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殘明月 滴滴紅淚寒煙織...



那幾名侍從官早就識相地退到了船廳外面去,賀蘭望着他笑道:“我今天聽許副官說,你的槍法很好,是嗎?”

高仲祺走過來與她一起坐到石桌前,笑道:“你想幹什麼?”

賀蘭便扯了他的手臂,央求道:“你教我開槍,好不好?”高仲祺笑道:“女孩子家不用學這個。”賀蘭見他如此說,便不服氣地道:“誰說女孩子不能學,教一下又不會多難爲你,這樣小氣。”

她不高興地把臉轉向一邊,高仲祺叫了她幾聲,她也嘟着嘴不說話,連糖也不吃了,高仲祺無奈地一笑,伸手將她轉過去的面孔慢慢地轉到自己面前來,含笑的目光直直地映到了她的眼瞳裡,“教你也可以,總要有點拜師禮吧。”

賀蘭道:“你想要什麼拜師禮?”

高仲祺從煙盒裡拿出一根香菸來,將香菸在煙盒的琺琅面上敲了敲,隨手把洋火匣子扔到了賀蘭的手邊,笑道:“給我點根菸。”賀蘭粲然一笑,討價還價地道:“點一根菸,你就得讓我打一槍。”高仲祺微笑道:“行。”

賀蘭便很開心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火柴梗子來,在磷面上劃燃了,高仲祺咬着香菸,湊過來就她手裡的一點火光,賀蘭卻將手往旁邊一揚,晃了他一下,嘴上還來了一句“哎呦。”他擡眸看她,她卻調皮得意地笑起來了,眸子裡閃爍的波光如星星點點的碎金。

他笑道:“你不想學槍了?”賀蘭笑逐顏開,清脆地道:“就是逗你一下嘛,誰讓你把我丟在這裡整整一天呢,這回扯平了,我再重新給你劃一根。”她果然又劃了一根,這回老老實實地送到了高仲祺的面前來,高仲祺微笑着望着她,忽然“噗”的一下把她手裡的火苗吹滅了,賀蘭一怔,卻覺得腰身一緊,已被他抱住,他稍一用力,她不由的輕叫了一聲,跌到他的懷裡去了

那電燈嗡嗡地點着,燈下圍了些不知名的小蟲子,船廳外面,許重智正在望着一朵芍藥花的花心發呆,忽然聽到船廳裡傳來高仲祺的笑聲,道:“你跑什麼,別摔了。”又有賀蘭竭力壓低的羞惱之聲,“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可就要打人了。”

許重智回過頭來,就見兩名站崗的侍衛正略偏了頭,想要偷偷地往船廳裡面瞧一瞧,立即道:“伸頭拽腦的看什麼看?!”那名侍衛忙就站直了,臉上露出訕訕之色來,許重智也就把頭轉過去了。

就見一輪月亮緩緩地從秋雲裡顯露出來,照耀着船廳裡的花木,兩個人的影子,並排映在青石板上,賀蘭略側了身子,雙手平託着高仲祺的那一把柯爾特手槍,瞄着遠處的一塊突起的樹皮,高仲祺站在她身後,開口說道:“要想打得準,標尺、準星必須和目標在一條直線上,手不要抖……”

賀蘭苦惱地道:“沉死了。”

高仲祺走上來,一手把着她的右手臂,一手握住了她握槍的手,他那樣的動作簡直就是把她抱在了懷裡,他低頭靠在她的面頰邊,就有一股女孩子的香甜氣息緩緩地飄來,賀蘭的手的確是不抖了,卻更加不自在起來,見他半天不說話,只是保持這個姿勢不動,賀蘭覺得臉都開始發燒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小聲道:“要瞄到什麼時候?”

高仲祺微微一笑,“瞄到我站累了爲止。”

賀蘭曲起左手肘,用力地往後一撞,撞在他的胸口上,高仲祺咳了一聲,笑道:“好狠的心。”他的手指忽然往扳機上一扣,“砰”的一聲槍響,幸好賀蘭有準備,只嚇了一個哆嗦,而那樹上的樹皮早就不見了。

那槍後座力很大,一槍打出去,賀蘭便往後倒,高仲祺將她抱住,賀蘭還在發怔,高仲祺已經把槍拿回來,關上保險,賀蘭忙道:“你再讓我看看。”高仲祺笑道:“槍有什麼好玩的,小心走火。”

賀蘭只能走到石桌前坐下,拿出系在肋下的雪花綢手帕擦了擦手,忽然失聲道:“呀,糟了,我今天少做了一件事情。”

高仲祺道:“什麼事兒?”

