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手一頓,慢慢關上了窗戶。
“他沒有死,”衛浮煙轉身道,“倒是你殷秀色,你怎會還活着?”
對於秀姬的到來,可謂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來秀姬是服侍皇權的前元衛之首,即便錦年登基也需要前元衛,沒必要全部剷除;二來秀姬絕對忠於衛明琛,現如今衛明琛死了,若還有什麼事要交待,便只能是秀姬代勞;三來,三來她們之間本無恩怨,但若誰想爲自己的男人報仇,找對方不失爲解氣之良方。
燈火之下,病榻邊上,秀姬臉色蒼白。她的容貌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極纖柔,極水靈,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只是平日裡甜美的酒窩今次卻看着悽然,她脣角沒有慣常的嬌笑之意。
此時此刻,衛浮煙沒有爭鬥之心,她累了,不想揣測心思,不想顧全大局,只是單純爲殷秀色闖入她和周懷意最後的二人世界而不喜。
“沒有死,那是很好的……”秀姬的聲音澀滯嘶啞,大約是想到了確然已經死去的衛明琛。
“我的主人,辰國先皇帝,命我把這些帶給你,他說這是送你的禮物,他祝你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說完衛浮煙才注意到,秀姬背上是一個包袱,看似要遠走他鄉。衛浮煙不言,眼看着她從包袱中取出一方黑木匣子,安穩放在周懷意枕邊。
“你退出前元衛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秀姬已經重新系好包袱,將一柄劍抓得緊緊的,勉強笑了笑說:“你忘了,我已成親,已有家,已有夫君了。”
“拓王?”衛浮煙感情複雜。
秀姬卻笑笑,說了一聲:“保重。”
人一生要遇到許許多多的人。
有的陪你長大,和你一起走過漫長的時間,你牽着他的手,以爲就能走到最後,不知何時回頭,卻發現身後早已只剩你自己的腳印。
有的曇花一現,只給你一個驚鴻一瞥的背影,你看到他,或是憐,或是恨,或是難以言說的情感,甚至只有日漸模糊的記憶能夠證明他來過。
有的愛着你,你卻不愛。
有的你愛着,卻傷你至深。
有的來傷你,你卻忘不掉。
有的對你好,你卻無以爲報。
他們來來往往,哭哭鬧鬧,恩恩怨怨,糾糾纏纏,豐富了你原本平淡的一生。
就好比秀姬,此刻衛浮煙看她轉身的,覺得她並不那麼可恨了。一切不過是命運使然。
秀姬走之後很久,冬雪晚晴,晨曦漸染。衛浮煙喊人添了熱水,然後將人遣去,親自擰了熱毛巾給周懷意擦了臉和手。他面色平靜,呼吸微弱,卻不見轉醒。衛浮煙親吻了他的眉毛,輕聲說:“天快亮了,該起牀了。”聲音柔暖,是她從前幻想過無數次的平靜生活的語調。
掖好被角,目光便落到他枕邊的匣子上。衛明琛臨死前說到禮物,原來果然爲她留了禮物,衛浮煙伸手拿起放到腿上,伸手撥開吉祥雲紋的黃銅搭扣,卻見裡面是厚厚一摞書信。
抽出一封,信封無字,卻覺有熟悉之感。
“這個小鎮依山傍水,因地處邊疆,常受戰火侵擾,所以取歲歲平安之意,叫做平安鎮。我是已死的身份,不便公開統帥三軍,所以在郊外尋了一方小院,院中有株淡暈硃砂梅,很像家裡那一株。你還好嗎?你何時回信?你何時來?”
衛浮煙第一眼便知是誰的字跡,卻似沒反應過來一樣,眼睛直直落在素箋之上來回看了幾遍,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僵硬鬆開正捏住素箋左下角的手,果然見左下角的小字:意,字。
他寫了信的。
他寫了信的……
衛浮煙忙不迭地打開其他,一封一封拆,一句一句看,一字一字心酸。
“今天駐紮在一個深山古剎裡,將士們在一旁點起篝火烤羊吃,突然想起初次相逢時喝過你煮的肉湯,味道十分鮮美。彼時尚不知你便是我妻,只覺日後娶你的人真是有福氣。我很想你。”
“這家店主有個十分乖巧的小兒子,四歲,會幫他阿孃盛飯,會給他阿爹送茶。我們的孩子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他在你腹中乖不乖?煙兒,回封信給我。”
“洛都的形勢已經穩定,你的安排我已知曉。那封空白休書我以爲用不上,沒想到你填成婚書,說我要娶餘家大小姐。不過如此也好,門青松的妻兒若有懷王遺孀遺腹子的身份,理當會稍稍好過一些。你做事我向來是放心的,只是你對我卻也很放心,你仍在生我氣,仍不願給我回信嗎?煙兒,回封信給我,幾個字也好。”
“今天探路,路上遇到一對年輕夫婦在吵架,原因如何不得知,忽然天落雨,兩人手牽手跑到屋檐下,互相擦乾臉上和頭上雨水,接着繼續吵。我突然很想見見你,你不回信,那麼等安頓好將士,我去接你可好?”
“辰國椒圖王率軍守邊,形勢嚴峻,我難以抽身。仍然只有一封書信,你們母子多多保重,你不會信便不會信吧,萬望安好便是。”
……
整個來的路上,在陸仲的謀劃下所有人都在儘可能地拖時間,衛浮煙無法趕路,而另一邊,周懷意寄出的信全被攔截,兩個人彼此音訊全無。衛浮煙以爲他軍務繁忙,以爲他太過放心,以爲了很多東西,只因爲她在那個漫長的旅途上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周懷意的安慰。
可是他說了那麼多話,他的生活,他的感想,他的悔過,他的擔憂,他的祝福,細細碎碎洋洋灑灑,有的信箋平整乾淨,有的卻皺巴巴,像是隨手從哪裡私下了一塊紙,有的信他字跡工整,遒勁有力,有的卻草草寫就,甚至有的又淡淡的酒味。
他們每一天都在互相思念,他們從未分開過。
衛浮煙打開最後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話:“梅花已開,你還未來。”這張紙出奇的白,這方墨出奇的黑,白紙黑字,用筆瀟灑,轉承處卻滯澀困頓,彷彿是化不開的濃重愁緒。而那封信從中間對摺,中間夾着一片嫣紅,則是一朵尚餘梅香的淡暈硃砂梅花。
天光大亮,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半個橙黃的臉來,周圍是薄薄一層發白的光暈。不久,光暈越來越大,周圍暗色的雲彷彿突然有了顏色,緩緩移動之間似在流光溢彩。風吹雲動,太陽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大,像是奮力從烏雲中掙扎着走出來,而漸漸的,太陽的顏色越加鮮豔,周圍的雲層看起來越加生動,銀裝素裹的世界像是鋪上了一層五光十色的薄紗,晶瑩剔透,玲瓏喜人。
“梅花已開,大雪已停,天已亮,我已來,”眼淚悄然滑落,衛浮煙抓着他的手輕聲問,“那麼你何時醒來和我白頭偕老呢?”
周懷意的手突然微微顫動了一下,衛浮煙抓住他的手,另一隻手來不及擦拭眼淚,只迅速撫上週懷意的臉。那雙眼睛真是漂亮,此刻微帶疲憊,微帶怔忡,卻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流淚的臉。衛浮煙突然抱着他失聲痛哭,只要如此互相凝望就好,千言萬語,又何必言說。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也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