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



賀蘭目光一轉,一雙眼睛雪亮如電,冷冽地直看到了湯敬業臉上去,“湯處長這句話什麼意思?是逼我死呢?還是笑話我?我但凡是個有脾氣的,這會兒早就一頭撞死了,也好讓世人看看,你們這夥子人逼我們秦家逼到了何種地步?!我公公還在醫院裡生死未知,我婆婆臥病在牀,你們就敢深夜帶兵入宅,如今反倒說我脾氣大,怎麼?我這樣的態度你們不滿意,難道還要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麼?”

湯敬業一怔,反又笑道:“賀蘭小姐何必如此劍拔弩張,實在是剛剛發生了極大的事情,我們迫不得已,帶兵到了這裡,也是爲了保護秦府上一干人等的安全。”

賀蘭淡漠道:“那麼就勞煩湯處長講給我聽聽,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兒,讓你們如此興師動衆!”

湯敬業便把手一揮,就有一個侍從官拿來一個藥瓶遞到他手裡,湯敬業持着藥瓶走到賀蘭面前,雙手呈藥瓶,道:“這是大帥常服的心臟特效藥,大帥這次病發,命在旦夕,其禍由,全從這瓶藥上來。”

賀蘭擡起眸來看一看湯敬業,湯敬業笑道:“賀蘭小姐,正所謂日防夜訪,家賊難防,我們剛剛查出來一個驚天消息,秦兆煜與府上三姨娘有私情,攛唆三姨娘換了大帥常吃的藥,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料引火燒身,被我們查出來,如今他謀害了三姨娘,連夜外逃,幸而高參謀長早有準備,鎖了城門封了大街小巷,秦兆煜逃無可逃,被我們的人一路追趕着,極大可能已經躲進了大帥府內。”

他這一套話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可見事先準備之周密,整套計劃相比已經安排的無懈可擊,賀蘭只覺的一股寒氣涌到了自己的骨頭縫裡去,心亂如麻,手足冰冷,脫口道:“三姨娘……三姨娘被謀害了?”

湯敬業便嘆了一口氣,很是扼腕地道:“正是,三姨娘已被我們擡到了外國醫院的停屍間裡,賀蘭小姐如果不信,可以親自前去察看。”

賀蘭的心尖都在發顫,一陣陣的戰慄,如潮水一般襲來,她硬撐着不發抖,轉過頭去看着坐在原位的高仲祺,他坐在那裡,卻筆挺如一把劍,半邊側臉鐵似的冷硬,微揚的脣角邊上,依然是含着淡漠的冷意。

大門外是呼呼的風聲,一陣陣刮過,鬼哭狼嚎一般。

湯敬業繼續振振有詞,“秦兆煜謀害親生父親不說,連共謀的三姨娘都狠下心來殺害了,可見此人現在已經是喪心病狂……”

賀蘭攥住了椅子的把手,咬牙道:“好一個喪心病狂。”

湯敬業怔了一怔,望着賀蘭的臉色,半晌笑道:“既然賀蘭小姐發了話,那麼我就不客氣了。”說完一擺手,那些衛兵就要動手去搜,賀蘭蹙起眉頭,從椅子上站起來,天青色的斗篷一垂落地,清聲道:“且慢!”

湯敬業微笑着回過頭來,看一眼賀蘭,嘴脣動了動,吐出淡淡的幾個字來,“怎麼?賀蘭小姐還有話說?”

賀蘭神色不卑不亢,冷笑了一聲,“我自然有話要說,難道就憑你們這樣空口白牙地說了一通,我就信了,你說兆煜謀害父親,又殺了三姨娘,證據呢?若是沒有證據,你不要以爲我們秦家剩下的只是些女眷,就可以任你這樣放肆!

湯敬業道:“抓到了秦兆煜,自然就有了證據!”