賀蘭道:“我答應過要送秦大哥幾本小說看的,今天許副官一大早就把我接來,我倒把這個事情給忘在腦後了。”高仲祺擺弄着那把黑洞洞的手槍,臉上的神色已然變了,目光射到了遠處影影幢幢的樹木灌叢裡去,淡淡笑道:“你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秦大哥?”

賀蘭心中坦蕩,倒沒有察覺高仲祺的不悅,反而開心地笑道:“這位秦大哥你一定認識,是秦大帥的公子呢,倒沒有一點公子習氣,剛來我們學校裡當算學老師,我和鳳妮都覺得他很好。”

高仲祺神色漠然,“是嗎?你跟他認識了沒有幾天,居然發現他有這麼多的好處。”

賀蘭說到這裡,語氣卻忽然一頓,蔡老闆那件事,賀蘭還沒有與高仲祺說,她潛意識裡倒不想把這件事情鬧大,倒給高仲祺添上許多麻煩,然而她這樣的一個猶豫,卻明明白白地被他看到眼裡,那誤會又深了一層,心裡自然更是不高興。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又是極淡的一笑,“想什麼呢?說給我聽聽。”

賀蘭打定主意不說了,便把手帕又系回到釦子上去,朝着高仲祺搖搖頭,道:“沒想什麼,我想回家了。”

她這就是存心隱瞞了,他心裡立時升騰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妒火來,這會兒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投注在她的面孔上,仔細地端詳着她,慢慢地道:“你再好好想一想,真沒什麼要對我說的麼?可不要騙我。”

賀蘭搖頭,甜甜笑道:“我怎麼可能騙你。”

“砰!”他忽然擡起手來,朝着遠處黑幢幢的影子就是一槍,賀蘭這回沒有半點準備,被這一槍嚇得叫了一聲,船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高仲祺回過頭來,就見許重智在月亮門那一邊謹慎地往這裡看,他眉頭一皺,怒道:“給我滾遠點!”許重智忙一縮頭,立即消失不見了。

那夜色一片蒼茫,四下寂靜,夜風把船廳裡的草葉吹得東倒西歪,秋月上面籠着一層薄薄的雲霧,所以連地上的月光,都是朦朦朧朧的,高仲祺的身影斜斜地鋪在地上,恍若一片漆黑的墨。

賀蘭臉色發白地坐在那裡,心驚膽戰,“剛纔還好好的,你幹什麼突然發脾氣?誰惹你了?”高仲祺卻慢慢地關上槍的保險,不動聲色地道:“你給我說說,這段時間你都幹了些什麼?!”

賀蘭怔道:“我沒幹什麼。”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賀蘭,那一雙眼眸漸漸地冷起來,又加重了語氣,冷冷道:“好,那我提醒提醒你,給一個男人找房子,送花,探病,兩人攜手並肩看戲?!”

賀蘭一聽此話,心中先是一驚,沒想到他居然能知道得這麼詳細,況且這一段時間他還不在清平,竟對於她的行蹤瞭如指掌,知道的如此詳細,繼而又有一股怒火涌上來,望着高仲祺,怒道:“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高仲祺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半晌笑了一聲,“我也想問問你,還有什麼你做了我卻不知道的?勞煩你給我說一說。”他說完這話卻就把頭轉過去,依然做出望着船廳景色的樣子來,等着賀蘭說話,賀蘭氣就不打一處來,忽地道:“我做的事情當然多了去了,這幸虧你還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氣死了呢。”

他立即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是嚴厲,她卻面無懼色,只是臉色越發的白,好似是冷冰冰的玉像一般,“我就是喜歡這樣,你管不着我!”他知道她的脾氣,這會兒將手槍放在搶套,槍套上的金屬扣發出咔嗒的聲響,眼眸裡波瀾不驚猶如一潭湖水,道:“算了,這件事到此爲止,不要再說了。”

他那語氣便彷彿是寬宏大量的恩典了,她的淚珠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用力地咬了咬糯米細牙,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倔強地道:“你這話裡透的意思,還是在懷疑我麼?”

他實在忍不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那船廳裡種了一大片竹子,這會兒已經是秋日的灰黃色,在夜風裡發出簌簌的聲響,龍吟細細,風尾森森,賀蘭忽然將石桌上那一個糖盒拿起來,朝地上一摔,“嘩啦”一聲,盒子裡的糖果散了一地。

她轉身就要出船廳,高仲祺一伸手便把她拉了回來,賀蘭被他拽了一個趔趄,幾乎跌倒到他的身上,她好容易站住了,眉眼越發的冷冰冰,清楚地問道:“怎麼?高參謀長還要向我動手?”

