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安西都護

第20章 安西都護

當齊大都護班師回城之後,屈支城內的亂象被迅速平息下來,幾名爲首作亂的教衆很快被捉拿下獄。

“你得知穆悉德死訊,爲什麼沒有立刻下令封閉祆坊?”

都護府衙內,卸下甲冑的齊大都護端坐堂中,他在大致瞭解城內近日狀況後,詢問起面前的溫長史。

“下官在當天夜裡便命人嚴守坊門,奈何人手不足,擋不住暴怒教衆。”溫長史戰戰兢兢道。

“人手不足?”齊知義侍立在父親身旁,當場點破:“可你圍堵寶昌坊時卻毫不吝嗇,還私自設賞,試圖用一等幕賓的三年酬禮來鼓譟將士。”

大夏尚武,對於將士的賞罰獎懲、考校酬功,有着明確的典章法度,攻城拔寨、跳蕩破陣、斬將奪旗等等分門別類,還會根據敵我強弱之別再劃定等次,由兵曹軍吏記錄在案,等班師之時還要當衆宣讀。

齊大都護回到屈支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帶着大小將校來到武廟外,把此次平亂的斬獲、執俘、死傷各項廣告衆人,這種做法能夠大大提振士氣、凝聚軍心,同時也作爲賞罰獎懲的憑據,讓軍中各部心服口服。

而且戰功對應酬勳幾轉、是否廕襲子弟,那都是要先行上報,由朝廷來進行冊封,斷然不是都護府長官能夠私下決斷的。

雖然都護府也會對戰功卓越的將士有具體的財帛賞賜,但那必須是大都護親自准許,不可能胡亂授權予人。

擅自賞罰這種事,往大了說罪過不小,甚至可稱僭越。但是溫長史奉大都護命令鎮守屈支城,在大都護本人帶兵外出時,他實際上就具備賞罰之權,也不能完全算有錯。

齊大都護大馬金刀坐在胡椅上,因爲常年在野外風吹日曬而略顯滄桑的黝黑臉龐,不見喜怒之色,默然沉思良久。

片刻之後,一名軍吏來到堂中,叉手道:“稟告大都護,先前關押在獄中的兩名副尉不見蹤影,簿冊中未有記錄生死出入。”

此言一出,堂內陷入詭異沉默,齊大都護揮手讓軍吏退下,問道:“溫長史,那兩名副尉去哪裡了?如果是吃了髒東西病死了、或者畏罪自殺上吊了,也該記錄在案。”

溫長史低垂着頭,臉色微微發白,齊大都護也不生氣,身子靠上椅背:“你把那兩人放出去,借給了茂才社,對不對?”

“是。”面對齊大都護的明察秋毫,溫長史自知無法隱瞞下去,只能乖乖承認。

“先前那兩名副尉合謀,私自將俘獲充作奴婢,發賣予人,有違朝廷關市法令。”齊大都護言道:“如今朝廷有意裁減各地州縣軍鎮的佐雜冗員,我們安西四鎮募聘甚衆,可謂是首當其衝。這時候一點小過錯被人拿住,在朝堂上便能大做文章。筆墨殺人,往往比刀槍來得更毒辣。”

此時溫長史汗流浹背,他這才明白自己沒有齊大都護的高瞻遠矚,自以爲拔掉寶昌社,就能讓陸相無從干涉西域事務。

“回稟大都護,此二人已被寶昌社所殺。”溫長史爲圖自保,極力辯解:“兩個月前,茂才社得知祆教聖物摩尼珠即將經過西域,有意奪取此物,經由英國公進獻陛下,如此可爲我安西四鎮據理力爭。當時大都護領軍在外,屈支城內兵馬人手不足,下官因此自作主張,將兩位受囚副尉交由茂才社調遣。”

齊大都護問道:“這麼說來,那摩尼珠如今何在?”

溫長史繼續說:“茂才社曾一度奪得摩尼珠,可後來寶昌社蘇望廷鼓動城內祆教教衆,大肆喧鬧,迫使茂才社不得不冒險出城。蘇望廷用心毒辣,在野外伏殺茂才社,奪得摩尼珠後,自知難守,於是交由祆教長老穆悉德保管。”

“可穆悉德在當天晚上忽然被殺。”齊大都護言道:“而你爲了平息教衆,將穆悉德死因歸咎於蘇望廷,這裡面的道理,你自己覺得能說過去麼?”