賀蘭的臉上已然變色,登時怒道:“別說兆煜不在家裡,就算是此刻兆煜在家裡,你們空口無憑,就想在我家裡作亂,抓了兆煜走,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她的面容很是堅決,那些衛兵一時都僵在了那裡,賀蘭與湯敬業面對面對峙着,高仲祺淡漠地看着桌角的一處花紋,花紋蔓延着爬滿了整個桌沿,好似張牙舞爪的小蟹。

湯敬業目光淡定,緩緩笑道:“今天如果我下令強行搜府,賀蘭小姐待要如何?”他又將手緩慢地擡起頭,那手勢一落,衛兵就立刻四散去搜查,恐怕到時候再做什麼攔阻都是來不及,如此情勢緊迫,已經不容他想。

賀蘭冷冷一笑,“好啊,那你就試試看,你要動我的家,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她那話音一落,就從披風裡把那一把勃朗寧拿出來,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湯敬業,那屋子裡的侍衛幾乎在同時舉起了長槍,咔嚓之聲連成一片,全都拉開槍栓對準了賀蘭。

湯敬業卻對那些侍衛道:“把槍放下。”

侍衛們聽從他的命令,又都一齊收了槍,湯敬業又轉過頭來,向着賀蘭禮貌客氣地一笑,那臉上沒有半點懼色,甚至有些輕視的漠笑,“賀蘭小姐,這槍可沒什麼好玩的,你不會用就別亂來,萬一走火傷着自己,自然有人要心疼。”

賀蘭利索地“咔嚓”一聲打開了勃朗寧的保險,對準了湯敬業,淡淡一笑,“湯處長,你錯了,我會用槍。”

湯敬業神色一凜,顯然賀蘭的行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一時說不出別的什麼話來,賀蘭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繼續鎮定地道:“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兆煜不在家裡,你們如果再敢放肆,別怪我不客氣,我這槍裡的子彈,打死你綽綽有餘,我如今什麼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我連死都不怕了,你們還能拿什麼來威脅我?”

這一席話說出來,倒讓湯敬業心生懼意,他長了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拿槍頂着,他心中不由地一陣憤懣,半晌意味深長地玩笑道:“賀蘭小姐,你是有倚仗的人,我們動你就等於是自尋死路,你心中明白,又何必與我們這些奉命辦事的人斤斤計較,咱們有話好好說。”

賀蘭當即嚴厲地斥了一聲,“住嘴!”繼而目光雪亮,冷冷地回道:“你們這般深夜帶兵入宅,將秦府上下攪的不得安寧,現在倒搬出一句有話好好說,好不要臉!”

那屋子裡的空氣,一時間竟彷彿是凍住了一半,冷冰冰壓下來,周圍沉寂的可怕,只有放在牆角的落地鍾,秒針不停地走動,發出“咔咔咔……”的聲響,侍衛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高仲祺擡起眼眸,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一站起來,屋裡的侍從官們都立即“啪”地立正站好,臉上呈現出很肅穆的表情來,他轉過身,朝着賀蘭與湯敬業的方向走過去,皮鞋在地板上發出踏踏的聲響,緩慢而又沉重,他一面走一面慢慢地摘下了戴在手上的白手套,然後站在了賀蘭的面前。

湯敬業低下頭,退了下去。

賀蘭轉過頭來看着高仲祺,有一點點凌亂的烏黑髮絲粘在了她雪白的面孔上,刺目的燈光下,她那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眸更是明亮如新雪,耳垂上戴着一對翡翠秋葉墜子,不住地來回搖晃。

他說:“把槍放下。”

她說:“馬上帶你的人離開。”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突然一揚手,抓住了她握槍的手腕,手指在她手腕的筋骨上輕輕地一錯,賀蘭猝不及防,只覺得一股麻痛從手臂延伸到手指縫裡去,剎那間一隻手臂半分力氣都沒有,那一把勃朗寧啪地落在地上,侍從官馬上撿走了,賀蘭心慌氣促,已經被他抵到了桌沿的一側。

賀蘭脫口道:“你幹什麼?”

高仲祺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放開了按住她手腕子的手,慢慢地擡起來,給賀蘭看了看,他的手指上粘着淡淡的血跡,顯然是剛從賀蘭的手心裡擦的,賀蘭悚然一驚,登時想起那把勃朗寧從兆煜的西裝裡拿出來,必定沾了血,她竟是百密一疏,她驚慌之間一擡眸子,正對上他烏黑的眼瞳,如夜一般深沉的顏色。

她的驚慌一閃即逝,冷冰冰地道:“我婆婆肺病犯了,剛嘔出一口血來。”他淡淡道:“今天我若是強行下令搜府,你待要如何?”賀蘭道:“我說過,要搜我

的家,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他的眉棱骨微微一顫,低聲怒道:“你敢?!”

