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林旭和林嫺娘相繼轉了回來。
晚飯後,林旭回二進院讀書。玉鳳給邱晨和林嫺娘上了茶,兩人適意地靠在大迎枕上,喝着茶說話。
喝了兩口茶,邱晨笑道:“今兒生意如何?累不累?”
“還好!我也就是兩處看看,也累不到。”林嫺娘溫婉地回着話。
邱晨嗯了一聲,笑看着林嫺娘問道,“老鋪子這邊的掌櫃的很能幹,新鋪子那邊的掌櫃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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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嫺娘笑笑,捧着茶杯,柔柔地道:“兩個掌櫃都很勤謹,鋪子打點的也很好……”說到這裡,林嫺娘垂了眼睛,從邱晨這個方向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嘴角,“只是,妹妹在家閒的慌……大嫂知道,妹妹針線上不行,也不會吟詩作畫消磨時光,去鋪子裡,跟掌櫃的夥計們說說話,也覺得鬆散些……”
默然片刻,就在邱晨耐不住繞來繞去,要直抒胸臆的時候,林嫺娘突然擡起了頭,看着邱晨道:“大嫂,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明兒,我就不去鋪子了。”
邱晨暗暗鬆了口氣,笑着道:“如今都十一月了,眼瞅着進了臘月就要過年了。家裡大大小小無數的事情,我也理會不過來,妹妹能留在家裡,正好也能幫幫我的忙。陳氏是個周全的,明兒起,就讓她陪着妹妹一起學着處置家事吧……嗯,說起吟詩作畫和女紅針線,妹妹如今學也來得及,若是妹妹想學,我就打聽着,請師傅來家裡教導也便宜的很。當然了,這都看妹妹的興致……”
“真的可以麼?”林嫺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滿眼欣喜地看着邱晨。
“當然。”邱晨笑着點點頭,“不過,咱們一下子可沒辦法都學全了,五妹妹好好想想,喜歡什麼,選上個兩三樣學起來也就夠了。”
林嫺娘連連點着頭,完了皺着眉思索了片刻,道:“大嫂,我想學讀書寫字、算賬、還有……針線。”
對於林嫺娘選定的三樣東西,邱晨也覺得驚訝。寫字算賬、針線,可都是實用派的。吟詩作畫什麼的竟一樣沒選!
笑了笑,邱晨道:“讀書寫字和算賬算一樣就行,五妹妹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想學的……學一樣興致愛好,閒散時間也好用來消磨。”
林嫺娘不知怎麼的,看着對面溫言笑語的女子,竟覺得鼻腔衝上一股熱流,讓她瞬間紅了眼。本來,她跟她根本沒什麼關係,當初能夠大度收容,並撥了近一半的家產給她們三人,已是讓人欽佩……可,一路走來,她遠沒有就此收手,反而一直像真正的大嫂一樣,對她關切,給予她幫助……如今,又如此縱容她請師傅學習。她念及自己的情況,只選了實用的,她卻又讓她選一樣怡情宜興的課目學習,只爲了她將來閒散的時間能有拿來消磨的東西。
哽了哽,林嫺娘才重新綻開一抹笑意,眨着眼睛,道:“我聽大嫂的,那就選畫畫吧!學了作畫,針線上也能用得着。”
邱晨很縱容地點點頭:“好,那我明兒一早就讓大興去找繡娘。你上午跟着陳嫂子學着管家,咱們家人少事少,半個時辰也就足夠了。上午還能有差不多一個時辰,你就用來讀書寫字。下午的時間也拿出一個時辰來,作畫和針線相隔開來,穿插着學習。吃過晚飯,你拿着算盤過來,大嫂別的不行,算賬打算盤還會些,帶着你入了門,剩下的就是你自己慢慢練習了。”
說到這裡,邱晨頓了一下笑道:“只是,如此一來,五妹妹可能會很累,咱們先照這個安排試試,五妹妹覺得累,咱們再調整時間。”
林嫺娘笑容燦爛地搖搖頭,連聲道:“不累,不累,大嫂不用這麼縱容我,妹妹不會累的。”
