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止,寒氣收,山谷失,死門開。
剎那間天翻地覆,景物全變。
孟扶搖身子尚在半空已經知道不好,一步錯步步錯,哪怕她的實力原先可以順利闖關,一旦誤入死門,那就是形勢逆轉,死路一條。
身子還在不住下墜,明明剛纔就是在山谷,附近沒有懸崖絕壁,但是剎那間她身下就出現了無限的深,而頭頂風聲呼呼星辰旋轉,世界瞬間攪成了漿糊。
孟扶搖知道,不採用人力的神巫陣法,大多都以幻境爲主,而頂級大陣和普通陣法的區別就在於,普通大陣的幻象來自於心,人力可破,一旦衝破便不存在,頂級大陣的幻境卻虛虛實實,你以爲那是假,多半那是真,比如這萬丈懸崖,如果認爲剛纔自己是在山谷四周沒有懸崖便任其掉落,那也就真的掉落,啪一聲,摔裂。
到得此時,慌亂也無用,何況孟扶搖從來不認爲憑自己,掉崖就會掉死,,她半空中一吸氣,全身真氣流轉,身子一輕,下墜速度立時一緩,一片羽毛似的飄蕩起來。
隨即她一個翻身,已經攀向了身側的崖壁。
手指已經夠着崖壁,崖壁上突然“嚓”的一聲,彈出無數閃亮的鋒刃——剎那間那崖壁已經不是岩石,化成刀山!
孟扶搖急忙縮手,飛彈出的刀刃已經削落她一片指甲,而這一攀一縮之間,身子又落了數丈。
孟扶搖急拔“弒天”,黑芒一亮間叮叮噹噹鋒刃全部被削平,她五指一張,指尖灌注真力比金玉更堅實,唰的抓住那些去掉鋒刃的刀尖,用力一扭扭成一團,一把抓住。
下墜的勢子霍然而止,孟扶搖吊在半山之中,剛剛舒一口氣準備攀援而上,忽覺腳下一緊。
她低頭一看,心中一驚。
不知何時,身子離崖底已經不遠,崖下是濁黑粘膩,冒着腥氣閃着紅光的泥漿般的河流,河流之中汩汩的冒着泡,翻翻滾滾彷彿煮開的瀝青,那些粘膩的漿汁之中,伸出無數滿是污黑泥水的手臂,在飄搖的灰色霧氣中不住掙扎、伸出、招展、攀援,其中一隻靠她最近的手臂,正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踝,手臂之上不住滾落粘滿黑色淤泥的鮮血,在沉厚的黑色河流之中,滑落無聲,而鮮血淤泥之下,隱約看見寸寸白骨。
孟扶搖咬牙,一腳抖開那手臂,更多的手臂卻伸了過來,擠擠簇簇如一羣蚯蚓般簇擁在她腳下,詭異得越伸越長,河流裡,除了汩汩的泥泡炸破之聲,漸漸更多了一些異聲,呻吟……呼號……慘嘶……嚎叫……一聲聲摧瑰裂肺,宛如從地獄之中,受盡苦難的幽魂們隔着陰陽兩界發出的求救之聲。
森森千仞的鐵青高崖,滔滔翻滾的黑色深潭,詭異揮舞招展的不似人形的無數白骨手臂,灰色濃厚腥臭的霧氣,幽深迴旋蕩響的鬼哭之音。
地獄之境。
九幽。
那羣手臂拼命擠過來,孟扶搖看得頭皮發炸,趕緊蹬蹬蹬向上爬,那崖卻似乎永無盡頭,爬了很久,頭頂還是那麼高,身下還是那麼近,那些手臂越伸越長,已經不是手臂,倒像小時候扯出來的長長的香口膠糖。
孟扶搖心中一陣鬱悶,心想這個怎麼破?難道要我一個猛子扎到淤泥裡去打一架?先不說扎進去會不會被那數也數不清的手臂一氣呵成的勒死,單是看這河流的顏色就不正常,落下去,自己先會變成白骨吧?
不下去,自己永遠在這沒有盡頭的崖壁之上攀援,直至活活累死?
腳踝之上又是一緊,已經有手臂攀了上來,孟扶搖還沒來得及踢開,更多的手臂沿着那條手臂,藤蔓般唰唰爬過來,攀上了她的腳她的腿攀向她的腰,所經之處,渾身麻癢骨節酥軟,孟扶搖手中“弒天”唰唰連聲試圖斬斷那些東西,然而那手臂附上她的身立即軟化變薄,化成黑色的一條條軟泥狀印跡,浸潤向她的肌膚,她的刀划過去,只能傷着自己的身體而已。
孟扶搖心中一冷,心知落入死門果然就是一個死字,狠本沒有破陣的契機,自己心神混亂之下竟然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堂堂足可躋身十強前五的實力,竟然連一關都過不了!