她明眸如鏡,“你知道我敢!”

他的眉頭死死地鎖在了一起,沉默冰冷地望了她冷靜無波的瞳眸片刻,忽然轉過身去,朝着湯敬業和那一干侍從官道:“傳令下去,秦兆煜目前是危險分子,再沒有抓到他之前,爲保護秦府一干女眷安全,即日起派警衛旅的人二十四小時看守巡邏,沒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隨意進出。”

湯敬業筆直一個立正,“是。”

高仲祺回過頭來,看着賀蘭清冽的眼眸,冷漠地淡淡一笑:“你最好把秦兆煜藏好,千萬別讓我找到,否則他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他轉身往外走,就有侍從官雙手捧着披風和軍帽過來,他接過軍帽戴在頭上,侍從把披風給他披上,大客廳的門已經被推開,風呼呼地灌進來,托起了他披風的下角,他望着那無邊無際的夜色,擡腳就走了出去,湯敬業緊隨其後。

屋裡的侍從也撤了,客廳的門重新被關上,賀蘭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客廳裡,可以聽到外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那些兵卒都隨着他們去了,然而此刻大帥府外面,定是有了新的警衛旅人看守。

賀蘭幾近虛脫,她剛纔繃得太緊,此刻放鬆下來,感覺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顫抖着扶住桌沿坐在交椅上,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冷又是一陣發熱,止不住地哆嗦起來,她伸手去摸桌上的那碗已經涼卻的茶喝,手指一個勁兒地顫抖,茶水喝在嘴裡澀澀的,嘗不出半點滋味。

她一口氣喝了半碗冷茶,那心跳才慢慢地平靜下來,腦海裡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得快一點想個辦法,送兆煜出城去。”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慌亂急促的腳步聲,秦榮撞開門來,望見客廳裡只有賀蘭一個人,他也顧不得許多,沙啞着嗓子道:“少奶奶,不好了,二少爺失血過多,又暈過去了,看那樣子……怕是撐不住了。”

秦兆煜胸口傷口創面較大,血汩汩地往外流,朱媽把那點白藥都用了也止不住血,兆煜人已經昏迷了過去,呼吸微弱,賀蘭害怕高仲祺再帶人來殺一個回馬槍,到時候躲都來不及,先指揮着秦榮將兆煜背到了他自己住的院子裡去,這處院子是府裡最安靜的角落,秦榮把兆煜放在牀上,朱媽忙着給兆煜蓋被子,一摸兆煜的額頭,頓時驚道:“少奶奶,二少爺燒得厲害。”

賀蘭說道:“恐怕是傷口要發炎,不管如何,先止血再說。”

朱媽道:“家裡沒有藥了。”

賀蘭想了一想,轉身從梳妝檯下的一個抽屜裡翻出一大包珍珠粉來,事到如今,只有死馬當活馬醫,她也是沒法子了,將那些珍珠粉全都糊在了兆煜的胸口上,又對朱媽道:“你去太太屋裡和三小姐屋裡再拿些珍珠粉來,越多越好。”朱媽忙就去了。

賀蘭看着糊在兆煜傷口上的珍珠粉漸漸地也被血浸紅了,慌地伸手過去捂住了他的傷口,一時忍不住,那眼淚便滾滾地落下兩腮,噼哩啪啦地掉在了兆煜的胸口上,燙着他的肌膚,他那眼皮動了動,竟就慢慢地睜開了,望着賀蘭,“嫂子。”

賀蘭趕緊擦乾眼淚,“你哪疼?”

