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眼看着天邊一片橘黃的顏色,因爲鳳妮結了婚,被家裡安排去香港度蜜月,賀蘭便落了單,每天只能一個人回家了,這天才放學,賀蘭收拾了書包走出教室,忽然聽到有人叫道:“賀蘭,賀蘭。”
賀蘭擡頭看過去,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前面,他身材修長,穿着長大衣,又圍了一條很長的灰色圍巾,這樣遠遠地看過去,果然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自然是筆挺好看極了,過往的女學生總有忍不住回看幾眼的。
賀蘭走過來,秦承煜的手裡原本拿着一個很精緻的匣子,上面點綴着珍珠和花紋,這會兒卻將那匣子送到了賀蘭的面前,道:“這是木版的《靈飛經》,我特意讓家裡人寄來了,送你。”
賀蘭笑道:“你家是在嶽州吧,這樣快東西就到了。”
秦承煜爽朗地笑道:“我拍了電報讓他們快些送來。”他的黑眸裡星光點點,閃爍着極清澈的光芒,恍若潺潺的流水,溫柔極了,賀蘭點一點頭,接着靜靜地道:“秦大哥,我不準備練字了。”
秦承煜怔了怔,她也不伸手來接他手裡的《靈飛經》,只是望着他笑,他只能默默地又把匣子收了回去,那神色簡直是有點尷尬,賀蘭卻把手伸到書包裡,認認真真地摸索了半天,連着拿出好幾塊錢來,向着秦承煜笑道:“雖然用不上你的《靈飛經》,但也謝謝你這樣守信,我請你吃飯吧。”
秦承煜看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目光裡更是透着水潭般的清亮,那樣的情形,便是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氣,他心中忽地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卻強自鎮定下來,還是微微一笑,用玩笑的口氣道:“好,既然你這樣大方,那我可要吃些好的。”
賀蘭笑道:“前面路口有一個餛飩店面,這樣冷的天,吃點熱熱的混沌不是很好嗎?”
秦承煜說道:“請客還這樣小氣。”便與賀蘭一起順着馬路往路口走,路邊的院牆裡長着一棵高大的松樹,正值深秋,便有幾枚灰色的松子落在牆邊,賀蘭時不時地踢着路邊的小松子,不一會兒又尋了一個完整好看的松子,在手裡捏着玩,又擡起頭來向着秦承煜莞爾一笑道:“我以前聽秦先生說過,你有一個妹妹。”
秦承煜點頭,“是有一個小妹妹,比你還要小一點。”
賀蘭笑道:“那可真是好極了。”
秦承煜溫和地道:“聽你這語氣,竟是有幾分羨慕的意味了。”
賀蘭將手中的松子扔到了地上,非常若無其事地道:“我當然羨慕你,我從小就只有姨媽一個親人,十分孤單,如今認識了秦先生,也是我的福氣,我是真心把秦先生當哥哥一樣看待。”
那秋風一陣陣地吹來,將黃葉子簌簌地吹下來,鋪了一地,踩在上面竟有點軟綿綿的感覺,他覺得心口一窒,腦海裡剎那間千思百轉,那思緒就混亂起來了,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麼纔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裡。
賀蘭卻靜靜地走着,再沒說話。
他們沒多久便走到了賣餛飩的店裡,找了個位置做下來,那桌面是朱漆的,一片喜氣洋洋的紅色,跑堂的跑過來,賀蘭要了一大一小兩份鮮蝦餡的餛飩和幾樣醬菜,從筷筒子裡拿出一雙筷子,用茶杯裡的水涮了涮,擱在了秦承煜面前的碟子上。
她擡起頭,見秦承煜還坐在那裡發呆,臉上更是一片黯然之色,便笑道:“秦大哥,這家的餛飩最好吃了,也不偷工減料,有時候還能吃到整棵的蝦仁呢。”她那語氣淡淡的,是最平常的朋友談笑,他一路恍惚,心中翻攪着無數感情,這會兒終於決定孤注一擲表白,擡起頭來望着她,目光炯炯如炬,脫口說道:“賀蘭,我跟你說一句實話,我沒法子把你當妹妹,我自從第一次看見你,就忘不了你。”
賀蘭道:“秦大哥,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瞬間疼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全身都沒了力氣,整個人懵在了那裡。賀蘭一直都覺得秦承煜幫自己很多,她今天的態度舉動,可謂是乾脆的過於殘忍了,這會兒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便輕聲道:“你幫我那麼多,我都牢記在心裡,從今往後,如果你不嫌棄,只當又多了我這個妹妹行嗎?”
