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衛浮煙跌進光屏中、看到錦年、陸仲、周懷意、花錯四人身影,突然恍悟什麼叫做天意使然。
周懷意和錦年所處的位置是這雪霧迷陣的核心所在,陣法剛啓動時兩人正在纏鬥中,誰也來不及逃脫。但更令周懷意驚訝的是錦年的舉動,以他的角度自然看得明白這陣法是衛明琛死前佈下的,也當然清楚這陣法根本不會傷到錦年。可是衛錦年他太驕傲,他不願將周懷意交給衛明琛的陣法處置,他要親自動手!
但是這迷霧陣古怪了,周懷意未免傷及自身,只得在迷霧陣中另設陣中陣,就是這所謂的光屏。不過,佈陣的時候周懷意並不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恰好是雪霧迷陣的正中心,所以兩相沖突,結果造成了一部分和光屏之內相通、另一部分卻並不相通的詭異局面。
偏偏就這麼巧,唯一不相通的就是衛浮煙和花錯所處的地方。
這真是天意使然,命該如此!
可是全怨天意麼?衛浮煙頹然倒地,心念,真是關心則亂,若不是情況緊急,她怎麼會想不明白周懷意的用意。
周懷意那時根本沒力氣再跟今年爭鬥,他甚至無力起身,怎麼會想要激怒錦年呢?因爲柳輕舟已經離開,這迷霧陣又是專門爲他設置,他根本沒可能趕在錦年之前離開。可是柳輕舟和陸仲都進的來並且找得到這裡,那顯然這陣法易進難出,陸仲會以最快的速度帶錦年來開迷霧陣,並且坐鎮軍中。
兩軍即將正式開展,他和錦年一併消失也就罷了,如果錦年回營,而周懷意不見蹤影,首先便會擾亂軍心。周懷意沒辦法,所以刻意激怒錦年——他沒力氣走過去,只好讓錦年親自走過來。
這一點兒都不難理解,如果再給她一點時間,只要一點點,事情就不會弄到現在這種地步。
那麼,興許周懷意就不會受傷了。
“皇姐!皇姐……”錦年驚愕地看看手中的劍,又看看衛浮煙。衛浮煙卻像凍在風雪裡一樣,看着擋在自己身前不住吐血的周懷意。如燈籠一般的光屏驟然消失,風吹白霧散,漫天飛雪飄零,衛浮煙頹然跪倒在地,一雙手支楞着,想抱,又不敢抱周懷意。
錦年手一抖,長劍便掉在地上,那麼重的鐵劍,卻深深陷入雪地裡,發不出任何聲響。衛浮煙突然闖進來,錦年根本看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人,可是周懷意居然第一時間辨認出來,並捨身爲衛浮煙擋下了這一劍。這一劍他用了十成力道,周懷意生死只在旦夕。
“你犯什麼傻呢……”衛浮煙顫着聲音說,“我要救你,你爲什麼反而把我變成兇手?你這樣置你軍中將士於何地,又置我於何地?”
光屏既散,迷霧陣也慢慢自行解開。花錯看着周懷意和衛浮煙勃然大怒,一把奪了周懷意手上劍就要對錦年動手,衛錦年呆呆地上前半步茫然喊:“皇姐……”他知道,他再也帶不走她了。
陸仲見事情有變,衛錦年又那副模樣,當下便顧不上其他,只得先斬後奏奪了衛錦年的劍跟花錯拆了兩招,他武功跟花錯根本不是一個段數,加上又是獨臂,勝負即刻便能分曉。
陸仲攔在錦年身前費力抵擋,餘光看向周懷意帶血的手顫抖地和衛浮煙的手握在一起,不忍多看地移開目光道:“看在葉城主和先皇往日的情分上,還請葉城主放過錦繡王!錦繡王若有閃失,誰來繼承先皇不惜與葉城主分離也要保住的辰國江山?更何況就算要尋仇葉城主又何必急這一時半刻?不如先帶懷王爺找神醫,興許還有的救!”
