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野中,孟扶搖還在怔怔遙望他離開的方向不語。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風雪瀰漫之中漸漸消弭,最終不見,她的心卻一點一點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着一點一點墜下,磨礪出血痕隱隱的疼痛,漸漸沉底。
明明覺得自己做了很正確的抉擇,內心深處的預感卻在告訴她,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她有一種衝動,衝上去拽住長孫無極,要他別再回去,就此回到無極國,做他的一國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師門又如何?穹蒼獨立國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國,各國固然無法揮兵打穹蒼,穹蒼卻也很難越過海峽去懲罰無極。
然而那是他的師門,然而他選擇那樣回去。
孟扶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無極師父的慈悲,當初聽太妍口氣,師門似乎對無極分外看重,這樣一個天縱奇才的弟子,指望着他承繼本門發揚光大,誰家師父都不忍苛責的吧?
她捧着手中長孫無極給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卻覺得重於千鈞。
打開包袱,裡面寥寥幾物,一張紙箋,一枚藥丸,一柄摺疊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鐵的小匕首,甚至還有個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還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雜物。
她不知道這些古怪東西有什麼用,但是長孫無極給的一定會派得上用場,小心的收起,急忙展開摺好的紙箋。
映入眼簾的是長孫無極飄逸靈動的字跡,字如其人,風華內蘊。
扶搖:
此錦囊中諸物,務必小心隨身收好,藥丸須立即服下,長青“四境”即將發動,此四方大陣變換萬千,受入陣者心意牽念,是以我也不能盡知其中關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難決之時,無須猶豫,聽憑元寶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於流動無形,往往身入其陣而不知,由此乘隙傷人,你且登高四顧,但見青黑之色煙氣升起,便是陣口,煙氣西南角定爲生門,可從此處入,搶得先機,一旦入陣,其後全憑你自決,切記。
但凡過神殿四境者,無論是何身份,都將受神殿禮遇,並可得殿主一諾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鐵規,因此萬勿從它路硬闖,殿主神通,非脅迫可爲。
無需爲我擔憂,家師慈和,一向對我愛重,只需迴歸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於神殿之內,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來。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時,必備酒設席以待。
保重。
孟扶搖緩緩放下紙箋,小心的按原先的摺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跡,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麼時候寫這封信的?一路而來的驛站中,孤燈下,窗紙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靜靜寫留給她的文字,悄悄安排着她接下來的那段全天下最艱難的道路,呵氣成霜的寒冷的夜裡,墨跡落紙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卻從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着這樣的心意,卻覺得重至承擔不起,掌中薄薄的紙張輕若無物,紙張上的內容語氣輕描淡寫,她心中陰霾卻越發濃重,卻又不知陰霾從何而來。
風雪旋轉呼嘯而來,撲在人臉上,沁涼中心神一爽,恍惚間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在耳側低低道:“扶搖,迷茫苦痛之時,但記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側雲痕等人道:“接下來的路太難走,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她說得有點艱難,語氣乾澀,雲痕立即搖頭,剛剛張嘴,一個“不”字還沒出口。
孟扶搖霍然出手!
不待雲痕姚迅鐵成拒絕,甚至不待他們有任何反應,孟扶搖出手如霹靂,剎那間平地起風雷!