本來林嫺娘十五六歲年紀,總是有些深沉過度的感覺,今日這樣一副欣喜上面的模樣,倒是多了份她這個年齡少女該有的稚氣和嬌憨,讓邱晨也多了一絲感嘆和憐惜。再怎麼成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啊。
第二天吃過早飯,邱晨就把陳氏和順子家的叫了過來。
“咱們家人口漸漸地多了,過幾日還要添人……以後事兒多了,也得規劃一下,每日早上辰時,開始在三進的倒座裡處理後院的事情。各處要辦什麼事兒,或要人要東西,或領銀子,就在那個時辰過來請示,或準或需要再商量,即時定下來處理了。事兒不多,我估摸着半個時辰也就夠了。你們兩個琢磨琢磨,廚房、陣線上幾處,先把人員再捋一遍,每處定一個管事。順子家的仍舊統管着內院各處,陳氏專管着人情往來。有什麼我想不到的,你們也提點提點,都是大戶裡出來的,規矩上比我知道的多。”
此話一出,陳氏心裡有數,順子家的卻露出一臉意外的喜色來。
這些日子,隨着陳氏漸漸得了太太的歡心,她總是覺得自己上不了前了。這回邱晨一安排,她統管內院,那就是總管嬤嬤,這個家裡,也就比大管事大興稍差那麼一點兒,真正的掌握了實權的。反觀陳氏,只不過是讓她打理人情往來,這個活計雖說比較露臉,可畢竟如今林家新興騰起來的人家,往來走動的人家很是有限,統共那麼兩三家,能有多少事!沒事兒自然也就沒有多少權力,竟是將陳氏閒置起來的樣子!
順子家的歡喜無限地答應着,態度言語自然也就隨和起來,跟陳氏低聲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定了針線上一個管事,大廚房一個管事,剩下的浣洗打掃的粗活兒,就暫時仍有順子家的打理着,並沒有另外安置管理人員。
片刻功夫,順子家的就將兩人商量的結果報給了邱晨:“……太太,暫且這樣用着,等來了新人,人口多了,咱們再商議着安置,您看看可好?”
“挺好。”邱晨笑着點點頭,將給林嫺娘請先生的事情說了,“繡娘教針線,可以在五小姐的房裡。教書的先生畢竟不方便進後院,順子家的看着把一進院的西側間收拾出來,讓五小姐去那邊上課吧!”
順子家的連忙曲膝答應下來。
找繡工的事情很順利,大興前些日子找繡工瞭解了很多行情,很快就找了兩名專職在高門繡戶中教授小姐們的繡活的繡娘來。邱晨叫來林嫺娘自己挑選,她大大方方地挑了一名看上去稍嫌刻薄,繡工卻好一些的繡娘留了下來。
大興這一次帶進來的,除了教林嫺孃的繡娘,又着黃婆子帶了十幾個小丫頭過來。十幾個小丫頭的年齡跨度比較大,有三個十二三歲的,剩下的有十來歲的、七八歲的,個個面容清秀,五官端正,看的出是黃婆子用心挑選過的。
邱晨跟林嫺娘坐在上手的羅漢榻上,邱晨笑道:“五妹妹身邊也沒個伺候的人,這一次特意讓黃婆子帶了幾個大些的,妹妹自己挑一挑,看着合心的留下。”
“大嫂,我……”林嫺娘下意識地想要推卻,看到邱晨含笑的目光,終是沒有說出來,笑着點頭應下,回頭在幾個十二三歲的丫頭身上端詳了片刻,又叫上來問了幾句話,就留了一個看上去面相敦厚的,林嫺娘給她改了名字,叫冬月。
“大嫂,妹妹挑好了!”林嫺娘一邊招呼着冬月給邱晨行禮,一邊笑道。
邱晨笑着搖搖頭,也不多言,轉而挑起小丫頭來。
這一次黃婆子真是用心了,這十幾個丫頭,都是家世清白、容貌清秀,又不太過照耀豔麗。雖說這個時候難免有些拘謹,但應對還算得當。禮數看得出,黃婆子也教導過,粗略也能過得去。
邱晨挨個問了一遍,索性也不費心了,全部留了下來,交給陳氏和玉香教導。先跟着學上十天規矩,也順帶再挑選挑選,然後再分到各處去。
這些丫頭子,邱晨打算是分別交給繡娘學針線,交給陳氏學上竈,若是有機靈的,挑出一兩個來,教導着認字算賬……教她們一技之能,從小教出來的,用着才放心。將來她自己用,或者給滿兒做陪房,都用的上。
丫頭子被陳氏和順子家的帶下去沐浴換衣裳,再分配房間,領取被褥用具之類去了。
邱晨也不着急,留了黃婆子說說話兒。
“今年災年,你這生意可有影響到?”