高仲祺道:“你不要使性子。”

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呼吸漸漸沉重,卻還在努力壓抑着內心的火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面孔,賀蘭也毫不

示弱地瞪着他,只是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眸裡,漸漸地便升騰起了一片水霧,她忽地將頭一轉,眼淚就噼裡啪啦地落下來,心口一陣陣難受,跺着腳道:“你太欺負人了,憑什麼這樣懷疑我?!”

高仲祺看她掉了眼淚,便嘆了口氣,道:“你別哭,只要你以後不與秦承煜來往……”

賀蘭忽然轉過頭來,含着淚的目光直看到他的臉上去,哽咽着道:“你放手,我不要聽你說話。”他到底還是沒有鬆手,賀蘭便來掰他的手指頭,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望着她,目光平和,緩緩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滿臉淚痕,一面抽噎一面道:“我要回家。”

高仲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她那臉上的淚痕被燈光照得清楚極了,含着淚水的眼睛已經腫起來了,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想起了自己才發出去的電報,心裡陡然升騰起一種無法言喻的疼痛,簡直不敢面對她此刻的淚顏,忽然鬆開她的手,逃避一般地轉過身去,向着船廳外面道:“許重智,你進來。”

天剛矇矇亮,天邊露出一片蟹殼青色,地面上早就覆了一層薄薄的秋霜,天越發地冷起來,湯敬業走進敞廳,就見辦公室半掩的門縫裡依然透出淡淡的燈光來,正趕上許重智從侍從室裡走出來,湯敬業就朝着辦公室的方向遞了個眼色,許重智忙道:“參謀長昨兒晚上都待在裡面忙軍務,好像一夜沒睡。”

湯敬業道:“我去看看。”

許重智道:“你可小心着點,別捱了罵。”

湯敬業奇道:“怎麼了?”

許重智便用下巴朝着高仲祺辦公室的方向揚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掌,在自己的脖子下面作了一個“抹脖子”動作來,意思就是“今天小心些,惹了參謀長必死無疑”,接着又輕聲道:“昨天晚上,賀蘭小姐與參謀長大吵了一架,還是我把賀蘭小姐送回去的。”

湯敬業便皺皺眉頭,將嘴脣一撇,不屑地道:“一個女人罷了。”

許重智怔了一下,看看湯敬業的臉色,他知道湯敬業一直跟着高仲祺,是高仲祺身邊第一親近之人,便笑道:“那也是參謀長喜歡的女人,參謀長能專門從嶽州繞道到八埠口,就爲了給賀蘭小姐買一盒麥芽糖。”

湯敬業一聽這話,那眉毛更是擰起來了,很冷淡地道:“這女人真能誤事。”

他轉身走到會客廳前,順着虛掩的門縫朝裡面看了一眼,就見交椅下面是一地的菸頭,高仲祺靠在交椅上,頭往一邊歪着,竟是睡着的模樣。

湯敬業心想天這樣涼,這樣睡可了不得,忙小心地推開門,把掛在衣架上的一件黑呢大衣取下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蓋在了高仲祺的身上,高仲祺的眉頭皺在一起,那一張俊挺的面孔竟然露出一片蒼白的顏色來,低聲喃了句話。

湯敬業將那句話聽到耳朵裡,先是怔了一怔,又看了看那一地的菸頭,眉頭就打起結來,最後默默地退了出去,悄沒聲地掩上辦公室的門,許重智還站在外面,忙笑道:“湯隊長,沒捱揍吧。”湯敬業卻把那一對三角眼一瞪,橫道:“一邊去!誰有空跟你貧嘴滑舌!”許重智倒也不怕湯敬業發脾氣,笑道:“你又不是一夜沒睡,火氣這麼大幹什麼?”