她沒有攻擊武功最高的雲痕,卻閃電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剛剛張開就無聲無息倒了下去,身邊雲痕鐵成下意識來救,孟扶搖趁着他們分神之際,反掌左右一拍。
鐵成應聲而倒,雲痕卻讓了開去,身子一滑便要退開。
孟扶搖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靈蓋,拍得風聲凌厲毫不留情。
雲痕大驚,剛剛退開立即再次滑過來,擡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搖腰間的“弒天”,突然無聲無息滑了出來,她腰間迅捷一扭,“弒天”連刀帶鞘拍在雲痕腰眼上。
雲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換如電,剎那間孟扶搖已經使詐放倒三人。
注視倒在身邊的三個人,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她在風雪之中靜靜沉默了一會,然後將那三人搬到避風處,從包袱裡翻出厚衣裳給他們墊好,又用松柏的枝葉擋住他們。
穴道半個時辰之後可解,時間久了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對身體有損。
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境既然隨入陣之人行動流動,那麼等到雲痕他們醒來,一定已經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搖緩緩蹲了下來,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進入四境,要麼死在那裡,要麼闖過進入神殿,也許殿主應了自己請求,送自己迴歸,那麼這個世界上便再無孟扶搖,對於這些一心追隨扶助自己的人來說,這一去,便是死別。
對不起。
我要離開很久很久,從此後……相聚無期。
目光在衆人臉上緩緩掃過,孟扶搖壓抑下浮起的淚光,想將他們的臉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將他們的臉銘記,牢牢深刻在記憶裡,如果此去是死,他們的容顏會溫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麼她將在日後的歲月中慢慢回想。
記住這些伴她近三年風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見證她五洲大陸穿越史的知心人們,記住三年來五洲驚豔之旅,記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記住那些感動、震撼、關切和溫暖。
然後,永別。
三人平靜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搖將要丟下他們遠行。
孟扶搖蹲在姚迅面前,將一枚鏤刻“扶搖”印記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屬於孟扶搖名下產業的印章,這產業是姚迅替她掙的,可惜孟扶搖一心向前,到現在也沒巡視過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將姚迅的被門擠扁的瘦長的臉扯了扯,孟扶搖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這傢伙捱了自己一頓暴打,後來這溜滑如魚的傢伙兩次逃離自己,卻最終還是回到自己身邊。
“你跟我最早,幫我賺的錢最多,可惜以後我花不着了……都留給你,財迷,喜歡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屬下,我給你我的財產。
隨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鐵成面前,看着那少年憨厚撲實的眉眼。
“當年你爲我城門一跪,男兒膝下值千金,我能還你什麼呢……”她偏頭想了想,將懷中當初雷動給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這個有什麼用,或者只是雷老頭子的私人收藏?無論如何,戰北野看見這東西,就應該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將來給你吧。”
拍拍鐵成的肩,孟扶搖仰頭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輸了的傢伙“我要娶你!”一語驚人,到頭來做了她的護衛,她一直比他強大,用不着他多少力氣,然而他便那麼死心眼記得,他是她的護衛。
我最忠誠的護衛,我給你我的土地。
最後挪到雲痕身前,孟扶搖突然沉默下來。
這不是她的屬下,這是愛她的人。
是默默愛她,卻從未說出口,也從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陸征程中最先遇見的少年。
玄元山比劍一戰,太淵皇宮驚心一夜,天煞真武裡他讓出機會以求她的安全,以至於被逐家門飄零江湖,在她失蹤時走遍扶風全境苦苦尋找,找到她時只安心一笑,將那些風霜無聲抹去。
其他的人,在幫助過她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得過她的補償,唯有云痕,救過她數次的恩人,她從未有回報。
“對不起……”孟扶搖輕輕道,“我曾想着,要幫你拿回你的身份和榮譽,要幫你揍死那倆老不死,可是我卻自私的只顧着去幹自己的事兒……而那些地位金錢,都不是你要的……雲痕,孟扶搖這輩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寫下了“破九霄”內功心法,塞在雲痕手中。
“死道士沒教你這個,師姐教你,管他媽的絕頂秘技不得外泄。只是破九霄學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決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嘆道:“可惜再見不着戰北野和宗越……也罷,見了反而麻煩,就這樣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見肩頭上打盹的金剛,孟扶搖猶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帶它走吧,萬一在四大境中遇險,怎麼保護好巫神這一角魂?
猶豫很久,只好學長孫無極,將這廝的嘴給捆上,塞在雲痕懷裡,又將松柏枝葉在三人身上小心蓋好。
隨即孟扶搖再不回頭,大步離去。
長空飛雪,冰風呼嘯,沉睡的人做着生死與共的夢,離去的人卻選擇孤獨前行。
一行腳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間被新雪覆蓋。
黑暗深處,風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搖離去的相反方向,卻突有幾道身影,飛快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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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搖居高臨下的遠眺,心想着這夜色中,如何能發現“青黑色”的煙氣?