“蘇望廷居心叵測,程三五恃暴行兇,可謂是罪證確鑿,就算是陸相親自過問,下官也有把握給他們定罪。”溫長史俯身叩首。

齊大都護沒有說話,一旁齊知義忍不住開口:“溫長史,今番平亂,寶昌社的人手立功不小,像你這樣處置,今後還有誰肯爲都護府效力?而且我奉勸你一句,如今都護府是父親做主,不是什麼英國公。”

“住口。”齊大都護淡淡一句喝止,然後對溫長史說:“你的想法我已明瞭,暫且退下。”

等溫長史離開後,齊大都護單獨對齊知義言道:“以後在外人面前,不要妄言英國公如何。”

齊知義少年心性,不滿道:“這個溫長史明明就是英國公派來牽制父親您的,孩兒都看出來了!這回他自作主張,誰知道下一回要做什麼?”

“自作主張,也不盡然。”齊大都護喜怒不形於色:“摩尼珠一事,英國公早就有書信發來告知。他老人家明白,若是我貿然出手必定頗多不便,所以才讓一名庶子前來辦事,我只需要放任自流就好。”

“可他們茂才社也沒把事情辦成啊。”齊知義直接將不悅表情顯露出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又能保證事事圓滿成功?”齊大都護言道:“就像行軍打仗,哪怕爲父事先百般計較盤算,大軍一旦開拔,照樣是毛病叢生。就說寶昌社那個蘇望廷吧,他將摩尼珠交給穆悉德看管,用意爲何再明顯不過,可摩尼珠照樣丟失了。”

“那如今摩尼珠落入何人手中?”齊知義不解。

“這纔是關鍵。”齊大都護喚來侍衛:“把蘇望廷帶來,本府要親自過問。”

……

蘇望廷並非獨自一人來到都護府,除了程三五,阿芙與長青先生也一同跟來。

“老蘇,你有把握麼?”程三五的橫刀在府門外已被收走,他望着周圍森嚴守備、如林兵甲,心中本能警惕起來。

“齊大都護不是不講理的人,你放心好了。”蘇望廷神色從容:“而且眼下首要是奪回星髓,破除背後陰謀,齊大都護比我還要上心。”

一行人跟着護衛來到正堂,只有蘇望廷一人准許入內,其他三人只能在外面等候。

“那位可是嵩嶽伏藏宮的長青道友?”

這時有一名中年道人手捧藥箱經過,見到長青先生主動近前拜會,卻發現他黑布矇眼,驚呼一聲:“哎呀,長青道友雙目有恙?”

“你是?”

道人答道:“貧道謝志和,初元七年曾在嵩嶽伏藏宮聽達觀真人講解六壬藏兵法,深受啓發,當時曾與長青道友有數面之緣。”

長青先生稍加回憶,點頭道:“原來是謝道友,數年不見,你居然也在西域?莫非是在都護府任職?”

謝志和有些靦腆:“唉,貧道不中用,就是在都護府當個三等幕賓,平日裡負責調製行軍散、兵糧丸,隨軍紮營時做法驅除蛇蟲,打起仗來還要救治受傷將士。”

長青先生輕輕應了一聲,驅除蛇蟲的法術不算高明,無非是行氣咒禁,在軍中倒是有些用處。謝志和道法修爲淺薄,顯然沒有禁河斷流、結葉爲船的高明本領。

以謝志和的道法修爲,在中原確實難以獲得達官貴人的青睞。這年頭最受追捧的,首推仍是談玄論道、故作隱士高人之態,其次是延年益壽、駐容養顏的丹藥,等而下之則是助興催情的幻術手段,甚至佛道兩家高人在皇帝面前的“鬥法”,拼得也是剪紙化龍、鏡中天女這類幻術戲法。

長青先生就是厭惡這一套攀附權貴、虛僞矯飾,所以纔不肯前往天下術者趨之若鶩的帝京長安。

“謝道友勤修道業,未來成就無量。”長青先生難得奉承一句,隨後問:“聽說崆峒山中黃觀的周鍊師也在都護府效力,不知他眼下何處,是否得閒?”

謝志和臉色微微一變,他見有旁人在側,欲言又止。

長青先生雖然黑布矇眼,卻能料到對方遲疑,於是走到一旁說:“謝道友直言便是。”

謝志和近前嘆氣說:“周鍊師受了重傷,道基有損,只怕這輩子都修不回來了。”

長青先生心頭一驚,連忙問:“難道是因爲法術反噬所致?”

