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爲家主身受重傷,潮城武家閉門謝客已有半月之久。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皆人心惶惶,就怕武家主突然重傷不治一命嗚呼,會讓大周臺柱之一的武家陷入混亂,更不知會給大周招來怎樣的不測風雲。

而此時,世人想象中應該正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武家家主武兆翔,正親手捧着一隻蓋着黑布的大鳥籠,腳下生風在明萱園的假山羣裡穿梭着,哪有身處病中的樣子?

“老爺,老爺!”前院大管事武禮一路小跑着追上武兆翔,見自家老爺停下腳步轉過來的臉沉的要滴下水來,不由得擡袖擦了擦額頭上洶涌的汗水。“老爺,這次是宰相府的大總管親自來了,見不見?”

武兆翔不耐煩揮揮手:“不見不見!不是說了這個月閉門謝客麼?就是宰相他親自來了也不見!”說完就繼續邁着大步走開了。

武禮苦着臉,眼睜睜看着自家老爺甩袖離開,欲哭無淚。這半個月來聞風上門拜訪的人不知其數,都是帶着一堆貴重補品前來打探情況的。武家下人嘴嚴,有人來了只管接待,沒有主子點頭,不可對主子的私事亂嚼舌根。這次老爺下了死命令,不能對外透露四小姐拜師即將離家的事,有人來了他也只能說家主不便見客,請改日再來。可是來的都是什麼人啊,哪個不是仗着身份高貴想挖到確切消息的?他硬着頭皮把人往外推,不知被多少人記恨上了,倒真是應了“無禮”的名字。

不過武禮知道,他的日子不好過,他家老爺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裡去!摸摸鼻子,認命回去應付那位看似客氣,實則咄咄逼人的宰相府總管。

武兆翔的日子的確不好過,三個老婆兩個兒子半個月來都沒給他好臉色看,那個不在家的兒子前些天也寫了封信回家,愣是把他好不容易消除了一些的不滿情緒又挑撥到新一輪高#潮。這日子……情何以堪啊!

說起來武兆翔也很無奈,兒子沒推銷出去,女兒卻要被拐走了。

拜季雲瀚爲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機緣,可是再難得也壓不下女兒因此小小年紀就要離家遠走的事實。這個事實引發的不捨情緒自然而然轉換成對引“狼”入室的家主大人的強烈不滿。可是人家擺明了一開始就是衝着芸兒來的,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他好意思拒絕人家“慕名”想要看一下芸兒的要求麼?就算拒絕,武宅的守衛能攔着大名鼎鼎的季雲瀚偷溜進來在大人們沒注意的時候騙走他的小芸兒?

……雖然大名鼎鼎的季雲瀚不太可能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這也只是世人眼裡的表象罷了。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他們只知道是武兆翔帶了季雲瀚去見武馨芸,是季雲瀚誘惑她拜師,卻忽略了是武馨芸自己很爽快地答應了季雲瀚拜師並且離家直至出師。也許是這些年來她經常看到某樣東西就心血來潮興致勃勃要學,這次又出現了讓她感興趣的東西,以她的慣例,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很自然的。

衆人早已習以爲常,可是武兆翔卻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孩子氣的表象下有多麼縝密的心思和讓多數大人都難及的嚴謹思維。武家沒有笨人,看透的不會只有他一人,否則不會全家人都如此尊重一個八歲小女孩的決定。

掂掂手上分量不輕的鳥籠,武兆翔微微一笑,無論如何,只要女兒能得到最好的,他都會全力支持。看着湖中漣水亭裡一羣人言笑晏晏的熱鬧模樣,武兆翔眼中浮起寵溺,就讓他們“遷怒”一下吧。

鳥籠裡的是特產於大周深山老林裡的珍禽——尋香鳥。這種鳥只會在十分稀有的晚香木上築巢,所以一旦發現了野生的尋香鳥,只要跟着走,就一定能找到晚香木。

晚香木並不是只有晚上纔有香味散出,其花其葉其莖其根皆有香味而味各不同,不同光照和水分的條件下,晚香木對外散發香味的部位會有區別,各個部分按照不同比例混合所得的香味也是獨一無二的。但無論環境如何,每天的子時這一個時辰左右,晚香木所有部位會同時散發出香味,各個部分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據說無與倫比,聞之有延年益壽等神奇的功效。

馴養通訊用的尋香鳥,只要讓它從孵化到長出冠羽的過程中都聞到晚香木的一種混合香味,那麼終其一生都能記住這個味道,並且無論多遠都能找到香源。尋香鳥可攜帶物件的重量大,而動作迅捷,能持續飛行三日而不着陸,是傳訊用鳥中最安全和最高效的選擇。只是尋香鳥本來就難得,要馴化一隻能爲人所用的則更是不易,製作用於招喚的獨特香塊亦是耗材巨大,珍稀無比。

武馨芸看着籠子裡那隻除了頭頂有一根長長的藍色冠毛,渾身都灰不溜秋的大胖鳥,深感這個世界造物主的奇妙。這種只在奇談怪志裡看到過的生物,還以爲是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想不到今天竟然活生生的在眼前蹦躂,而且自己貌似就要成爲它的主人了?