她的視力最近已經漸漸恢復,只是看顏色還有些不準確,大抵以後要成個紅綠色盲,這樣的眼神,去辨別青黑色煙氣,着實有點難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兩座山峰之間,突然冒出一縷煙氣,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顏色很深很顯眼。
孟扶搖一陣歡喜,立即奔了過去,奔到近前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山谷。
山谷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不像有什麼大陣的樣子,但是孟扶搖牢牢紀得長孫無極囑咐,絕不敢對四大境掉以輕心。
她極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聲,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異,似乎雪層之下,有些坑坑窪窪。
她用腳揮開最上面一層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發現凌亂的痕跡,看起來是很多人的腳印。
她皺眉——剛纔這山谷中有人?
一路揮開積雪,漸漸看見了更多的東西:武器擦過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飾、還有……血跡。
血跡猶新,在雪層之上豔紅若珊瑚珠,那點點鮮紅撞入孟扶搖眼簾,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隨即眼中一涼,臉上一冷。
她詫異的摸摸臉,竟然摸着了兩行清淚。
兩行淚,在她絲毫不知覺的時刻無聲無息流下,瞬間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風之中凝結成冰。
孟扶搖怔在那裡。
無緣無故,爲什麼自己會流淚?
爲什麼會突然因爲看見一灘鮮血而流淚?
血……這輩子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次,自己的、別人的、比這一灘血更驚人更悽慘的東西她都見過,爲什麼會莫名其妙會因爲這灘血而流淚?
她怔怔摸着臉上的冰珠,心卻砰砰的跳起來。
心意所繫……心意所繫……
眼前白光一閃,元寶大人突然從她袖子裡竄了出來。
它竄到那攤血之前,撲入帶血的雪地之中,將頭死死的拱着,不住尖聲哀喚。
孟扶搖站在那裡,忽然便覺得手腳冰涼,那般的徹入骨髓的冷,從經脈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結。
她擡手,動作緩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鏽住,甚至聽得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擡手想要做什麼,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淺淺笑着離開她的背影,將他從她剛纔一霎間感知到的噩夢之中抓回來。
她的手,觸着冰冷的虛無,那些飛雪落在指尖,涼入心底,她茫然的站着,恍惚間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聽見高山之上狂風怒吼,聽見帶着冰渣子的雪,撲打在深切的傷口之上的聲音。
她突然撲了過去。
撲在那灘血跡上。
她將臉貼在那灘血跡之上,在那個位置之上隱約感覺到一個人形,彷彿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樣的姿勢趴伏於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誰?那是誰?
埋在臉下的帶血的雪,有一點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香氣不同於世間任何芬芳,卻更高貴清涼,像是落滿深雪的天宮之蓮,那香氣於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鏤刻於靈魂,以至於哪怕只剩極其輕微的一縷香,也如洪鐘大呂般,霍然撞響了她的全部意識。
轟——
剎那間心和靈瑰,都似已經碎去。
碎如此刻長青神山萬千飛雪,在天地間混沌浮游,落在哪裡便徹骨的涼了哪裡,落在哪裡便永遠的碎在了哪裡,溫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將臉緊緊貼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顧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輾轉,那些雪上鮮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漸漸混成一片粉紅色的雪片,再一點點的粘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發間,那些粉紅的雪無法在她冰冷的肌膚之上融化,再被無聲無息奔流的眼淚凝固。
到得最後,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輾轉磨薄,滿地裡騰開粉色雪霧,一些是原來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額頭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滿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來的雪坑裡,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活埋。
最後她趴在長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無聲的抱着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縮得那般緊,似乎想將自己就此縮在泥土之下,永恆睡去,永遠不要面對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側突有白影一閃,小小的一團竄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個方向。
孟扶搖立即擡起頭,緊盯着元寶大人竄去的方向。
元寶大人竄出數丈,速度比以往快了無數倍,流光一般連孟扶搖都看不清楚軌跡,她正要跟着追去,已經掠出數丈的元寶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個急剎,生生落了下來,隨即僵在雪地裡,不動了。
它仰頭,拼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頭,望向長青神殿的最高處,烏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裡,映出它所看見的一切,映出它的驚怖欲絕。
先前那一陣子,主子關閉了對它的心靈聯繫,然而就在剛纔,靈識開啓,它已經感覺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拼命的要奔向那個方向,卻被來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邊!
不能把她帶到我這裡!
保護她!