湯敬業臉色卻越發地陰沉起來,順手點了一根菸,那雪茄煙霧嫋嫋的升起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盯在了那廳外的高聳院牆上,滿臉陰霾,“我跟了參謀長這麼多年,也沒見他這副樣子。”

許重智看他語氣如此嚴重,便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不是有一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參謀長也是性情中人,爲賀蘭小姐上些心思,也在所難免。”湯敬業回頭看了許重智一眼,眼眸裡透出冷冷的光芒來,不客氣地道:“紅顏禍水,參謀長要是再這樣下去,看着吧,這位賀蘭小姐,他媽的早晚都是個禍害。”他那一臉煞色,說完卻將抽了半支的煙扔在地上,一腳狠狠地踏了上去,用力踩了個稀碎。

到了十一月末,就是莊鳳妮結婚的日子了,賀蘭自然是義不容辭地做了女儐相,一大早就趕到鳳妮家裡去,幫着鳳妮收拾打扮,鳳妮雖是舊式家庭的女兒,但嫁的何先生卻是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學生,滿腦子新思想,正是恨不得全盤打破舊規的年紀,定要辦一個盛大的西式婚禮,新娘是要穿婚紗的,就連賀蘭這個女儐相,都要穿着白色洋裝裙子,賀蘭還沒有與打扮一新的鳳妮說上幾句話,就聽到有人在外面大聲地嚷嚷道:“汽車到了,女儐相先到何家去。”

賀蘭便與幾個女儐相先到何家去,莊鳳妮隨後坐着花馬車來了,接着便舉行了婚禮,賀蘭等幾個女儐相在喜筵的時候還要幫着新娘子擋酒,幾個男方家的賓客見幾名女儐相都是很光彩照人的,索性起了哄一般的灌酒。

賀蘭本就沒有什麼酒量,這會兒着實招架不住,連着好幾杯酒喝下去,頭暈眼花,周圍都亂哄哄的,竟就撞到一個人身上去了,她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頭重腳輕地道:“秦老師,我喝多了。”周圍的賓客還要勸酒,秦承煜便一手攬住了賀蘭的肩膀,將她帶出來了。

他們走出廳來,正是夜裡六七點鐘,一股涼風撲面而來,賀蘭穿得少,又喝了酒,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秦承煜立即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賀蘭的身上,賀蘭酒意沉沉,低聲道:“秦老師,我累死了,要找個地方坐一坐。”

秦承煜道:“我帶你去。”

這何家大院,此時正是熱鬧的時候,遠處又有科班戲的銅鑼咚咚鏘鏘地響個沒完,秦承煜扶着賀蘭走了幾步,賀蘭酒氣上涌,腳下不免踉踉蹌蹌的,承煜看這片院子還算寂靜,便扶着賀蘭到迴廊一側的長椅上坐着。

賀蘭一坐下來腦子就昏了,一下子沉入昏悠悠的夢鄉中去,秦承煜就坐在她身旁,她的身上蓋着他的西服,一歪頭靠在他肩上,呼吸輕微緩慢,嘴角微微上揚,睡得十分香甜,秦承煜靜靜地陪着她,生怕她凍着了,又不忍心叫醒她,見她的手垂到西服外面,便伸手過來握住,想要送到西服裡面去,只是他的手指一碰到賀蘭的手,心卻猛地突突跳起來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心裡,柔軟極了,彷彿嫩嫩的玉蘭花枝,只是略到了一點點涼意,他低着頭,忍不住將她的那一隻手握到自己手裡,她靠在他的肩上,烏黑的髮絲時不時地被風吹拂到他的面頰上,那髮絲滑過他的肌膚,輕微的癢意直達到心裡去,秦承煜一陣心慌氣促,情不自禁地往她臉上看了一眼,她卻睡得那樣香甜,沒有半點防備之心,可見對他,是二十四分的信任了。

秦承煜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穩定心神,仍舊輕輕地將她的手送到西服裡,然後規矩沉默地坐在那裡,靜靜地等着她醒過來。

那院子大概是一所小小的花園,堆着假山,又有一些花木,花木上卷着紅絹,地上有放着三足銅盆,裡面燃着旺旺的炭火,這小院子裡的溫度,就比別處高上了許多,然而秦承煜身上只穿了一件毛料灰色馬甲,涼風一陣陣地襲過來,他禁不住要打一個噴嚏,卻又趕緊捂住了嘴,忍了下去,生怕將賀蘭吵醒了。

他維持這樣的姿勢,也不知過了多久,先是半邊胳膊痠麻起來,卻還硬撐着,前院裡忽然一陣鞭炮大作,如轟雷一般,賀蘭打了一個激靈,竟就醒了,擡頭就看到秦承煜,頓時怔道:“我怎麼在這裡?”

