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國多山,除了西邊那片稱作“西界”的茫茫大山,便屬東邊臨近天凌國的慶州和壩州交界處的昆彌山脈最大。昆彌山腳分佈着許多小村莊,村民主要以狩獵砍柴爲生,熱情好客,因此也偶有外快可得——經常會有一些江湖人士要進山探訪那些“據說”隱居在山裡的世外高人,請當地人帶路進山,自然會給些報酬什麼的。
此時,昆彌山脈外圍的一條人跡罕至的山道上傳來一陣“嘀嗒嘀嗒”的馬蹄聲,樹木掩映間,隱約可見一匹渾身黑亮的高頭大馬輕快地小步跑着,馬背上閒閒坐着一個髮鬚皆白的青衫老頭,老頭懷裡靠着一個蔫蔫無神的小男孩。
這兩人正是一個多月前就離開了潮都的季雲瀚和武馨芸。
一路上季雲瀚幾乎沒上過官道,像怕見着人似的,淨挑着偏僻荒蕪的山路走,遇到稍微平坦一點的路就縱馬狂奔,把從沒騎過馬、更沒這樣露宿過荒郊野外的武馨芸折騰得夠嗆。一開始是覺得很新鮮刺激沒錯,但是再怎麼新鮮刺激,高強度這麼一連刺激上十幾二十天,誰都受不了!更何況現在都一個多月過去了……
武馨芸一臉菜色,氣若游絲:“師傅……什麼時候纔到啊……還有多遠啊……”
季雲瀚臉上掛着閒適的微笑,一眼看上去依舊仙氣十足:“不要心急,過不多久、再沒多遠就到了。”
無力地翻一個白眼,武馨芸繼續哼哼:“師傅啊……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半個月了……換句新鮮的行不……”
季雲瀚臉上掛着輕鬆的微笑,一眼看上去還是仙氣十足:“耐心一點,再過幾天、再走幾裡就到了。”
武馨芸現在只想仰天長嘯,不過充分懷疑嘯到一半就會把隔夜的飯都吐出來。吐在身後那個老頭子身上會怎樣?她抽抽嘴角,不敢再想下去。
“師傅啊……走幾裡地用不了幾天的吧……別糊弄我了行不……”
季雲瀚“呵呵”笑了兩聲,對徒弟的質疑不置可否,一夾馬腹一抖繮繩:“休息夠了吧?開始跑咯!”
事實證明這一次季雲瀚真的沒有騙武馨芸,兩人一馬沿着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小道在山裡繞了兩天,終於來到一個兩邊都是峭壁的山谷前。當季雲瀚說出“到了”兩個字的時候,武馨芸差點喜極而泣。
季雲瀚解開馬匹的馬鞍和繮繩,拍拍它的脖子就放它自己活動去了,把解下的東西都掛在山壁上一棵半禿的松樹上,才招手讓癱坐在地上的武馨芸跟上自己進谷去。
山谷三四丈寬,狼牙參差,兩邊的崖壁爬滿了藤蔓,谷底綠草茵茵,一條丈許寬的溪水潺潺流出,蜿蜒曲折。
走了沒多遠,季雲瀚忽的拎起武馨芸,縱身踩着幾塊不起眼的石頭,左跳右跳,偶爾還飛踏到崖壁上,忽上忽下,比過山車還刺激,晃得還沒緩過神來的武馨芸小臉白得跟紙一樣。
出了山谷,季雲瀚把已經完全癱成一堆爛泥的武馨芸放在草地上,從懷裡摸出一隻精緻的瓷瓶,拔開蓋子在她鼻子底下晃了兩下:“好了,這次是真的到了,歡迎來到低谷。趕緊起來吧。”
武馨芸癱在地上,感覺自己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還想着這下還沒開始學什麼就沒了大半條命,坑死人了!正在心底默默畫圈圈,一股清涼的香氣鑽進鼻孔,衝上混沌的腦子,攪出一片清明。
閉眼做了幾個深呼吸,身上還真恢復了些力氣。武馨芸撐坐起來,撫了撫胸口,逼上喉嚨的翻江倒海稍稍平息,轉頭看向蹲在一邊的季雲瀚,怨念的眼神傳遞着“有這樣的好東西幹嘛不早點拿出來”的信息。
季雲瀚顯然看懂了,呵呵笑着揉了揉她凌亂的頭髮:“好了就快起來吧,再耽擱你這一個月的苦就白吃了。”
武馨芸聞言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小步跑着跟上前面大步走着的季雲瀚。
穿過那條看着平凡卻透着詭異的山谷,入眼的就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的四面盡頭都是陡峭的山璧,與谷口相對的一邊竟然還是高聳入雲的雪峰。眼前只有一條彎曲的小石徑伸進林子裡,不知所往。
這個山窩旮旯裡的小盆地就是季雲瀚隱居的地方,而且有個很讓人無語的名字——低谷。起這麼個名字,不知道有什麼典故,武馨芸節省着體力,不願意多問,只一邊打量林子的原始風貌,一邊小心提防着林子裡會突然竄出什麼蛇蟲毒物來。
在昏暗的林道里走了快一炷香的時間,武馨芸又漸漸開始脫力了,卻還是強撐着想跟上季雲瀚的腳步。但情況似乎越來越糟糕,原本四肢痠痛乏力的感覺慢慢恢復就算了,爲什麼還有頭暈眼花平衡失調等新症狀出現?!