黃婆子未語先嘆了口氣,道:“不瞞太太說,婆子這生意,災年不災年的,影響倒是不大,時逢災年,百姓過不下去,賣兒賣女的多,人口還便宜些……唉,婆子雖是爲了餬口不得已做了這一行,做了也有小二十年了,可每回看到賣兒賣女的場景還是跟着心酸……說起來,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託生的人家窮,吃不上飯,眼看要餓死了,實在沒辦法才賣兒女,今年災年更是如此,這些有兒女可賣的人家,得些銀錢或許還能逃個活命,若是連個兒女都沒得賣的,說不定就難熬這冬天去……”
林嫺娘盯着黃婆子,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卻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邱晨微蹙着眉頭,問道:“朝廷幾次賑濟,重陽節時還搞了賑濟義賣……到現在,賑濟糧款也早該分發下去了,怎麼還會有人餓死?”
黃婆子看了看邱晨,抹了把眼角,搖搖頭道:“太太有所不知,賑濟銀糧賑濟的是災區、疫區,那些沒有經災,也沒有發生瘟疫的地方,哪裡有賑濟銀米給啊。可那些人雖然沒招災,沒經瘟疫,可好些人當初都撇家舍業地跑出去避難了,秋糧一點兒沒有,連點兒乾菜都沒有,一趟避災又把家產哆嗦了個精光,如今,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邱晨瞠目片刻,然後恍然嘆息。
她之前總想着災區疫區百姓的日子難過了,還真是忽略了非災區的百姓,因爲避禍拋荒了農田,不但秋糧顆粒無收,好些連秋種都沒有,沒有秋種,也就意味着,明年的夏糧同樣沒有收穫……這個時候的畝產低,百姓們辛苦一年,風調雨順的前提下,也就剛夠餬口的,基本上沒有剩餘。若是一季受災,就會餓肚子,若是連續兩季都沒有收穫,可就不是餓肚子了……何況,如今入了冬,冰天雪地的,想要挖棵野菜都沒處尋摸去……也就難怪連黃婆子都感嘆了。
邱晨思量着,若是之前秦錚說了算,她還可以提議官府以工代賑,修築河堤,那些災民們能找到個活計,一家人說不定就能活下來。可如今來了個三皇子,唐文庸乾脆避其鋒芒回了京城,秦錚也同樣韜光養晦……哎,這個機會說不定秦錚也能用上!
政見上的分歧,總比他每次都弄得滿身是傷強得多!自污嘛!
又跟黃婆子聊了一回,邱晨收穫還是頗大的。這些婆子經常出入各個高門大戶,消息最是靈通,皇三子到達安陽府不過三幾日功夫,據說已經擡了兩個容貌姝麗的民女進去。由此,也可見三皇子楊璟鬱好色貪花之名並非虛名。
黃婆子說的很誇張,滿臉感傷道:“好好地閨女,就這麼一頂青衣小轎擡進去,別說名分沒有半個,只怕這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邱晨瞥了林嫺娘一眼,見她一臉疑惑,卻又礙於未婚的身份不好詢問,於是就代替她問道:“這是什麼話,那是皇子,說不定將來就是……咳咳,這要是得了勢,那可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尊貴和福氣吶!”