懷中突然白影一閃,元寶大人爬了出來,它剛剛哭完一場,淚痕未乾,精神懨懨的探出頭,口一張,對着身下的手臂們便是一陣尖嘶。
那尖嘶依舊只見其形不見其聲,那些手臂卻彷彿都被突然截斷一般,唰的一聲齊齊縮了回去。
還有一些沒縮回去的,元寶大人跳下孟扶搖懷中,輕輕落上黑色河流,它在那河上閒庭信步,不染淤泥也不沉落,一路踱過去,看見誰的手還在外面便踢踢,一路將那些東西都踢了下去。
河面很快恢復了平靜,泥泡雖然依舊炸個不休,手臂卻都沒了,那隱隱約約的呼號似乎也已經淡去,風中的腥氣也淡了些,雖然幽深可怖依日,但是已經看起來不是那麼摧魂裂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着,心想好吃懶睡無甚作用的元寶大人,到了穹蒼簡直是龍精虎猛神勇非凡,以前還懷疑過天機神鼠是不是就是個好聽的稱號,如今看來是冤枉人家了。
這樣一想又不禁心中一痛,無極將元寶留給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爲他的罪?
想到長孫無極她便身子一顫,頭痛剎那又來,手中下意識一軟險些掉下去,趕緊“啪”的甩了自己一耳光,她下手極重毫不留情,面上頓時浮出五個極重的手指印。
隨即她喃喃道:“從現在開始……不許想你,直到我見到你!”
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誤入死門,無論是遭遇地獄,無論碰見怎樣的磨折和艱難,絕不放棄絕不泄氣絕不後退。
我要見到你!
孟扶搖一仰頭,飛身而起,忽聽身下元寶吱吱一叫。
孟扶搖回首,便看見剛纔還在閒庭信步的元寶大人不知何時身子一傾,一隻腳爪已經落入淤泥之中,而淤泥之下,剛纔的汩汩流動已經消失,卻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在震動,慢慢鼓起,那些鼓起都是圓形,看起來似乎是無數的頭顱漸漸浮出。
這一下驚變突然,剛纔孟扶搖還看見那些怪異的手臂在元寶大人腳下不堪一擊自動退避,如今一霎間似乎又冒出了連元寶也制不住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孟扶搖伸手要去撈元寶大人,霍然山壁上刀刃齊齊一縮,再次彈開時已經變換了陣型,寒芒閃動疾若飛電,剎那之間四面流光飛舞劍氣縱橫,就像數十位頂尖劍手突然包圍而上,橫掠縱射,罩下密密劍網!
孟扶搖半個身子懸空拔刀迎上,擋住那些劍氣以免元寶大人被誤傷,一時也顧不得去撈它。
這是怎麼回事?元寶大人還在愕然看着自己被弄髒的腳爪,也是一腦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它是穹蒼萬獸之王,是代代沐浴神光而生的長青神獸,長青神山範圍內的大多數惡獸和幻境在它腳下都不攻自破,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便是這一陷間,它隱約間感覺到了一絲神力流動,這是熟悉的、來自第一代創腳祖師身側神寵祖先留下的感知,是歷代殿主纔有的大神通,即使是它的主子,至今也因爲不肯接殿主位,而不能擁有。
元寶大人知道,長青神殿的神術是不可學的,只有在接殿主位時行醍醐灌頂儀式,上任殿主將一身神術灌注於下代殿主才成,而醍醐灌頂之時,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心中的所有意識都會被對方窺知,這纔是主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接位的原因——他不能讓孟扶搖被殿主發現。
也只有它知道,主子抗拒殿主的命令有多艱難,一生裡無人違抗至高無上的殿主,屢屢在主子這裡碰壁,早已忍無可忍,若不是主子身份特殊,只怕早已……
這點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而過,剎那間元寶心中已經明白,難怪連這些手臂都似乎比以前難纏了許多,以前哪怕它在這裡睡覺,那些妖臂都不會敢探出來的,原來這回的四大境已經不是摩呼羅迦部所掌,而是長青殿主親自設置,灌注了神術的四境,已經不是它能所向披靡——神術是始祖傳下的神術,它所繼承的神力卻只來自始祖的寵,本來就不在一個級別上,哪有寵獸超過主人的?
元寶大人悲哀的溼了黑眼珠,悲哀的想着主子交給的這個任務真是艱難,然而無論如何,天機神鼠永遠忠於主人,它不能,也必須要做。
擡頭看看在劍網中苦戰的孟扶搖,那些劍氣如此密集,稍稍一個分神便會被傷,這個時候底下絕對不能再生亂!
擡腳一拔,將淤泥甩去,元寶大人頭一昂,又是一聲尖嘶。
剎那間黑色帶血的泥漿涌動,剛纔被它踢下去的手臂再次霍然伸出,齊刷刷矗立在深潭之中。
灰色霧氣裡直直伸着詭異的鬼臂之林,卻不復先前的纏繞柔軟,僵立不動,等待長青神獸的召喚。
元寶大人爪子一揮。
手臂齊齊翻轉,啪的按了下去,按向那些慢慢掙動即將破泥而出的頭頂。
那些手臂不具有反轉功能,給神獸命令指示強自逆轉,咔嚓之聲連響,剎那間齊齊斷裂,斷裂了的手臂依舊絲毫不差的重重捺了下去,灰霧之中砰砰之聲連響,那些頭顱被突如其來的一按,往下沉了一沉。
元寶大人立在滾動的淤泥之上,盯着那些手臂,全身的毛瞬間溼透,卻毫不停留又是一聲尖嘶。
手臂軋軋連響,剎那間使力過度碎成無數段,卻不折不扣執行命令,反潛入淤泥之下,試圖盤上那些頭顱,將之生生絞斷!