睜着朦朧的眼看向前方向着光明前進的師傅,武馨芸微微伸出手,卻再沒力氣喊出聲。兩眼一黑,失去意識前,她心裡竟有點雀躍:“這次可以回去了麼……”
季雲瀚聽着身後越來越重的呼吸、越來越緩慢而凌亂的腳步聲,看着前方越來越稀疏的樹木,不由得心下暗歎,這孩子果真與衆不同。生來就在武宅裡嬌生慣養,但這一路顛簸過來居然從沒哭鬧過,甚至鮮有抱怨,只在實在累得不行的時候哼哼幾下。累極之後用刺魂香激發最後的潛力,本以爲最多再能撐半路,沒想到居然還能撐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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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撲通”一聲,季雲瀚站在樹林邊緣轉身看向趴在地上蓋着一身光斑一動不動的小小身體,眸中神色變換莫名。
樹蔭之外已是盆地的邊緣,再往前就是一個貼着山壁接近半圓形的溫泉湖,湖面半徑五丈餘,整個湖面氤氳着微微散發硫磺氣味的水霧,隱約可見圓心處往外咕嚕嚕冒着水泡。溫泉湖靠近崖壁的一邊有個缺口,溫泉水潺潺流成一條小溪,蜿蜒着淌進了樹林裡。
季雲瀚把昏死過去的小徒弟和衣放入池邊的淺水臺,確定她不會亂動以至於滾下去淹死後,便急急離開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季雲瀚懷抱着一個半人高的木桶突然出現在林子上方,踏着樹頂飛向溫泉湖,身後還跟着一個揹着大竹籃的勁裝少女。
季雲瀚抱着木桶,在湖面上輕踏幾步,到了泉眼附近才輕輕沉下去,竟沒濺起幾朵水花。他把大半個木桶浸在深過腰的泉水中,雙手掌心卻一直貼着桶壁不曾稍離,桶裡裝着六分滿的黑色藥水,時不時冒出一個氣泡。
而那豆蔻年華的少女也直奔武馨芸而去,在水裡輕輕託着她向季雲瀚走去,走到木桶邊上時已經手腳利索地把她的衣服剝了個乾淨,還打開她緊閉的牙關往裡塞了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輕柔地把武馨芸放入木桶,看藥水一直淹到她的脖子,看她本來被溫泉泡得微紅的臉色突然轉白後又慢慢紅潤起來,少女才手指輕點,讓她把含在嘴裡的藥丸吞了下去。
這時少女才輕舒了口氣,脫下背上的大籃子摟在懷裡,擡眼瞪向季雲瀚:“師傅你真是的,走了大半年突然這麼把人帶回來就算了,居然還用九轉通脈法?要是谷裡沒有新備上七巧參花和八葉扇葵,這孩子這輩子可就毀在這裡了!”
季雲瀚呵呵笑着:“誒~知道辛苦我的蓉兒了,別激動,這不是藥全了麼?”見徒弟沈清蓉還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又道:“我知道七巧參花今年春就開了,也知道八葉扇葵一個月前就熟了,咱們蓉兒這麼勤快,肯定會馬上採回來存着啦!爲師就是因爲相信乖徒兒你,纔會這麼胡作非爲的嘛!”
沈清蓉聽了最後一句話,再也繃不住冷臉,秀麗的眉眼間綻開燦爛的笑意,終於不在糾結於師傅的“胡作非爲”。
“話說回來,”沈清蓉的注意力回到木桶裡臉色越來越紅的小孩身上,“師傅如此大動干戈,這孩子究竟是?”
