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產
第二日下了朝,胤禩去了乾清宮給康熙請安,順便將摺子遞了上去。
康熙看過之後眉頭緊緊皺起,臉色也不大好了:“你要自請去兩廣督糧?”
胤禩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阿瑪的話,去年兒臣呈給戶部的摺子前些日子已經討論過了。既然可行,又是兒臣起得頭,自然由兒臣親自去督促着最爲妥當。”
康熙不置可否,只將摺子扣在桌案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你一個阿哥,從小養在宮裡不事農商的,如何去做這等奴才們做的事?何況兩廣之地地處偏遠、氣候溼熱,聽說民風也屬彪悍,你去受這等罪幹什麼?”
康熙臉色不愉,他心知這個兒子只怕是被之前那一番模棱兩可的敲打嚇着了,又丟了差事,如今想要避禍出京。
胤禩一撩袍子,跪倒在地,神色未變,只又將“讀書不如行萬里路”的理由又說了一遍,加上年初這次饑荒讓他深有感觸,若要圖之,一方面自然是整頓吏治;而另一方面,卻是應當自糧食增產入手。他自知在吏治一事之上幫不上什麼忙,因此纔想去兩廣之地爲朝廷分憂。
話說得自然是很漂亮,連康熙都反駁不出什麼,只是他心中既然已經認定這個兒子成心與自己對着幹,自然不會輕易鬆口。於是康熙不甚耐煩得打斷了胤禩,揮手道:“這事朕自會斟酌用人,你也別沒事想這些有的沒得,你額娘如今病着,你身爲人子不思盡孝,倒總想着往外跑,如何令人信服?”
說到激動之處,康熙不由又想起了福全病時,這個兒子侍奉左右的樣子,再想起自己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居然隨手操起手邊的茶盞就這麼砸了下去——
這話說的很重,竟然將事情往“不孝”上掛靠,胤禩臉色一白,只好住了口,幾個頭重重地磕下,連連稱“兒臣不敢”。
然而康熙已然暴怒起來,心中不由想到莫不是隻有福全才值得你去盡孝,自己親生的阿瑪額娘倒是不被你放在眼裡了。
想到這裡,太子大阿哥索額圖的事情,也一併翻了出來,大聲斥責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一個兩個長大了便不認得是誰生誰養的了不成?乳羊尚且知道跪奶之恩,你們這羣人居然連畜生也不如麼!”
說罷將案上的筆墨硯臺一併掃落地上,衝着跪在地上的胤禩斥道:“滾出去,就在外面給朕跪着,想想清楚你錯在何處!誰也不許求情!”
……
胤禩罰跪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良妃耳中,良妃彼時正端着太醫院呈上的藥碗,聞言手下一抖,將整碗藥都潑翻在地,青花瓷藥碗也砸的粉碎,院中的宮人們嚇得連忙跪下,喜福更是急着上前去看她有沒有被燙傷。
片刻之後,在一片亂哄哄之中,良妃回過神來,苦笑這搖了搖頭,讓不相干的人都先行退下,只留了喜福陪着自己。胤禩打算離京的事情她自是知道的,而她雖然不捨,但卻知道如今自己兒子在朝中舉步維艱,遠離京城也許是眼前最好的選擇。
如今卻忽然聽聞胤禩在乾清宮被斥責之後罰跪的事情,心中自然是心亂如麻。她雖身居妃位,但帝王的寵愛早已不再,如今她心中唯一掛唸的,唯有這個兒子而已。
壓着胸口喘息一陣子,喜福嚇得連忙要去傳太醫,但卻被良妃按住了,她神色悽惶的搖搖頭道:“如今小八剛被斥責,若是我這邊便去傳太醫,還不知道會被說成怎樣?你扶我進去躺一躺吧,過會子便好了。”
……
宮裡沒有秘密,胤禩還未回府,他在乾清宮遭到斥責,康熙摔了杯子的事情便傳回了府裡,彼時毓秀正在院子裡拿着一塊布料同身邊的嬤嬤比劃着,聽見這個消息時只覺得肚子一沉,熟悉的墜痛之感襲來。
高嬤嬤一見毓秀臉色突變,連忙伸手摸了摸,頓時大驚:“破水了,只怕要早產了。”如今毓秀的肚子尚未足月,因此產房穩婆都不是現成的,府裡頓時一片兵荒馬亂,燒水的燒水,收拾產房的收拾產房,請穩婆的的請穩婆,毓秀則是在痛楚的間隙裡,拉着高嬤嬤的手,嘶啞的喚道:“爺呢——爺回來了嗎?”