那心靈感應的命令極其虛弱,它好容易才感覺清楚,這虛弱讓它心急如焚,然而卻真的不敢再動。
一生忠於他,忠於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識中,沒有違背。
元寶大人站在雪地中,鬆軟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體,它往前走兩步,再退後一步,它擡頭看看前方,再回頭看看一臉期盼等着它帶路的孟扶搖。
這一刻,一生裡在主人庇護愛寵下飽吃飽睡,不知道人間之苦的天機神鼠,終於第一次懂得了人類的焚心爲難的滋味。
身後,孟扶搖跪在它身側,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寶,走啊,走啊——”
元寶大人長久沉默着,烏亮的黑眼珠,漸漸浮出閃亮的碎光。
它最後仰頭,看了那個方向一眼。
然後它轉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搖的手掌。
它抱着孟扶搖冰涼的手指,將腦袋慢慢的貼了過去,然後,不動了。
孟扶搖看着它,眼神由不解轉爲了然,最後是無涯的疼痛。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將元寶舉上自己額頭,用自己血跡殷然的額,輕輕抵上它的。
這一刻她希望自己纔是元寶的真正主人,可以讀懂它的心思讀懂它看見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這山谷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會允許她輕舉妄動,他即使離開,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爲他,走岔了預定的路程。
他一生爲她鋪平腳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來都在踩着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搖顫抖着,在這午夜呼嘯的風中抖成枯葉一枚,她聽見自己牙齒格格顫抖,聽見和她額頭相抵的元寶,從胸腔裡發出的細微的哭泣般的哀鳴。
那樣的哀鳴同樣響在她自己心底,一聲聲越來越響,震得她意識昏眩,腦中思緒亂成一團。
非煙當初那攝魂大陣傷了她的大腦,雖然後來因禍得福衝破關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點後遺症,她在極度情緒激動時,依舊會頭痛。
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長孫無極的切切囑咐,心中頓時一驚,無極現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應該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麼可以在這裡沉淪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撈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熱的額頭,從雪坑中飛身而起,記着長孫無極關於煙氣西南角的囑咐,她飛身而出身子一轉——
一轉之下,頭腦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時四周景物一變。
雪地不見,山谷不見,頭頂蒼穹如蓋,四面繁星點點。
而她並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彷彿直落深淵!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自己躍出的時候一個翻轉,情緒混亂頭痛之下昏頭昏腦,半空中方向似乎轉錯了。
她沒有落入西南角。
她誤入了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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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巔,神罰之地。
長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頂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處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結滿丈許厚的冰雪,滑得飛鳥亦難立足。
峰巔是空心的,不過幾丈方圓,對穿成一個長不過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積滿冰雪,三千丈之上凌厲冰風,時時刻刻無遮無擋的自洞中穿過,呼嘯咆哮,滌盪不休。
洞的正中,一個人形鐵架連接洞頂洞底,架上隱約有凝固了的發黑的血色,昭示着這裡曾經囚禁過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屆殿主練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爲驚才絕豔武功絕世,號稱“不滅金身”的司空奇趁機勾連其餘諸部意圖反叛,將要成功的關口,卻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無人見過的神術一招制下,“滅神釘”穿司空奇琵琶骨,“縛魔索”鎖司空奇四肢,釘於九天之巔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風穿身之苦,縱橫穹蒼,身如鋼鐵不懼人間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於刑架之上。
那風,本就不是尋常冰風,尋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體完好,也頂多不過支持三日夜便必死無疑,以至於神殿懲罰犯罪弟子,什麼刑堂都不必設,仍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長青神殿上下,聞九天之巔而色變,除了三百年前創教祖師曾在這裡呆過一個月,以及後來闢爲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長老,也絕不敢輕易靠近那裡一步。
時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傑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負責押送的神殿殿軍便已停下,甲冑在身已經不能爬滑溜無比的冰峰,跟隨緊那羅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級弟子。
在離巔峰三百米處,那些弟子也已經禁受不住,停在崖邊,緊那羅王接過長孫無極,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從山下大袖飄飄的上來,蒼青長袍,同色高冠,弟子們都謙恭的躬身,道:“見過四長老。”
緊那羅王回身,目光流轉,笑了笑道:“四長老也來了。”
四長老拈鬚一笑,道:“聽聞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憤怒,特來觀刑。”
他看着緊那羅王負着的長孫無極,皺眉道:“不過一個將死的叛徒,還配讓您揹着,我來。”一伸手拉下長孫無極,重重摜在地上。
長孫無極落在滿是冰雪的地上,傷口一震再次鮮血飛濺,浸入不化的冰層深處,他卻依舊一聲不吭,擡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長老,便將目光轉開。
“殿下,”四長老盯着他冷笑,“您縱橫神殿作威作福,可想過會有今日?”