“所以,”武兆翔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巧的墨玉推蓋盒子,放在武馨芸手裡,“尋香鳥是以香認主的,待會其他人都避遠一點,你對着這隻鳥打開這盒子,不多時它就能認你爲主了。”

武馨芸躍躍欲試:“我怎麼知道它怎樣纔算認主呢?”

“據說每隻尋香鳥的認主形式都不同,這隻會怎麼樣,還沒人知道。不過既然是認主,到時候你自然會有感的吧。”

武馨芸看着爹爹,一陣無語。好吧,非常寵物有非常方法,試試就知道了。

閒雜人等退到棧橋上,亭子裡只留下武馨芸和一隻在籠子裡東張西望的灰鳥。原本蓋住鳥籠的黑布只掀開半邊,隔絕了尋香鳥視線裡除了武馨芸以外的其他人。她小心翼翼推開卡得很緊的墨玉板蓋,纔開了一條小縫,一縷淡淡的香味鑽入鼻孔,瞬間讓人心曠神怡、通體清爽。

本來安靜站着的尋香鳥突然張開翅膀,仰起脖子發出一陣清越婉轉的鳴叫,然後緩緩收翅,側着頭用一邊眼睛盯着手上拿着玉盒的武馨芸好一會兒,又換了一邊眼睛盯了好一會兒,才又扇扇翅膀鳴叫一聲,踱步到籠子邊緣,把後腦勺轉向她,然後那根藍色的冠羽豎起,從鳥籠的縫隙伸了出來。

武馨芸愣了一下,這是讓她拔掉那根毛麼?可是這隻鳥渾身上下就那根毛好看了啊……拔掉的話……她輕輕撫了撫那根反射着絢麗藍光的羽毛,正糾結於要不要下狠手拔掉,就見那隻鳥瞬間收起那根冠羽,晃了晃頭,又踱步回籠子中間靜靜呆着了。

……於是……只是讓她摸一下麼?

……那……是不是就算認主完畢了?

武馨芸收回僵在籠子前面的手指,淡定了一下,才探出頭對大鳥籠後面三丈遠的一羣人喊:“好了!”

經過試探,真的只有武馨芸一個人才能摸到那隻古靈精怪的鳥的頭,確定認了主的尋香鳥終於可以離開籠子了,長鳴一聲扇了扇翅膀“呼”一下就衝上了天,在亭子上空盤旋了幾圈就又落了下來,卻蹲在武馨芸懷裡閉目不動了。

大夫人忍不住笑道:“尋香鳥都是這樣黏主人的麼?大熱天的也不嫌抱着熱了。”她房裡的那隻叫“雪衣”的白貓一到天氣熱的時候就再也不願意讓她一直抱着的。

三夫人掩嘴:“許是鳥兒沒有貓兒那般怕熱吧。”

二夫人搖搖食指:“我看啊,是這隻胖鳥太懶了纔對!你們看它,好不容易出了籠子,才飛了兩圈就窩着不想動了!”這個猜想引得武天澈猛拍掌附和,嚷嚷着這是隻懶鳥。

武馨芸點着懷裡大鳥的腦袋,笑道:“如此,就叫你小懶吧,以後你就叫小懶了,好不好?”

剛得了名字的胖鳥掀起眼簾覷了主人一眼,輕啄了一下她的手指,團成一個球的身子蹭了蹭,便又閉目不動了,逗得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別人不知道,武天尹和武馨芸卻是清楚的,那隻鳥願意大熱天的窩在主人懷裡,不是因爲黏人,也不是因爲懶,只是因爲主人懷裡揣着一根寒玉笛子罷了。

“老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二少爺三少爺四小姐!”門房小廝武寒飛奔而至,面不紅氣不喘喊出一大串稱呼,“大少爺回來了!”

一句話讓亭子裡的人皆驚喜了一番。

“不是前幾天才寄了信回來麼,怎麼這麼快人也回來了。”大夫人喜上眉梢,兒子離家大半個月了,甚是想念,忙吩咐小廝加凳子,一邊又讓丫鬟再去取些冰鎮梅子茶和水果來。

武天澈按捺不住,笑着說要去迎接大哥,卻不耐煩走那彎彎曲曲的棧道,施展輕功踏着荷葉就往岸上去了。看得武馨芸一陣豔羨,嘟囔着總有一天自己一定也要這樣飛來飛去,又惹來一陣大笑。

不多時,一高一矮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出現在岸邊。

較矮的少年一身暗藍綢面勁裝,微側着身子,仰着頭,手舞足蹈地對身邊的人說着什麼。較高的男子一身銀白緄邊的墨綠長袍,行走間,衣襬上若隱若現的墨竹暗繡流露出低調而溫和的奢華氣息。他側低着頭,嘴角眉梢帶着暖暖的笑意,專注地看着、聽着身旁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述。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椏,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臉上,晃花了站在亭外迎接的武馨芸的眼。大哥無論在怎樣的環境裡、無論和誰站在一起,都是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啊!