這句話讓黃婆子微微一怔,目光探究地看向邱晨,見她已經淡然地捧了茶喝起來,再轉眼看到旁邊容貌姝麗的林嫺娘……這些婆子做這個行當久了,一雙眼早就連成了火眼金睛,最善於察言觀色了。這一看之下,心裡大致也就明白了,略略沉吟了一下,嘆着氣道:“太太這話,也就是說給那些未諳世事的小姑娘們聽聽吧,婆子是無論如何不贊同的。”
略略一頓,目光掃過邱晨和林嫺孃的表情,黃婆子更加確定自己猜對了,於是越發地賣力誇張道:“皇子什麼的,老婆子沒見過,也不懂。可這城裡的公子少爺們,老婆子可真真是見得多了,多少公子少爺看着那花朵兒般的閨女擡進去,那還是做妾吶,可是怎麼樣,十個有九個半都沒個下場……那些公子少爺既然愛這如花的容貌,又怎麼會真正愛那一個人,不過新鮮上幾日,也就厭了,煩了,自然有更好看的更新鮮的花兒等着他們去採……那不新鮮的花兒,或賣或送,不過是一句話……唉!老婆子見得多了!”
邱晨的目光掃過林嫺娘漸漸慘白起來的臉色,襯度着也差不多了,就咳了一聲,笑着吩咐玉香:“聽黃嫂子說了半晌話,定然口渴了,快給她送一杯好茶來解解渴!”
黃婆子也作恍然狀,半擡起身,滿臉愧色道:“太太見諒,老婆子忘形了,居然當着五小姐說起這話來,真真是該打!”說着,擡手拍在自己臉頰上,發出響亮的一聲。
邱晨淡淡地笑道:“罷了,黃嫂子也是說者無心。五妹妹也別害怕,咱們家雖說不是說什麼仕宦大族,可如今的日子也過得去,哪裡會有那種事情!”
林嫺娘這會兒心裡翻江倒海的,酸甜苦辣滋味難言。強笑着起身福了福道:“大嫂不必擔憂,妹妹無礙。大嫂,妹妹好奇繡孃的針線,我這就帶她去看看繡工了。”
邱晨笑着揮揮手:“去吧去吧,過會兒天色暗了,記得讓人早早點上蠟燭。你也別心急,學什麼都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
林嫺娘曲曲膝應了,帶着自己剛剛挑選的丫頭冬月,又叫了請來的刺繡師傅,一起回她的西廂房去了。
看着林嫺娘出了門,邱晨轉回頭來跟黃婆子誰也不再提剛剛的話題,轉而說起了這一次送來的幾個小丫頭,黃婆子一一交待着小丫頭的來歷家世,邱晨仔細地聽了,完了真誠地道了謝,讓玉鳳拿了一半的身價銀給了黃婆子,接了十幾分賣身契,送了黃婆子出去了。
邱晨進了東里間,踢了鞋子上了炕,舒展着腿腳身體,倚着一隻大迎枕,開始琢磨起來。
當天晚上,林嫺娘推說身體不舒坦沒有過來用晚飯,邱晨過去看了一眼,就見林嫺娘坐在窗前,神色黯然,看到她才強撐起一抹笑來。邱晨泛泛地寬慰了她幾句,讓人送了一份清淡的病號飯來,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日,林嫺娘就好了起來,又過來邱晨這邊用早飯了,神情氣色幾乎都看不出來什麼端倪了,邱晨暗暗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暗暗感佩,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究竟要經歷多少坎坷磨難,才能鍛煉出這等深沉堅韌的心志來!
能勸的邱晨也盡力了,再怎樣,她也實在沒什麼辦法了。索性也就丟開這些,只小心翼翼地約束着家裡人,儘量不要外出,安靜地等待三皇子楊璟鬱離開安陽。
尋找作畫先生的事倒是順利,又過了兩日,林旭就帶着郭銘恂來了趟林家,推薦安陽一名姓石的畫師,最擅長工筆花鳥;還有輝縣一位王姓畫師,最擅長的則是山水寫意。
雖說,用於刺繡基礎,工筆花鳥更加實用,邱晨還是去問過了林嫺娘。果然,林嫺娘有自己的注意,她選的是那位擅長山水寫意的王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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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捂着臉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