秦承煜笑道:“你剛纔喝醉了,一下子便睡着了。”

賀蘭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披着秦承煜的西裝外套,再看秦承煜只穿了一件毛料灰馬甲,立時道:“對不起,我睡得太死,讓你凍了這麼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脫下來還給秦承煜,秦承煜忙擺手阻止道:“你穿着,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纔出口,就連着打了兩三個噴嚏,一時之間頭暈腦脹,真是狼狽極了。

賀蘭趕緊把外套遞還給他,道:“秦老師,你這樣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沒關係,只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讓賀蘭的心驀然一跳,竟有些發窘,秦承煜也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了,兩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迴廊下,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回廊下吊的電燈,把兩個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陣鞭炮聲連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動,忍不住道:“賀蘭,我其實……”賀蘭擡起頭來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面去看看,這會喜筵結束了,我再不怕別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見她這樣說,便微微一笑道:“

好。”

賀蘭就轉身走了,他目送着她的身影轉過迴廊,那院子裡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手裡還抱着自己的西裝外套,這西裝外套剛纔一直蓋在她的身上,所以那絲綢裡子還帶着一陣陣暖香。

秦承煜覺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圍着,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高興。

到了晚上十點左右,賀蘭便要回家了,就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門,她們這樣忙碌了一天,這會兒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嘰嘰喳喳地說着婚禮上的事情,因爲鳳妮結完婚是要與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的羨慕,大家鬧了半天,又一起約好了要去店裡吃火鍋。

賀蘭剛隨着同學走出了大門口,就聽到路邊有人道:“賀蘭。”

她回過頭,秦承煜已經從一輛談好的黃包車旁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來,微笑着道:“天這樣晚了,我送你回家。”賀蘭一怔,身後幾名女同學已經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有調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師真偏心,怎麼只送賀蘭不送我們?”秦承煜一下子就被問住了,他本就是一個有點不善交際的人,便尷尬地道:“你們家都住的近,賀蘭家住的遠。”

女學生就笑道:“哦,原來是這樣,那賀蘭你就不要推託了,快和秦老師走吧。”賀蘭窘在那裡,被衆人這樣揶揄推笑着,實在受不住,有點惱怒地道:“你們不要說了,我要生氣了。”她轉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學卻都把賀蘭擁住了,嘰嘰喳喳地道:“秦老師都在這裡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着他走,多不給人家面子呢。”又有一個女學生笑着道:“賀蘭,你算學不想及格了嗎?小心秦老師公報私仇。”

秦承煜忙擺手道:“我不會公報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話,吵鬧着讓賀蘭上車,卻沒料到秦承煜這樣認真地回答,女學生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來,一起將賀蘭推到了黃包車前,其中一個名叫鄺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別人,我們還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賀蘭交給秦老師來送,我們是再放心不過了。”

賀蘭的家住在山上的別墅裡,是清平一個有名的富貴住宅區,只是幾棟人家的別墅,都相隔的甚遠,尤其是賀蘭家的這一棟,簡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濃夜薄的時候,一輪彎月掛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凍結了的冰藍色,一排排的路燈好似一點點閃爍的星星,黃包車在山路上飛快地行着。

秦承煜與賀蘭隨便地說了兩句話,竟還是說到寫字上,賀蘭便說姨媽更喜歡看她連毛筆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練毛筆字,還是《靈飛經》好一點,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寫這個再好不過了,名字也好聽。”

賀蘭道:“那我改天去買一版來寫。”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裡藏着一套,等我寫封信回去讓家裡人寄過來,也省得你費力去買。”賀蘭便笑道:“既然是收藏着的,那必然是很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要。”她說完這一句,卻就把頭轉向了車外,做出看夜景的樣子來,那半邊山麓被銀白色的月光照着,環山的路燈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們坐在一輛車上,賀蘭頭髮上扎的青絹子,時不時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裡,她靜靜地坐在一旁,便有一點若有似無的胭脂香直鑽到他的鼻子裡,承煜總覺得心跳得極快,這樣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過的一本書上寫的:淡淡衣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銷魂。

他們彼此靜默了一會兒,氣氛略微有些尷尬,賀蘭卻把自己的右手伸出來,藉着月光細細地看着掌紋,秦承煜便笑道:“你還會看相麼?”賀蘭道:“看是會看一點,都是胡鬧玩的,不過姨媽總說我手紋亂,這輩子恐怕都是個波折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來,遞給賀蘭道:“你給我看看。”

賀蘭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紋真清晰,是個好命的人呢,事業有成,婚姻線也還不錯……”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撿好聽的說。”賀蘭正仔細地端詳着他的掌紋,忽地脫口道:“咦,生命線這樣短……”