高嬤嬤心疼不已,一邊端過參茶來一口一口灌給毓秀,一邊安撫道:“長順已經去宮裡傳話了,爺應該很快便能回來。來,先喝點參茶攢些氣力。”
……
八貝勒府上的消息傳到宮裡的時候,胤禩已經在乾清宮外跪了近兩個時辰,從上朝開始便滴水未進,如今膝蓋以下已經失去知覺了。他正打起精神在自嘲着,如今也不知哪裡礙了老爺子的眼,不管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錯,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下去。
正在這時,忽見大太監李德全疾步往乾清宮裡走去,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李德全快步出了,對胤禩道:“爺,方纔府上的下人傳話,說是八福晉早產了,萬歲爺也讓貝勒爺快回去看看。”
胤禩一驚,他一心擔憂良妃知道今日之事之後接受不了,病情加重,卻是沒料到先出事的反而是毓秀。如今他顧不得許多了,連忙手腳並用得爬起來,李德全見狀,連忙招手喚了小太監過來,攙扶着胤禩出宮去。
……
回到府裡,便有下人上前,胤禩顧不得其他,揪住一人便問:“福晉呢?如今情形如何?”
這些個粗使下人入不了內院,只知道福晉還在生產,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胤禩將人推到一邊,連忙往後院快步走去。
這次是毓秀第二次生產,論理來說不應該如此折騰,但因爲尚未未足月,之前受了驚嚇,如今居然有了難產之兆。穩婆們進進出出之時,臉色也漸漸不大好了。
胤禩只看見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幾個毓秀的陪嫁丫頭與奶嬤嬤面色都有些憂心,急得在院子裡走走停停,心裡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來。
一直到了夜裡,一聲虛弱的嬰啼之聲從屋裡傳來,神經繃緊了許久的衆人也才終於敢稍微喘上一口氣兒,那廚房裡的晚膳已經熱過三次,但是主子不吃,誰敢說自己肚子餓?
片刻之後,穩婆將用紅布裹着的一個瘦小的孩子抱了出來,送到胤禩面前,道賀道:“恭喜貝勒爺,福晉生了個小阿哥。”
胤禩心中五味雜陳,前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也算是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這一個,卻是這一世自己意外得來的,看着他瘦小虛弱的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養的大……
胤禩剛要伸手去碰碰那孩子的臉,誰知這時屋裡卻響起一聲驚呼:“福晉!福晉!!”
貝勒府裡因小世子出生而帶來的喜悅尚未散開,產房裡呼聲一聲高過一聲,卻是毓秀有些出血不止,因爲這次早產身子虛弱,居然好幾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胤禩心中不安愈發重了。他想過改變很多事情,不要走上一世的老路,爲了額娘爲了自己的兒子女兒,他可以付出一切他給的起的代價,但是卻從未想過要靠毓秀拿命來換。
胤禩手腳有些哆嗦起來,也許是因爲白日裡跪得太久,又從早上開始滴水未進,如今竟然有些支撐不住了。就在這時,太醫院的陸太醫嘆着氣從產房裡出來,胤禩連忙一把抓住他,說話都有些抖了:“陸太醫,我福晉她…我福晉她……”
陸太醫有些爲難道:“貝勒爺,福晉身子虧得厲害,而且……福晉本人似乎……自己斷了生機……”
胤禩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毓秀她自己不想活了?
胤禩一把推開太醫,也不管什麼血房不血房的,跌跌撞撞地進了產室,看見毓秀一臉灰敗的顏色,汗水溼了頭髮,黏在頰邊、額頭。
胤禩心中難過,眼睛有些熱,走過去坐在牀頭,將毓秀的手執了握在掌中,高嬤嬤抹着淚兒,將丫頭都趕了出去,只自己遠遠站在門口守着。
“阿秀……?”胤禩低聲輕輕喚道,勉強勾起一個笑容來。
“……爺……孩子呢……?”毓秀動了動,睜開了眼,第一件事便是問孩子。
胤禩捏了捏毓秀的手,笑道:“這次你可立了大功,如今我們夫妻也算兒女齊全了。”他故意這麼說,是將弘旺排除在外,只爲了安撫毓秀,讓他知道,如今他說的兒女,只是毓秀與他所生的孩子。
毓秀果然眼睛亮了亮,也微微笑了,臉上居然放出光彩來,渾然不似先頭的死灰顏色,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我的心願也算了了。”
胤禩心下一抖,嘴上卻是責怪道:“這是什麼話?哪裡有管生不管養的道理?如今你我夫妻兒女都有了,自然要好好教養,長大了看他們嫁人娶親,哪裡有個頭呢?”
毓秀閉了閉眼,眼角流出淚來,低聲道:“妾身怕是挨不到他們長大了……張氏是個好的,孩子交給她,我也不擔心他們會被欺負……”
胤禩連忙喝止她,出言恫嚇道:“你就不怕爺給咱孩子找個繼福晉來欺負他們?”