“潮城武家的四小姐武馨芸,你新來的小師妹。”
沈清蓉大驚:“潮城武家?!可是那個大周第一富商的武家?!”見師傅點頭,她不由得咂咂嘴:“聽說那武家就這麼一個女兒,家裡人疼愛得緊,居然也捨得讓你拐出來?”
季雲瀚笑得一臉得意:“女兒歸於我的門下,他們開心都來不及,怎麼會不捨得?”
如果忽略掉當時武家父子三人被人搶了傳家寶似的肉疼表情,再忽略掉之後全家人針對武家主的若干言行,的確可以說他們“開心都來不及”。
沈清蓉不知其中關節,倒也沒有質疑,只點點頭道:“這樣一來江湖上不論黑道白道都要多賣武家幾分面子了。”想了想,又好奇起來:“那師傅是怎麼遇見她又收她爲徒的?據說武家小姐常年深居武宅,可不是在外面隨便就能碰見的。”
季雲瀚笑得一臉高深:“緣分妙不可言。”
之後一連三天,季雲瀚的雙手時刻緊貼木桶,沈清蓉間或從籃子裡掏出幾樣草藥扔進桶裡。那籃子是鐵鑄的內膽,只在外面套了個竹籃,就算一直泡在水裡,籃裡的東西也不會受潮。內膽機關精奇,整個空間被分成很多個活動的小箱格,每個格子裡都裝着不同的草藥。師徒二人泡在水裡說說笑笑,並時時留意着武馨芸的臉色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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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近夏末,南方依然炎熱,在山旮旯裡四面被山圍住的小盆地更是悶熱非常。沈清蓉挽着衣袖褲腳,蹲在樹蔭下的藥草地上汗如雨下,手上卻不停歇往每一棵藥草根部細細撒上一些白色粉末。
九轉通脈後,小師妹已經昏睡了一個月,她還這麼小,經過這一番折騰,估計至少還得一個月才能醒轉過來。九轉通脈是最爲霸道的洗髓通脈法,需要先耗盡通脈者的所有體能,以降低其身體本能的抵抗,然後用一百零八種藥材分九個階段打通並且擴大、加固其全身經脈。
整個過程需要外人用充足的內力催引藥力,每個階段還需要九種珍稀的藥引:一錢寒苔、雙面蠶、三眼蛤、四指青蘭、五珠蓮子、六針鬼燈子、七巧參花、八葉扇葵、九耳金芝。投藥的時機和內力的催動要十分契合,才能把功效發揮到最大。
沈清蓉也只是在書上看到過如何進行,這次親手操作還多虧師傅的指揮。師傅一邊指示她投藥,一邊和她閒聊打發時間,一邊不間斷催發引導藥力,一邊還額外施力壓制小師妹因爲身體極度痛苦而暴動的元靈,三天下來不知耗費了多少功力。就連她這個只是偶爾運功輔助的人都虛弱了很多,一個月了都沒恢復闢暑驅寒的水平,師傅他……
沈清蓉擦了一把汗,起身向身後的茅草屋走去,是時候去給在流泉洞裡閉關的師傅送飯了。臨走前打開房門看了一眼仍然昏睡着的武馨芸,雖說師傅用了各種方法儘量減輕她通脈時的危險和痛苦,但在那種無法抵抗和發泄的痛苦下能夠強撐下來而沒有神智崩毀,也絕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雖然不知道師傅憑什麼認定這孩子撐得住,事實證明她的確沒有辜負師傅的期望,但願她日後也能對得起師傅的犧牲。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武馨芸輕輕睜開眼睛,愣愣看着陌生的茅草屋頂,腦袋一片空白。良久,她才做了個深呼吸,側過身子像嬰兒那樣蜷起來,把臉埋進散發淡淡草藥香的枕頭裡。
現在的武馨芸只覺得通體舒暢,渾身說不出的輕鬆,那不知連續了多少個世紀、更甚剝皮抽筋冰凍火灼的折磨彷彿只是一場惡夢。可她知道那段身體脫離意識控制的痛苦時光,和這舒適的一刻一樣,都是真實存在着的。
又或者,到底什麼纔是夢?這邊世界生活的五年,那邊世界生活的二十年,或許都不過是夢境而已?笑笑,把這類偶爾會竄出來的奇怪想法隨着眼角漏出的液體擦掉,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一個月才完全從痛苦中掙扎出來的心神真的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