“過獎。”長孫無極輕輕咳嗽,“那八個字……評語,本座覺得……用在四長老身上似乎更合適些。”
“胡扯!”四長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羅部時,私自加重稅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國稅,”長孫無極緩緩道,“殿主也想請你……在九天之巔住上幾天,本座……攔下了,如今想來,倒不如……救你那隻……名叫兇狼的狗。”
“你!”被揭了瘡疤的四長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壞事,殿主根本責不到本座頭上,本座又怎會丟失阿修羅部大王位!”越說越怒,惡狠狠擡腳便要踢向長孫無極。
緊那羅王一直抄着袖子冷笑看着,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長老看他不順眼,不如早些釘上去,還有什麼懲罰,比神吼之地更適合他呢?”
“是極。”四長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長孫無極,飛身上崖,看見那掛滿冰凌的刑架,揚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見沒,那就是最合適你的棺材了。”
他將長孫無極拖過去,將穿過長孫無極雙肩雙腕的“弒神釘”穿過刑架上預留的洞孔,再將長釘掰彎,扣上刑架上精鐵剛鎖機關,這樣即使長孫無極不顧真元被毀強行掙脫,連動的機關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於死。
一番動作,鮮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發黑的血跡,頓時再次染上新鮮的殷紅。
四長老動作粗暴,有心整治,長孫無極卻始終一聲不吭,折磨人的人卻聽不見對方求饒呼號,便覺得無趣,四長老悻悻退開,撫了撫袖子笑道:“這神吼之風當真了得,本座在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覺得有些吃不消。”
“怎麼會。”緊那羅王看着四長老一讓開,九天冰風立即呼嘯咆哮着擊打在長孫無極身上,目光閃動,笑道,“長老謙虛了,您神功深厚,哪裡會懼這個。”
“緊那羅王立於九天之巔顏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長老捋須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恭喜緊那羅王。”
“何喜之有?”緊那羅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衆所皆知,除聖主外只有緊那羅王您有資格問鼎。”四長老目光閃動,“殿主以往心意所屬雖是聖主,然而這叛徒大逆不道欺師滅祖,殿主如今將這叛徒交您處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長老吉言。”緊那羅王揚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長老學識才幹,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屬。”
四長老聽得眉飛色舞,險些立即就一個躬彎下去先“恭賀我主”,一轉目瞅見刑架上長孫無極半閉着眼,蒼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長老身份,拼命按捺住喜悅神色,點點頭道:“如此,祝緊那羅王早日心願得償。”
“彼此彼此。”緊那羅王微笑,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條銀米閃爍的長鞭。
四長老眉頭一挑,詫道:“化神鞭?”他眉頭跳了跳,回身看長孫無極,愕然道:“緊那羅王要對這叛徒用刑,理所應當,只是這化神鞭非同小可,萬一……”
化神之鞭,練化元神,摧筋斷骨,苦不可當,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計其數,四長老皺了皺眉,心想緊那羅王恨聖主入骨,竟然動用這鞭,平日裡倒也罷了,如今這叛徒重傷之身,又釘在九天之巔受神吼風刑,哪裡還經得起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長孫無極性命,只覺得殿主既然還沒下令處死叛徒,這麼快便折騰死對方,未必對己方有利。
“長老放心。”緊那羅王輕執長鞭,脣角獰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將長鞭在手中輕撫,緊那羅王偏偏頭,斜睨四長老,一言不發。
接收到緊那羅王目光,四長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還要同時發泄一下對政敵的多年憎恨,也許還有些手段什麼的要施展,這些都不方便當着他人的面進行,趕緊退後一步,笑道:“殿中還有事務,本座先行一步。”
“長老請。”緊那羅王手一引。
四長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時,隱約聽見破空的鞭風,比那神吼之風更猛更烈,“啪”的一聲驚得他也顫了顫,喃喃道:“這麼大的力道,不會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隨即又浮現一絲冷笑,半回身看着雲霧繚繞之上的山巔,神色快意:“死了也好,從此後,便是我天行一脈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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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濃,整個長青神山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巔,因爲高過雲端,山巔之尖被永久的溼潤冰涼的雲霧所籠罩,不見天色。
雲霧之上,狂風怒號,以兇猛如刀劈的勁道,穿過冰層凝結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卻十分安靜,沒有呼號沒有呻吟沒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層反射着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駐紮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層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覷,他們都聽說過神吼之地的恐怖,也聽說了百年前夜叉大王悽慘的死亡,原以爲會被呼號之聲吵得整夜睡不着覺,不想居然安靜如此。
驚訝之後,便是佩服,聖主不愧爲聖主,淪落至此也未曾折節,重傷之身釘於九天之巔,竟然生生抗了下來,而他們,個個神完氣足,時時運功禦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經禁受不住這半山的寒氣,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讓已經武功被制無法運功的殿下堅持下來的?