秦兆煜脣色慘白,聲音低不可聞,“你不要哭……”賀蘭點點頭,向着他勉強地笑一笑,吸了一口氣忍住眼眶裡的眼淚,“我不哭了。”他向着她微微地頷首,呼吸緩慢困難,櫃子上紗罩電燈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因爲失血太多,那面孔簡直就是一張單薄的紙片,賀蘭心中害怕,低聲叫他的名字,“兆煜。”

兆煜的眼瞳裡是散了一般的光芒,賀蘭說:“我求你一件事兒。”

“……你說。”

“你不要死。”賀蘭眼睛裡的淚珠又忍不住落下來,“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了。”她的手捂着他的傷口,手底下是被熱血浸透的珍珠粉,他吃力地喘息了幾下,暗淡的眼瞳裡閃過一絲微弱的亮意,“嫂子,我不會死。”

她含着淚點點頭,略一垂眼睛,那淚珠又滾滾地落了下來。

天色微明,颳了一夜的風,終於在這個時候露出一點晴意來,那蟹殼青色的晨光透過百葉窗的格子灑進來,賀蘭轉頭看着窗外那淡淡的天光,她眼中的淚已經慢慢的乾涸了,一隻通體翠綠的小鳥兒從窗邊飛過去,一掠即逝。

因爲秦太太病得厲害,所以陸醫官是要每日來官邸裡診治的,陸醫官自秦鶴笙打天下開始就跟着秦鶴笙,對於秦家忠心耿耿,賀蘭便託了陸醫官來爲兆煜治傷,上午十點左右,秦府裡一片寂靜,朱媽端了一盆熱水,又在臉盆的邊沿上掛了一條白色的毛巾,直端到臥室裡去,將房門關上了,才道:“小姐,熱水來了。”

賀蘭忙走過來,從朱媽的手裡端過那一盆熱水,放在桌上,朝着陸醫官道:“陸伯伯,你洗洗手。”陸醫官走過來,將粘着血跡的雙手都泡到水裡,待洗乾淨的手,賀蘭已經把手巾遞過來,陸醫官擦乾了手,才道:“少奶奶,如今秦府外面都是高仲祺的人,看守的極其嚴密,想必你是知道的。”

賀蘭點頭道:“我知道。”

陸醫官便道:“秦太太這是肺病,二少爺是很嚴重的外傷,傷口又發了炎,兩個人用的是不同的藥,我每日進府,藥箱都是被嚴密的驗查一遍,要想帶一點治外傷的藥進來,恐怕是比登天還難,二少爺這傷,連最起碼的消炎藥和白藥都沒有,傷口又已經開始發炎潰爛,有破傷風的危險,就算是我是華佗再世,也沒法救。”

賀蘭臉色蒼白下來,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半晌輕聲道:“那麼我去弄些藥來。”

陸醫官道:“你有什麼辦法?”賀蘭坐在那裡,眉心輕蹙,一點點地攥緊自己的手指,默默地道:“我現在就出去,無論如何,我總能想到些辦法。”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她打定了主意,站起來就朝着外面走,下樓打電話讓門房備車,自己出了院子,繞過花障,剛走上兩面環翠的長廊裡,就見秦榮從前面奔過來,道:“少奶奶,車都備好了。”

賀蘭點點頭,壓抑着撲通撲通的心跳,一個勁兒地朝前走,沒多久就走到了大門前,就見一個戎裝軍人站在了那裡,身後跟着幾名侍從官,他看到賀蘭走過來,便先客氣地道:“賀蘭小姐好,我是參謀長身邊的侍三處侍衛長孫文楊。”

賀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倒忘了,我現在出門是要先與你們請示了,我有幾筆款子,這會兒要去銀行裡提取出來,能不能請孫侍衛長高擡貴手,放個行?”

孫文楊便略低了低頭,笑道:“賀蘭小姐言重了,我只不過是擔心賀蘭小姐的安全,如今外面亂得很,迢山路上正有人鬧事遊行,萬萬走不得,我特意安排了幾名侍從,沿途保護賀蘭小姐的安全。”

賀蘭直截了當地拒絕道:“不用了,難道我在這家裡被軟禁的還不夠,出門還要被你們的人監視着。”她說完便出了大門,秦家的汽車早等在了外面,賀蘭上了車,將車門“嘭”的一關,朝着司機道:“去大發銀行。”

車開起來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孫文楊領着幾名侍從官站在秦府大門前,倒真的沒有跟上來,那汽車拐了一個彎,賀蘭目光平靜地往着車外,就見那街道兩旁的梧桐樹,筆挺如劍地佇立在那裡,繁茂的枝幹,朝上延伸着,滿目碧翠的顏色,卻將那一望無際的天空,映得越發藍而明淨。

她用力地攥住了手袋,那手袋上晶瑩的珍珠,涼涼地滑過她的手心。

因爲要“晝夜保護秦府人安全”,孫文祥的辦公室,便臨時設在了秦府的門房裡,這

會兒他正在安排秦府外便衣的部署情況,桌上的電話鈴忽地大響起來,他接起電話,就聽得暗中派去跟蹤賀蘭的侍從官在電話裡大聲道:“孫主任,秦家少奶奶的車在迢山路被砸了。”

孫文祥剎那間心驚肉跳,“人怎麼樣?”

