈先天不足,恐怕還是活不過十三歲。眼看着女兒愈加消瘦蒼白,唐韻夫婦心中急痛,遍尋名醫卻都無計可施。
若說世上還有誰能救娜珈,恐怕唯有神醫季雲瀚了。可季雲瀚脾性古怪,又蹤跡難尋,世上多少權貴名流想找他治病都無從探訪,唐韻夫婦亦是束手無策。
本已幾近絕望,可大半年前聽說武馨芸被季雲瀚收歸門下,唐韻夫婦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只待打聽到武馨芸的確切消息,便要想盡辦法找她救命。而武林大會上的事情隨着四散迴歸的各國武者、商販流傳開來,傳到契裡克城沒兩天,武馨芸竟然就那麼出現在他們面前,還帶着聲震明巖的維爾蒼狼。
唐韻初見武馨芸的驚喜卻被他們帶來的緊急事態壓了下去,卜羅等五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她自然不能不辨輕重讓武馨芸分心去看顧暫時沒有大礙的娜珈,只得先幫武馨芸將人救出來,自己再向她求助。
不料武馨芸也受了傷,功力大減不說,身心更是疲憊不堪。親眼看見她那般勞累,竟連將孩子介紹給她認識的空隙都沒有,唐韻夫婦只得將訴求一壓再壓,等她恢復一些再請她爲娜珈診斷。
唐韻夫婦暗自躊躇,武馨芸卻毫不知情,眼下她正掂着腳尖在河圈泥濘的沼澤裡來回奔走,雙手不住撥開及胸高的密草,細尋着什麼。
蒼明跟在她身後,語氣裡滿是無奈:“你到底要找什麼?”
武馨芸頭也不擡:“找我昨天看見的一塊石頭,我要在上面打坐!”
“爲什麼一定要找那塊石頭?你看這塊就不錯,夠乾燥。”蒼明不解,一路尋來也見過好幾塊乾燥平整的石頭,武馨芸卻都不屑一顧,難道她要找的那塊特別好看?
武馨芸沒多解釋,只是固執地強調了一遍:“我就要那塊石頭!”
“好,好,找吧找吧!既然那麼喜歡,怎麼會不記得在哪裡了?”
武馨芸也納悶,咕噥道:“明明就在這裡附近的啊……怎麼不見了……”
再往前走幾步,腳下突然軟陷,武馨芸稍退一步,用掌風拂開前方一丈的青草,一方半丈方圓的小水塘出現在眼前。一塊佈滿潮溼青苔的平整石頭靜靜躺在水塘中央,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武馨芸雙眼一亮,歡聲道:“有了!在這裡!”
蒼明過來一看,不由皺眉:“就這個?溼漉漉的樣子,你真要坐在上面?”見武馨芸肯定點頭,他便擄袖道:“好吧,我先幫你清理一下。”
武馨芸忙拉住他:“別,這樣就挺好,我就喜歡這樣的。”見蒼明一臉不認同的樣子,她笑道:“好,我就在這裡了!耽誤了不少時間,你也去找個地方練刀吧,我一定及時醒來去吃雪棠糕!”
“雪棠糕兩天後才做好,到時候你餓也得餓醒吧……”
蒼明最終還是聽話走開了,武馨芸盤腿端坐在那方看上去十分溼膩的石頭上,身下卻毫無溼冷的感覺,反倒有絲絲暖意傳來,讓人分外舒適。
武馨芸心下大喜,這塊石頭果然有蹊蹺,坐在上面渾身經脈運行順暢不說,還能感覺到異常濃郁的木道元力。
身邊盡是擋住視線的高蓬野草,這些草據說在秋冬之際也是蔥綠喜人,靈氣逼人,想來這天狐泉也不是什麼尋常的地方。
不過武馨芸暫時無心探尋天狐泉的秘密,她取出安魂珠,將顏色光澤暗淡了不少的珠子放在手心,便開始閉目入定。她不單要恢復自己的功力,也要儘快讓安魂珠重新充盈纔好。
此時,蒼明和武馨芸都沒能看到,天狐泉的湖心深處有一股如雲霧般飄動的熒光溢出,卻又漸漸融在湖水裡,了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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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話說,還有人在看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