武天琪這次是前往晉州處理商務,正是妻子王氏孃家所在地。自從王氏生下兒子武凌華後就再沒回過孃家省親,武天琪本來計劃在晉州留一個月,便順便把妻兒帶去,以償妻子多年思家之心。如今他提早回潮城,不忍讓妻子也提早結束省親,又怕他們承受不住連日趕路,便讓妻兒在孃家留幾天再慢慢回來。

一番熱切而溫馨的問候見禮後,武天琪承自大夫人的一雙鳳眼定在從始至終窩在妹妹懷裡閉目養神的小懶身上:“這就是爹送的尋香鳥麼?”

武馨芸笑着點頭,一隻手逗弄着小懶:“小懶,快睜眼了,來跟大哥打個招呼。”可小懶不愧爲小懶,半睜着眼睛瞄了武天琪一眼,抖抖冠羽,便又閉眼不動了。

“大哥,我就說這隻鳥除了芸兒,誰的帳也不買吧!”武天澈笑得分外開心,終於有“鳥”不受大哥的誘惑了!

武天琪還是溫和地笑着:“大哥很早就收到你拜了師即將離家的消息,本來可以再早幾天回來的,但大哥想給你找把順手的小刀防身,只好耽擱了。”說着就從懷裡取出一根通體烏黑的“棍子”放在武馨芸手裡。

“棍子”入手微沉,是不知名的金屬材質,表面磨砂暗啞,卻觸手光滑。厚三分,寬半寸,長九寸許,一端筆直,一端微彎,乍一眼看上去,可不就是一根稍扁的棍子。微彎的那一端稍粗,佈滿細密的浮雕網紋,網紋只延伸了四寸就漸漸變淺消失了。凝目看去,網紋消失的附近有一條彎曲的極細的縫,用力一拔,一道冷光脫鞘而出。

烏黑的刀身光可鑑人,兩邊是利刃,凸起的中間只有一面刻有一條深深血槽,血槽的邊緣是尖利的小鋸齒。把手只比刀身略粗,交接處細細地刻着“絕懾”兩個銘文,想來就是這匕首的名字了。

這把匕首實在是太細了,說是刺刃也不爲過。不過這樣正好,方便貼身藏着,果然是居家旅行防狼防盜殺人越貨砍人自虐……呃……的最佳工具啊!武馨芸摩挲着微涼的匕首,喜不自禁愛不釋手。

“不去試一試這刀合不合手麼?三弟說他教了你一些簡單的招式。”見妹妹喜歡,武天琪微眯着眼,笑得好不燦爛。只是,轉頭時眼角掃過妹妹大腿上某隻鳥的瞬間,那笑容怎麼看怎麼狡詐。“剛纔我就讓阿簡去練武場找來幾把刀,讓你試試削鐵如泥的感覺。”

跟着轉頭,果真看到武天琪的貼身小廝阿簡正拎着幾把刀站在岸邊。

武馨芸無奈看了看窩在自己腿上的小懶,深刻覺得它此時最好躲開一下。把小懶逗弄醒,忽略亭子裡壓抑的笑聲,武馨芸指着遠處鬱鬱蔥蔥的潮嶽山:“小懶,你看,那邊的山裡有好多好吃的,你去找些吃的打打牙祭順便熟悉一下地形好不好?”

小懶站起來抖抖羽毛,輕啼了一聲,那音調怎麼聽怎麼哀怨,卻終是展翅飛走了。

“不錯,”武天琪滿意地笑着,“不愧是尋香鳥,靈性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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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很快過去,一個月前與季雲瀚約好來接武馨芸的日子也轉瞬到了眼前。

天才矇矇亮,潮城武宅的大門外已經站了一大羣人。領頭的赫然是武家家主武兆翔,他身後一排站着武家三位夫人、三位少爺、大少奶奶和孫少爺,再後面則是一衆丫鬟家丁。

與他們相對而立的是一匹通體黑亮的千里良駒,馬背上坐着的是依舊道骨仙風的季雲瀚,季雲瀚臂彎裡環着的是男童打扮的武馨芸。

季雲瀚對着衆人微微一點頭:“諸位放心,老夫自會看護好小徒。天色不早,就此別過。”

武馨芸張張嘴,終是沒說什麼。武家衆人只齊齊向季雲瀚行了一禮,亦是無聲。

直到遠去的馬蹄聲再也聽不到了,武兆翔才轉身對衆人道:“好了,都回去吧,雖然不知芸兒一去多少年,至少七年後會回來行及笄禮的。”

季雲瀚收徒的規矩是:一日未出師,一日不得歸家。但無論出師與否,一定讓武馨芸回家行及笄禮,這是當時和季雲瀚說好的條件。

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