那桌子旁邊就有一扇彎月形木格窗,她低下頭去,默默地望着桌上的一點點水漬,秦承煜卻擡起頭來,看着遠處蒼茫的天空,猶如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
一笑,輕聲道:“怪不得都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原來沒法子湊成一對的,都成了兄弟姐妹了。”
賀蘭越發的愧疚,默默道:“對不起。”
秦承煜卻擺擺手,“你別再說了,說到底還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你並沒有做什麼。”他清俊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片蒼白失落的顏色,心中已經非常難受,猶如刀刮過一般,竟有些喘不過氣來,末了還是勉強地笑一笑,“你若是再這樣安慰下去,我秦承煜更是無地自容了,就按你說的辦,我沒什麼事兒。”
賀蘭鬆了一口氣,笑道:“謝謝你,秦大哥。”
眨眼間跑堂就已經將兩碗餛飩和醬菜端了上來,秦承煜隨手拿起筷子,笑道:“你說這裡的餛飩好吃,我嚐嚐看。”便稀裡糊塗地挾了一個放在了嘴裡,賀蘭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冒失,脫口道:“燙得很。”
秦承煜已經將臉轉向了一邊,用手捂住了嘴,他自小家教嚴格,絕沒有將吃到嘴裡的東西又吐出來的道理,那樣硬生生地將一個滾燙的餛飩嚥了下去,只覺得從舌頭到嗓子眼都是火辣辣的。
賀蘭默默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秦承煜的面前,秦承煜端起茶杯來喝水,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有兩碗餛飩,兀自在朱漆桌面上冒着滾滾的熱氣,那騰騰的熱氣,卻彷彿是屏障一般,將兩人隔開了。
他們彼此食不知味地吃完那一餐飯,秦承煜已經將幾塊紙幣放在了桌上,賀蘭道:“秦大哥,這頓說好了是由我請。”
秦承煜笑道:“我怎麼能讓你花錢。”
賀蘭爲了緩和一下氣氛,便欣然笑道:“早知這樣,就該把你領到泰和飯店去,狠狠地讓你坐一回大東家。”
秦承煜卻也開玩笑地道:“你把我領到泰和飯店,我就不往外掏錢了。”
他們走出店去,就見夜幕剛剛降臨,街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行人,有電車叮叮噹噹地從他們身邊開過,街邊的路燈都已經亮了,秦承煜招手替賀蘭攔了一輛黃包車,賀蘭坐上去,秦承煜站在車旁,又將那一匣子木版《靈飛經》遞過來,溫聲道:“專門給你帶來的,你還是收下吧,就別推辭了。”
他的神情很是誠懇,賀蘭不好意思再推辭,況且今天晚上已經很傷了他的面子,便把那一匣子《靈飛經》接了過來,向着秦承煜感謝地一笑道:“謝謝秦大哥。”秦承煜朝後退了一步,笑道:“不用與我客氣。”
那車伕便拉着黃包車飛快地走了。
秦承煜轉過頭去,望着載着她的黃包車漸漸地遠去了,慢慢地消失在人流中,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彷彿是一下子就那麼空了,腦海裡全都是她的笑靨,腳底是堅硬的道路,此刻卻彷彿如波浪一般,一晃一晃地。
這個世界,都似乎一下子變成了灰色,原來失戀竟是這樣的心情,況且他算什麼,連戀都沒有戀過,到底又是哪一個男人,這樣有福氣,能守着她這樣的笑靨,也許她在那個人面前時,笑得比現在還要美。
他這樣胡思亂想着,在站臺站了很久,又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等的那輛電車從他的身邊轟轟地過去,他到底是忘了坐車,竟然就這樣徒步走到了自己家裡,恍恍惚惚地拍開院門,院子裡的景物卻好似都是飄渺無聲的,有人不停地叫他,“少爺,少爺……”
秦承煜回過頭去,看到根伯蒼老的面孔,他被這位老人叫過神來,喃喃地出聲道:“根伯,我怎麼覺得這樣難受……”然而這神志一旦清醒,彷彿是出了竅的靈魂歸位了,便覺得腸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將腰一彎,便將晚上吃的東西,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
賀蘭捧着那一匣子《靈飛經》回到家裡,還在院子裡就聽到從大廳裡傳來曲笛三絃等樂聲,是梅姨媽在唱曲,姨媽天生一副好嗓子,尤其是崑曲,放起聲來竟比那崑曲名角還要強上許多,梅姨媽在廳裡面唱道:“……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就聽得一口蘇州白話的崑腔,婉轉纏綿,映着此時此地的園中秋瑟光景,花兒都開敗了,賀蘭聽得發了呆,夜風一陣陣地吹來,將她雲肩上的荷葉邊吹的一顫一顫的,就見門旁閃過一道人影,吳媽那咋咋呼呼的聲音傳過來,“哎呀,我的姑娘,天這樣冷,你怎麼站在那裡不動了?”