她這話一出口就趕緊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着秦承煜笑道:“對不住,我說出不好聽的來了,看相就是個消遣,你可不要當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當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兩人這樣說說笑笑的,忽地就見一輛汽車從黃包車旁呼嘯地開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賀蘭望了一眼,認出那是家裡的車牌子。

沒多久黃包車也就到了賀蘭家的門口,賀蘭下了車,就有看門的下人來幫她開門,又有幾聲狗叫,是嚕嚕見了賀蘭,歡叫着撲上來,賀蘭向着秦承煜笑着擺擺手,自己引着嚕嚕進了大屋去了。

一進門就看到幾個丫環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點心,泡紅茶,就連擺放在紫檀木臺子上的鮮花都換了新的,梅姨媽已經換了家常衣服,正從樓上走下來,看只有賀蘭一個人站在門口,便驚訝地道:“秦先生呢?”

賀蘭道:“他走了。”

姨媽怔了一怔,“怎麼人家送你到家門口,你也不知道讓人家進來坐坐?他上次因爲你還受了傷。”賀蘭換了鞋,嚕嚕只顧得在賀蘭的腳邊打轉,賀蘭便把它抱起來,這才笑着說道:“天這樣晚了,還是讓他趕緊回去吧。”

她抱着嚕嚕往樓上走,姨媽轉過身來,看着她的背影,忽地開口溫和地道:“我並沒有攔阻你們年輕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個秦先生是個不錯的人,你若是跟着他,也算是終身有靠。”

賀蘭那腳步一頓,臉上出現愕然的神色,回過頭來道:“姨媽說什麼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他還是我算學老師呢。”姨媽便點頭笑了一笑,道:“好,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樣好,卻偏要說是普通朋友。”

賀蘭急道:“姨媽你再這樣說,我要生氣了,到底我們怎麼了?你們總是這樣誤會。”

梅姨媽見她這樣,只當她是害臊,便開玩笑地道:“怎麼?原來誤會的還不止我一個,可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她笑着說完便轉身往花廳裡去了,賀蘭卻抱着嚕嚕站在那樓梯上,呆了片刻,這才低下頭來,慢慢地一步步上樓了。

她回到房裡將嚕嚕放下,自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沒多久就聽到有人敲門,她回頭應了一聲,就見巧珍拿着一個用銅絲穿的千葉石榴花籃走進來,笑嘻嘻地朝着賀蘭道:“小姐,你看,我才編得。”

賀蘭道:“你幫我掛起來吧。”平日裡若是巧珍拿了這些小玩意上來,賀蘭必定是要與她歡歡喜喜地擺弄一陣的,可偏偏今天是這樣一個淡漠的樣子,巧珍知道賀蘭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籃掛在窗前,回頭道:“小姐,香瓊姐姐不見了。”

她本意就是轉移一下賀蘭的注意力,卻不料賀蘭只是淡淡道:“她與姨媽吵得那樣兇,是姨媽把她打發走了吧?”

巧珍立刻搖搖頭,道:“沒有,梅太太中午還問香瓊到哪裡去了?我們都說沒看見,吳媽說香瓊屋子裡的東西都沒了,看樣子是打包袱走了。”賀蘭這才怔一怔,擡頭道:“姨媽怎麼說?”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緊張的樣子,下午就打電話推了易老闆在泰和大飯店的飯局,急忙忙地坐車出去,剛纔回來。”

賀蘭聽到這裡,便點一點頭,道:“香瓊跟了我姨媽很多年,總是有些感情的,她這樣突然走了,姨媽肯定是擔心她,出去打聽了。”巧珍道:“我也這麼想。”她說完這句,也該出去了,卻不料賀蘭突然道:“今天有沒有人打電話找我?”

巧珍道:“沒有呀。”

賀蘭低着頭,手指在書頁上颳了刮,便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裡便靜下來,賀蘭走到書桌旁擰亮檯燈,那橘黃色的燈光籠着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轉頭看看那擺在牀頭的電話,只覺得心口好似被什麼重物壓着,一古腦地往下墜,難受極了。

她忽地走上去,將話筒放空擱在一旁,低聲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遠都不要理你了。”她這樣說完,卻又伸出手,將那話筒慢慢拿在手裡,心中默默唸道:“若是他今晚打電話過來,我豈不是就錯過了。”

她站在電話前半天,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那手終於慢慢地落下,又將話筒放回去了,只聽得話筒擱在電話座上的清脆一聲,心中道:“賀蘭,你這樣沒出息。”一瞬間的委屈,更是排山倒海而來,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噼裡啪啦地落下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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