“你敢?!”毓秀睜開眼睛,眸光中如同護崽母豹子一般的兇光閃過,宛若當年新婚不久,知道府裡又進了兩個格格之時的表情。
這纔是毓秀啊……她從來就沒有變過……
只是她學會了僞裝而已,就如同自己一樣。
胤禩笑:“所以你要好好的,他們纔會好好的。”這彷彿是老四不久前才同他說過的話,想不到自己居然這麼快便用上了。
毓秀看着胤禩搖了搖頭:“爺……我這幾年過得很憋屈,憋屈得都不像我自己……當年安親王府的嫡親外孫女,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誰敢說一個不字?”
胤禩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艱澀道:“是我對不住你……”
毓秀忽然一笑,如同牡丹初放:“自然是你對不住我,你根本不應該求皇上讓我嫁給你!你不能對我一心一意只要我一人,卻爲什麼要娶我?”
胤禩無言以對,這是他的罪孽。
“是我……誤了你。”只恨他悟得太遲,悔之晚矣,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毓秀忽然柔和下來,眼睛微微有些失神,似乎是在回憶:“後來我也才明白過來,縱使我瑪法和阿瑪再疼我,我必然會被指給皇室宗親,無論是誰,都不會同我‘一生一代一雙人’,因爲,就連寫下這首詞的人,也是有妻有妾,未能攜手一人到白頭。”
相思相望一雙人,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罷了。
毓秀忽然回握住胤禩的手,嘴角有些幸福如同小女孩的羞澀笑容:“可是我後來才發現,其實爺很好,也很寵我,比起旁人來、比起那些姊妹來,我也算得上是好上許多……只是,這終歸不是我想要的……”
“我明白的,只恨身在帝王家。”胤禩黯然,捏了捏毓秀越來越涼的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毓秀孩子氣的笑了:“所以,如今我心願已了,終於可以不要再受氣受苦委屈自己了。來世,定然不願再身在帝王將相家。”
胤禩終於明白陸太醫所說的“福晉本人似乎斷了生機”的意思,原來竟然是這樣……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該去羨慕毓秀的決絕,還是該去勸慰她應該爲了孩子再忍一忍、爭一爭。
毓秀…雖然只是個女子,但她卻比自己更狠得下心,縱使是子女也阻擋不了她的腳步,她想要什麼,便去爭取什麼,不喜歡誰,也不會強裝出笑臉來,一切都是直來直往的,一直到那一年被罰去庵裡悔過,才讓她收斂了鋒芒。毓秀與良妃不同,良妃是那種爲了子女甘願自赴黃泉的女人,但毓秀卻是敢愛敢恨到可以不顧一切的女子。
前一世,毓秀敢同老爺子拍板,也敢對着已然做了皇帝的老四咆哮……這些事情,即便是胤禩自己,也是隻能想想,卻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只是原來一切都只是苦苦的壓抑罷了,這個女人同自己一樣,自那之後便一直苦苦演戲,他有多累,毓秀也就有多絕望,何況她只是一個呆在後院以夫爲天的女人,最終選擇這條寧可玉碎,不爲瓦全的路,也就順理成章。
胤禩紅了眼眶,俯身將毓秀摟在懷裡半抱着,有些哽咽道:“你放心,我懂你的,來世你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找,莫要再嫁給我這樣沒用的。”
毓秀有些恍惚了,但仍笑着:“爺,你不是沒用,只是心太軟罷了。如今我也只能趁着爺心軟,求一個恩典……”
胤禩起身正視毓秀,點點頭道:“你說,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毓秀有些艱難地側了側頭,道:“五年……不…三年就好,三年之內,爺別讓新人入府,我怕二阿哥他……他受欺負……”何止是受欺負,怕是長不長的大都是問題。
這個要求極爲不妥,時下女子皆以德行賢惠爲先,哪裡有女子主動要求自己男人給自己守孝不娶的?更何況自家男人還是天潢貴胄。這也就是肆意如毓秀這樣的女子纔敢開得了口,倒是也符合了她的性子。
胤禩自然知道親身額娘不在身邊的苦處,幾乎沒考慮便答應了,安撫毓秀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懂,有我看着,將來二阿哥長大了,至少也是郡王貝勒,斷不會讓旁人欺負了去的。”
毓秀聽懂了胤禩的承諾,也笑了,眼神迷離起來,嘴裡喃喃道:“孩子…孩子……抱過來讓我看一眼罷。”
這時高嬤嬤早已泣不成聲,抱了剛出生的小阿哥跪在牀頭。毓秀伸出手指碰了碰小阿哥的臉,便是一鬆,再看去時,已經倒回產牀上,眼看不成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八的受難章……淚奔……
來,大家跟我一起念,先苦纔有甜100遍
偶也不想啊……劇情就素這麼走的,估摸着老康又渣了……
僞更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