頭顱怎甘於被絞?震動突然加快劇烈,黑色的閃着紅色幽光的淤泥之下突然鼓出更多泥泡,泥面起伏不休,絞成一個個翻滾沸騰的漩渦,隱約還能聽見泥下傳來格格聲響,像是底下正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
底下也確實是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一場力量懸殊卻不肯放棄拼死較量的戰鬥,一場來自主人和寵互相遺留下來的神術之戰,勝負早已毫無疑問,甚至當事者自己也明白,然而只因爲忠誠的承諾,便不肯放棄,用盡所有想要扭轉局勢,爲那女子換得一絲生機。
我答應過你,保護她。
元寶大人鼓着肚皮仰着頭,一聲尖嘶綿綿不絕,竟然叫了半刻鐘之久也沒有停息,它知道只要自己一停,那些已經絞在頭顱脖子上的手臂就會立即停下,那麼,就會前功盡棄。
加把力……再加把力……
毛已經溼透,肚皮鼓到不能再鼓,顯出肚皮上紅色的血脈脈絡,薄得輕輕一碰便似要炸破,嗓子也已經叫破,叫出殷殷的血,口中滿是血液,甜的,自己最喜歡的甜味,原來自己的血也是這個味道。
妖臂在慢慢收緊,頭顱在不住擺動,每次擺動手臂都碎成千片,然而手臂勝在數量巨大,碎一個來一堆,糾纏到底不死不休,淤泥之下黑暗之中,束縛和掙脫,纏繞和破開……無休無止……爭鬥無聲而激烈,在神獸的音波之中來回搖擺。
加把力……再加把力……
那口綿長的氣,早已到了頂峰,早已該降調或斷開,元寶大人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能將一口氣提得那麼長,它覺得那口氣隨時會被刀砍一般霍然截止,連同生命,一起截斷。
淤泥之下的手臂在收緊,格格……格格……元寶大人腦中早已一片空白,只剩下叫、叫、叫、不顧一切不管後果的叫,調動全部神力,和灌注了始祖神力的妖境對抗,妄圖創造勇氣的奇蹟。
那些格格之聲傳入它空白的腦海,混沌之中生出莫大的歡喜,快了……快了……加把力……再加把力……
嘶聲到了最後,音波已經飆至最高,四面沒有聲音,空氣卻在因這淒厲的次聲而不斷震動,如水波般陣陣暈開,元寶大人張着嘴,只覺得發出的已經不是聲音,是快要破碎的靈魂。
格格……格格……格格……
終於有些頭顱被數量衆多的手臂包圍,一點點勒斷,那些馬上就要頂出淤泥的東西,在泥下永遠的軟軟垂下。
元寶大人目光亮起,瞬間肚皮卻癟了下去,它的毛全部溼噠噠貼在身上,看起來突然瘦了許多。
格格之聲不絕,那些頭顱一個接一個垂下。
來自長青神獸的拼死一嘶,創造了長青神殿以往從未有過的對抗的奇蹟,低級妖物在它的馭使之下,戰勝了高級妖物。
元寶大人露出歡喜之色。
然而隨即它眼神又變了,在暗黑深處,還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神獸敏銳的神識很清楚的感覺得出泥下的動靜,在底下……在更深的地底,還有……
元寶大人剎那間眼前一黑,一生裡第一次明白了絕望的滋味。
它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任何事都有個極限,落入死門,又逢神殿殿主親自出手,原本可以輕鬆過的大關頓時難如登天,好容易拼死一戰,眼見勝利在望,竟然還有惡魔潛伏!
元寶大人雖然智慧與人等同,但畢竟是寵不是人,剎那間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的想向主子求救,剛剛動念心中便一顫,趕緊將那求救的呼喚斬斷。
這樣的情形,換成主子會怎麼做?換成孟扶搖會怎麼做?
一生裡對它影響最大的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掠過,突然之間元寶大人便明白了自己該作何選擇。
兇危之時,唯當不顧此身!
小小的一團,突然扭頭,向意念中那個高遠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冰風怒吼之地,天譴絕刑之巔,他的方向。
主子……
下輩子不做你的寵,可好?
我想做……孟扶搖。
轉頭,元寶大人突然停了尖嘶。
沒有力氣叫了,再叫也沒有效果,妖臂在剛纔對抗頭顱一戰之中已經全部粉碎,它已經沒有了可以馭使的東西。
然而,神獸之血,可化長青九幽妖氛!
元寶大人摸了摸自己的利牙,有點遺憾的想,吃太多堅果了,將這牙磨得不夠利了……
然後它張口,白牙一閃,狠狠向自己舌頭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