那侍從官道:“遊行的人太多,我們一時無法靠近,少奶奶被暴徒從車裡拖出來,我們迫不得已放了槍……警備部隊到了……”

孫文祥怒罵道:“他媽的我問你人怎麼樣?你再敢推卸責任我斃了你!”

那侍從官口齒已然不清楚起來,“少奶奶……還沒死。”孫文祥怒火沖天“啪”地摔了電話,拿起掛在衣架上的槍套和武裝帶衝出門房來,一面朝外面奔一面指揮着所有的隨從,喊道:“備車,去迢山路!”

迢山路亂成一團,秦家的汽車已經被打砸的不成樣子,警備司令唐潤生與聯勤總司令部的陳行基接了從湘林別墅傳達出來的命令,立即帶兵圍了迢山路,拉開了路障,士兵們氣勢洶洶,荷槍實彈。

緊接着又有兩輛汽車飛快地開過來,踏板上亦站着荷槍實彈的衛兵,那車一停,衛兵便跳下車來站到各自的警戒位置去,車門“砰”地一下打開,就有人大步流星下車來,所有在場的士兵都立正行禮,許重智跟在後面,見高仲祺如此不顧身地暴露在了這暴民雲集的街道上,嚇得滿頭的汗一下子全涌上來,慌地道:“參謀長,要小心。”警衛團的人已經到了,眨眼之間就集結成了密不透風的人牆。

耳旁是忽遠忽近的嘈雜喧鬧,不時有嗡嗡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迴盪着。

賀蘭覺得有人把自己抱了起來,那人的手一直在抖,她艱難地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辨認出了他的模樣,她沁血的嘴脣輕輕地動了動,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袖角,發出很輕微的聲音,“仲祺……”

那極柔弱的一聲,卻讓他覺得胸口猛然一窒,好似被人狠狠地砸了兩拳,一口氣鯁在了喉間,她的兩個手臂都是血淋淋的,更有鮮紅的血珠,從她烏黑的發間流出來,順着白玉般的面孔往下流,形成了觸目驚心的一片血跡,全身都是劇烈的疼痛。

他抱着她,惶急地念着她的名字,“賀蘭,我在這,我在這。”她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有血從手指縫間流出來,她的神志模糊不清,卻有兩行淚水從眼窩裡滾落下來,痛楚地吐出一句話來,“我要死了……”

天黑了,病室外的會客室裡點着一盞小檯燈,從這裡可以看到德國醫生安德斯帶着幾名護士救治賀蘭的情形,湯敬業推開客室的門,就望見高仲祺筆挺地站在病室的門外,很緊張地望向病室裡面,又有大團大團的血綿紗布堆在托盤上,不斷地被送出來。

湯敬業走上前去,低聲道:“參謀長。”

高仲祺回過頭來,湯敬業道:“遊行隊伍已經散了,秦家現在還沒什麼動靜,我們是否趁此機會進去搜尋秦兆煜?”

高仲祺轉過頭去,望着病室裡的賀蘭,她臉色慘白地躺在病牀上,醫生往她的胳膊上紮了一針,那一針扎進去,她在昏迷中忽然皺一皺眉頭,發出輕微的呻吟,彷彿很疼的樣子,他站在這裡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滿腦子都是她靠在他的懷裡,疼得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的模樣,兩年了,她終於軟弱可憐的叫他的名字,叫了一聲疼,那一瞬,他的身體涌起來一種深入骨髓的懊悔,他真是瘋了,怎麼能夠讓她這麼難過,他緊緊地攥住拳頭,烏黑深邃的眼眸裡滲出通紅的血絲來,黯然的痛楚遍佈心臟的每一個角落。

他說:“不要碰秦家的任何人。”