賀蘭這才覺得骨頭縫都要被寒風浸透了,趕緊將兩手攏在一起,往手心裡吹了一口熱氣,這才笑着
道:“叫你這麼一提,真是凍死我了。”她趕緊走上臺階,推門進屋,一開門就是一股暖氣撲面而來,大廳裡燈火輝煌的,她想起姨媽好一陣子沒在家裡請客,今日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這樣好興致。
賀蘭對於這樣的場面向來都是避開的,這會兒脫了雲肩正準備悄悄地上樓去,然而她的目光只是無意地朝着大廳裡一掃,就見壁爐旁邊的沙發上,坐着大腹便便的薛督軍,而薛督軍旁邊,又坐着一個人。
正是高仲祺。
賀蘭那心便彷彿過電般怦怦地跳起來,恰巧他轉頭看過來,正與她的目光相接,他的眼眸深邃如海面,總是叫人沒法子看出來他在想些什麼,然而表面上越是平整如鏡,暗地裡定是波濤洶涌。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來,心裡陡然升騰起一股子憤懣,低下頭來換木屐子,姨媽還在拈着蘭花指,洋洋得意的唱曲,那樣多的眼睛集中在姨媽的身上,衆星拱月一般的,來往招待的幾個大丫環越發笑得千嬌百媚。
她穿上木屐上樓,樓梯口擺放着一個乳白色的花架,架子上放着一盆秋海棠,開着一團團粉紅的花朵,她從花架旁走過,隨手一推,就聽“嘭”的一聲,那一盆秋海棠竟砸在了地上,摔了個七零八落。
姨媽唱曲的聲音忽地停了,回頭朝着她的方向看來,大廳裡也被這一聲驚住,如被按了急剎車一般,突兀地一片寂靜,她一句話不說,蹬蹬地上樓了,偏要發這樣大的脾氣給他看,然而那一刻心裡好似被貓爪子撓着一般,難受極了。
賀蘭一進門就把木匣子和書包放下,逃避一般地撲到了自己的牀上,很泄氣地面朝下趴着,腦子裡一片混亂,樓下忽而響起了舞曲,咚咚的舞步聲響起來,她翻了個身,側躺着看着牆面上的紅紗壁燈,巧珍因爲才貌不佳,比不得梅姨媽身邊那些個大丫環上得了檯面,所以就專門伺候賀蘭,這會兒在外面敲門道:“小姐,晚飯要吃點什麼?”
賀蘭悶聲道:“我在外面吃過了。”
巧珍又道:“那麼我去端一杯果子汁過來?”
賀蘭便“嗯”了一聲,巧珍走了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托盤裡放着一杯果子汁和牛乳蛋糕,賀蘭做起來,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果子汁,目光投向了那地毯的一角,半晌問道:“樓下都幹什麼呢?”
巧珍正忙着收拾衣櫥裡的衣服,答道:“不過是跳舞和打麻將。”她將衣櫃裡的晚香玉香包拿出來,拉開將緞子包口收緊的絡子,裡面都是幹碎的晚香玉花末,便湊在鼻子旁聞了聞,笑道:“在櫃子裡放了許久,還是這樣香,不過也該換新的了。”
她將花包就手放在一旁的書格子上,賀蘭輕聲道:“你到下面的書房裡給我裁些宣紙過來,我要練毛筆字。”巧珍應聲推門走出去,賀蘭將裝着果子汁的杯子放在牀頭櫃上,自己坐到梳妝檯前梳頭髮,那梳妝檯鏡子的頂端開着一盞小燈,橘色光芒,看上去有點讓人眼暈,沒來由的一陣煩躁,然而卻將鏡子裡的容顏照耀得越發美麗,那一雙眼尾略略彎起的眼睛便彷彿是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般。
她的眼睛果然是與姨媽一模一樣的,不笑的時候恍若一瓣柔美的桃花,笑起來的時候確是一彎半月,即使生氣瞪人,那略彎起來的眼角依然蘊着無限的嫵媚與柔情。
她只顧望着鏡子發呆,卻沒有聽到那一聲極輕微的門響,然而鏡子裡還是映出了他挺拔的影子,屋子裡是一片朦朧的紅紗燈光,他倜儻如玉樹般站在那裡,一雙英氣的眉眼裡含着淡淡的笑意。
賀蘭陡然覺得肩頭僵硬起來,臉上熱辣辣地彷彿是被火烤着。
他站在門邊,目光筆直地看過來。
她忽然站起來,賭着一口氣撲到門邊去,一個“巧珍”還沒有喊出來,卻被他攔腰抱了回來,順勢捂住了她的嘴,烏黑的目光直望進她的眼瞳裡去,輕聲道:“何必這樣,你就真想趕我走?”那語氣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書格,不見他還好,見了他更是一股委屈從心底裡涌上來,抓心撓肝地難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隨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腳,雙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裡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
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紙回來,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卻就勢將那門“咔嚓”一聲鎖上了,巧珍已經走到了門口,連推了幾下門都推不開,便疑惑地出聲道:“小姐,小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