“你怎麼知道?”謝志和此刻再看對方黑布矇眼,頓時明白:“莫非長青道友你也……”

“近來西域氣數有異,但凡勾連天地之氣的法術必然引動氣機紊亂,從而反噬自身。”長青先生拄杖點地:“我要是沒猜錯,周鍊師應該是嘗試勾連四時陰陽之氣,敲響十二太黃鐘,結果氣機與鐘聲共振迴響,當場重創周鍊師腑臟經脈。”

謝志和萬分驚訝:“正是如此!難不成長青道友當時親眼得見?”

“我自己吃過大苦頭,推己及人,多少也能猜到周鍊師的遭遇。”長青先生語氣黯然:“十二太黃鐘乃是中黃觀的鎮山之寶,敲響發動,可令鬼神震撼、妖魔伏首、邪祟滅形,威力驚人。然而如斯高深法術一旦反噬,形神皆震、喪魂落魄,周鍊師能夠保全性命,已是道基渾厚。”

“周鍊師至今昏迷不醒,我等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稍後將他送回崆峒山調養,讓朝廷多加封賞,聊作彌補吧。”謝志和無奈道。

長青先生卻是不屑冷哼:“再多封賞又如何?道基有損,此生註定無緣大道、難登上清。”

謝志和嘴巴微張,驚歎於對方言辭無忌,他斷無此等膽魄,自己能在都護府中有一席之地就不錯了,哪裡敢耍高人脾氣?

“呃……不知長青道友來都護府有何貴幹?”謝志和趕緊轉變話題。

“我原本就是來找周鍊師,一者瞭解目前西域異狀,二來也想通過他直接拜見齊大都護。”長青先生嘆了口氣:“不過現在興許是用不着了。”

此時正堂門開,一名侍衛走出,請程三五等三人入內。

程三五站在門前都快站餓了,剛進入正堂就見到端坐在上的齊大都護,兩人目光相交,腳下步伐不由得一頓。

齊大都護眸光微凝,他是經歷過無數戰陣廝殺的硬漢子,內內外外早已打磨得如堅剛鐵石一般,泰山崩於眼前都不會變色。

哪怕是幾年前一名胡姬刺客在牀笫間用髮簪刺向咽喉,齊大都護依舊能輕鬆擋下,隨即信手扭斷她的脖子。但是見到程三五的第一眼,還是本能地生出警戒之意。

這並非是見到虎豹豺狼的恐懼,對於齊大都護來說,那些不過是如貓狗一般的獵物,根本不值一提。可程三五就像是一頭來自上古洪荒的大凶惡獸,大片陰影投下,讓人不寒而慄。

齊大都護心中不解,武功高深的江湖豪俠他見過不少,從無一人與程三五相似。而且細加觀瞧,程三五流露在外的氣質,不過就是武夫莽漢之流,方纔那種異樣感應轉瞬即逝,再也無法把握。

反觀程三五,只是抽了抽鼻子,他能夠看出齊大都護也是一名厲害人物,這不光指他武功深淺,而更像是老蘇那種處事本領的高明。

而侍立父親身旁的齊知義毫無察覺,他只是朝程三五微微擡眉示意,好像在說自己兌現了承諾。

三人正要行禮,齊大都護擺手道:“不必虛禮……前因後果本府已從蘇掌事處大體瞭解,日前暗害祆教長老穆悉德、盜取摩尼珠之人,就是被你擊退?”

程三五見大都護望向自己,於是叉手答道:“正是。不過與其說是擊退,更像是把他嚇跑了。”

“哦?”

“那個傢伙的法術很厲害,我也是最後發狠拼了一下,纔算是勉強勝過他的法術。”程三五直白言道:“加上打鬥動靜鬧大了,拜火祠左右的百姓都被驚醒,那個傢伙估計不敢停留,所以逃跑了。”

“如果本府想請你對付此人,你敢去嗎?”齊大都護笑問道。

“去,當然去!有何不敢?”程三五毫不猶豫,順便問道:“就是不知道都護老爺出多少錢?”

“咳咳咳!”蘇望廷趕緊乾咳示意,扭頭望向程三五的表情苦澀不已。

“哦,習慣了、習慣了。”程三五反應過來,慌亂擺手:“就當我胡說八道,讓都護老爺見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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