湯敬業一驚,“參謀長,這個時候不能感情用事!”他在高仲祺面前脫口說出這種話,已經有些口氣不善,近似斥責了,高仲祺回過頭來,目光冷峻地在他眼前一掃,“少廢話!按我說的辦!”湯敬業太知道他的脾氣了,知道再說無益,他默然地看了看高仲祺,又轉過頭來看看病室裡的賀蘭,眼裡閃過一抹憤色,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半夜的時候,賀蘭的傷情,終於安穩下來,高仲祺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在病室裡守着她,周圍一片死寂,點滴的藥液,一滴滴地往下流淌,賀蘭的頭上纏着紗布,靜靜地躺在那裡,發出很輕微的呼吸聲。

他無聲地坐在病牀旁,把被子直拉到她的下頷處,她整個人縮在被子裡,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他望着她的睡顏,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面頰,手指間都是溫暖柔軟的感覺,一如既往的熟悉。

他忽然低下頭去,啞着嗓子,“賀蘭。”

高級病室的窗上,懸掛着冷藍色鳳尾草圖案的窗簾,整大疋地掛上去,直垂到地面上,綠紗罩裡透出的燈光只映到那窗簾上去,厚呢上的對花越發地栩栩如生,恍惚間有一點江南綠野的氣息。

她躺在病牀上,忽然蹙一蹙眉頭,低微地說了句什麼,他回過神來,忙道:“你怎麼樣?要喝水嗎?”她似乎聽不到他的聲音,頭歪向枕頭的一側,眼角沁出一點點淚珠來,低不可聞地哭着夢囈道:“仲祺,仲祺……”

他的影子映在病室的白粉牆上,半天沒有動一下,她毫無知覺地念完那一個名字,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他直起身子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她毫無血色的面容,忽然情難自控地湊上前去,手臂放在她的頭旁,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俯下身去親了親她的嘴脣,她實在太虛弱,頭朝旁邊側了側,依然蹙着眉頭,昏昏沉沉地睡着,半點聲音都沒有,乖的像一個柔順的小孩子,而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纔不會像一隻刺蝟那樣,劍拔弩張地反抗他。

他陪了她一個晚上,到了凌晨的時候,她的手臂忽然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他原本是伏在病牀一旁的櫃子上淺睡,手裡還攥着她的手,所以她一動彈他就醒過來了,忙直身過來道:“你醒了,傷口疼得厲害麼?”

她睜開眼睛看看他,目光漸漸地清明起來,手指卻難以動彈,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他緊緊地攥着,她身體虛弱,卻吃力地道:“高仲祺,你給我放手。”他望着她充滿反抗與戒備的眼眸,很平靜地道:“你餓不餓,我去叫點粥給你吃?”

她見他不放手,硬撐着一口氣,另一隻手伸過來,照着他的臉就是一個耳刮子,然而她此刻到底是沒有半分力氣,那一耳刮子打得連一個聲響都沒有,只是軟軟的從他的臉上拂過去,她怒道:“你滾出去!”

她一怒起來,喘氣就很急促,那身上的傷口便迸出一陣陣疼痛,她禁不住“哎呦”一聲,手指攥住了被單,臉上出現很難以忍受的表情,高仲祺忙按了牀頭的電鈴,病室外面傳來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賀蘭難過地喘着,“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高仲祺朝後退了一步,德國醫生安德斯帶着幾名護士走進來,看到賀蘭難過的情形,醫生道:“先打一劑止痛針。”

賀蘭的頭上很快浮出一層冷汗來,腹部一抽一抽的疼,卻反抗着不讓醫生和護士診治,雙目含恨地望着他,咬牙切齒地道:“我告訴你,我不用你的醫生,不用你的護士,我就是死了,也不領你的恩情。”

他說:“你想怎麼樣?”

她喘息着道:“我要回家去。”站在一旁的安德斯醫生一怔,勸道:“賀蘭小姐,您傷勢嚴重,傷口容易迸裂,恐怕現在不宜移動。”賀蘭卻把頭一轉,氣喘吁吁地伏在枕頭上,堅決不肯打針。

高仲祺又看了她一眼,她眼眶裡泛着眼淚,眸子裡的一點光芒彷彿是火焰的微芒,他心中沉重難過到了極點,竟有些渾然不知所措,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按她說的辦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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