山下有腳步聲傳來,來換班的弟子們到了,守衛的這一批頓時一喜,紛紛迎了出來,一個個跺腳呵氣,埋怨道:“怎麼現在纔來,凍死了凍死了……”
“不是準時麼。”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們還提前了一刻鐘呢。”
兩批人互相鬥嘴,只顧着交班,都沒注意到崖壁一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輕功超絕,和這半山雲霧一般飄過那羣弟子身側,直掠崖巔,身子一閃已經鑽入冰洞。
地面溜滑滿是鏡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盪,明明武功高絕,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長孫無極腳下。
這人也不起身,就勢一抱,連着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長孫無極的腰,也不說話,半晌,似有細細的水流滴落下來,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聲。
“別……哭。”長孫無極閉着眼睛,沒有看來者是誰,輕輕道,“小心……被聽見……”
那人立即靜了靜,隨即起身,繞到長孫無極身後,伸手去拔那連住長釘的鎖鏈。
這人手勢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鏈條一手抓住鎖頭,生怕胡亂扯動傷着長孫無極,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鎖頭絲毫不動,長孫無極卻悶哼一聲。
那人立即不敢再動,黑暗中眼光一黯,長孫無極輕輕道:“別……拔不了的……”
頹然放下手,手指在長孫無極比冰還冷的身上掠過,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從懷中摸出一顆丹藥,喂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塊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開長孫無極衣襟,貼在他心口上。
然後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爲長孫無極多擋一陣風,然而又想起背後也是有風的,又轉到背後,轉來轉去,十分無措。
長孫無極睜開眼,疲倦的對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難爲……你了,其實……不用管……我。”
那人卻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擡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別……”
“只求你……只求你……”長孫無極閉上眼,喃喃道,“她那邊……”
那人默然鬆開手,轉過身去。
長孫無極也不說話,黑暗中無人哭泣無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靜,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沉默之中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拼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靜之中隱隱作響,激起震撼的回聲,撞在冰洞壁上,連這怒吼的風,高矗的山都在顫抖。
那人終於熬不得這無聲的巨大撞擊,身子顫了顫,手指緊緊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沒入冰層,綻開一點微微的血色。
半晌掙扎而艱難的道:“我儘量……”
長孫無極慢慢吐出一口長氣,一笑欣然,他臉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綻開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華豔光芒流轉,卻又令人覺得美在頃刻稍縱即逝。
那人看着那樣的笑容,慢慢的,轉過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長孫無極慢慢擡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霧,注視着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她到了那裡了嗎?她進入四大境了嗎?她一切順利嗎?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許是苦,然而依舊覺得,和她在一起的幸運,抵得過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綻開,微微滿足,自覺一生裡金尊玉貴,富有一國,然而最快樂的時刻,還是她每次認真注視他的時刻,那樣清亮的眼神裡滿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貧瘠和蒼白從此充盈。
“何苦……受這般苦……”那人依舊失神的喃喃,“你還要爲她,付出多少?便是這大好河山不值一顧,難道連你這條命,你也不珍惜嗎?”
長孫無極沉默着,良久,淺淺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獄嗎?”
蒙面人愕然轉身。
“那麼,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