這話口口聲聲強調花錯不夜城城主的身份,花錯難免一愣,這錦年是昔年愛人之子,現如今他也是不夜城一城之主,無論如何是不能殺了他的。可是周懷意也是他親手教養大的,如今見周懷意握着衛浮煙的手卻說不出話來,心裡怎麼可能好過。
花錯這一怔,陸仲便尋了空隙,當即顧不得尊卑之分,挾着錦年便迅速離開了。
漫天飛雪,只餘雪地裡緊緊相依的兩個身影。衛浮煙握着周懷意的手說:“咱們這就回去找季神醫,你忍一忍……你知道我最討厭被人丟下,你別丟下我不管,還有這孩子,你難道不想見一見他?懷意……”
周懷意已經力竭,看着衛浮煙又哭又笑的心疼不已,只是顫抖着伸出手,卻無力撫到衛浮煙臉上了。痛感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放大,清醒卻像在一縷一縷地流失,最後的印象,是漫天飛雪裡,衛浮煙笑若春花燦爛,淚卻如秋雨悽愴。
不夜城的城主宮殿裡,衛浮煙守着周懷意寸步不敢離開。季神醫面色嚴肅,指揮一羣人在來來往往忙碌着,換下的衣服讓血染透了,擦身的水是血紅的顏色,身上大大小小傷口密佈,不過這些都不如胸口那個傷口來得嚇人。那是錦年用十成的功力送進去的一劍,直刺在胸口上,像把他整個人釘在了哪裡一樣。
“來,”花錯硬塞過來一碗蔘湯說,“把它喝了,等他醒過來,一定想見你好好的。”
衛浮煙低頭看看兩人緊緊相握的手,良久才一字一頓地說:“當然要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這樣的話無非是說給自己壯膽,可是屋裡沉靜,所有細碎的聲響都被無限放大,舀水,擦身,剪衣料,切息肉,越聽越覺得胸口像有北風呼嘯而過,連帶着肋骨都陰森森地涼。衛浮煙咬着嘴脣死死盯着周懷意的臉,許久之後突然端起蔘湯一飲而盡。
花錯輕聲嘆氣接過那隻碗,卻聽衛浮煙聲音縹緲地說:“我小時候,捱了鞭子又落了水,覺得世上最大的痛苦不過是那樣,那時候衛明琛拉着我的手一直低聲說話,讓我別死,讓我醒來。我在夢裡聽到這話厭倦透了,心想醒來就要承受痛苦,爲什麼還要醒來。”
頓了一下,伸手撫過周懷意的眉毛,衛浮煙輕嘆一聲說:“可我還是醒來了,不是因爲我牽掛着誰,是有人牽掛着我。現在懷意也不會死的,因爲我們彼此牽掛,只要有那麼一口氣在,他就一定會撐下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房裡驟然安靜了片刻,季神醫和往來婢女都看着衛浮煙,此刻她眼神堅定,說話時斬釘截鐵,比任何人都堅強,只有撫摸周懷意眉眼的手指間細微的顫抖,在默默昭示她心中的恐懼。
天將將有一絲微亮之際,季神醫終於帶人退去,臨走也未曾說起周懷意的傷勢。衛浮煙知道不能問,若確定是好消息,季神醫怎會不說,若是還有希望,季神醫怎會不安慰她兩句。房中鏤花金鼎裡,季神醫配好的藥用香料焚出寂寂輕煙,卻在暗夜中繞得人愁腸百轉。衛浮煙看着周懷意,伸出冰涼的手指隔空描畫他的眉眼。
眉峭而冷冽,目威而尊貴,薄脣緊抿,面容消瘦,這是她的丈夫。
恨天不憐見,教人晚相逢。
衛浮煙的手停留在他左手指尖,那兒和她的手一樣冰涼,卻不如她的細膩柔軟,他是皇族養尊處優的王爺,手指卻有江湖磨礪的痕跡。翻開他的掌心,掌紋細細密密,交織纏繞,全是她看不懂的命運。衛浮煙瞧見他無名指尖一個小傷口,若是平日裡他定然不當一回事,這會兒衛浮煙卻瞧着極不舒服,非要忙不迭找了酒、藥和繃帶,先細細清洗了,然後灑上藥粉,最後小心翼翼地包紮好。
可是等這一切做完,她再想不起還有什麼可做的了。他安靜躺在這裡,呼吸微弱,生死未卜,這是她孩子的父親。
恨命不惜時,教人晚傾心。
衛浮煙惶然起身,從他身邊步步倒退。一步之遙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睫毛偶爾的顫動,三步之遙的時候,只能看到他臉上平靜的表情,十步之遙的時候,眼裡滿滿當當是這個人,心卻已經像空了一塊。這裡沒有旁人,她無需再故作堅強,卻一滴淚都哭不出來。
背上一涼,原來已經退至窗口。衛浮煙終於將目光移開,轉身將手探向窗戶。冷冽的風令人清醒,又是一場大雪,窗外是簌簌的落雪之聲,近處宮牆肅穆,巡夜的侍衛頭上壓着厚厚的氈帽,手上的燈籠耀出暖心的紅光,遠處寒梅怒放,冷風繞梅香。
“我不知道他也死了,請節哀。”沙啞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