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天氣,卻是出了奇的壞,從早上起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坐在屋子裡,反而可以聽到廊檐下的鐵馬被雨水打得噼哩啪啦作響,沒來由地叫人一陣煩亂,小池塘裡飄着白蘋,隨着雨滴水紋一下下漾着,汽車一直開進官邸俞軍辦公廳大門前才停下來,高仲祺一下車,許重智已經上來給他打着傘,站在大門外的崗哨“啪”地一聲立正行槍禮,面容肅穆極了。
高仲祺進了辦公廳大門,順着走廊一直要往會議室裡去,卻見秦鶴笙的隨侍唐副官帶人迎了上來,立正道:“高參謀長,大帥說會議開始前先請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高仲祺點點頭,道“參加會議的人都到了吧?”
唐副官笑道:“各位督辦和軍區司令都到了。”
高仲祺轉身便朝着秦鶴笙的辦公室去,待敲門得到了允許之後,他推門走進去,迎面而來就是辦公桌後面的大浮雕畫,以梅蘭竹菊爲主,秦鶴笙坐在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臉上的顏色已是不太好看,手裡攥着藥瓶,正在往外面倒藥片,高仲祺看了,忙取過茶壺倒了一杯茶,送到了秦大帥的手邊,秦大帥服下藥片,整喝了那一杯水,才緩過氣來,道:“我這身體,是一日比一日的壞,恐怕沒有幾日活頭了。”
高仲祺道:“大帥只是爲了大公子的事情過度傷心,一時體力不支而已。”秦鶴笙擺一擺手,那臉上的哀慼之色,依然如雲霧籠罩,半晌道:“承煜的仇,我是定要報的。”他那手攥成了一個拳頭,往桌面上狠狠地一砸,震得桌面上的杯盞譁然作響,卻忽地擡眼看看高仲祺,道:“陳阮陵這陣子沒少找你吧?”
高仲祺從容地道:“他在大帥這裡謀不到好處,自然要另尋突破口,世人皆知大帥重用我,他若不來找我,那可真叫不可能,陳阮陵三番五次來找我,不得已與他見一次面,喝幾杯酒,說上兩句胡話,我還是會的。”秦鶴笙那目光在高仲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個來回,半晌淡淡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高仲祺道:“無非是那兩項,一要晉西鐵路修建權,二合辦礦業公司,三要租借碼頭。”他又笑道:“不管他說什麼,我總不能讓他如願就是了。”秦鶴笙捂住胸口,嘴角無聲地抽搐了一下,喘了一口氣,撐着道:“你怎麼這樣堅決沒有轉寰?他難不成是空口白牙的去請你幫忙了?”
高仲祺的目光在秦鶴笙的臉上略略一掃,不動聲色地道:“大帥笑話我,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況且他說要給我的,大帥都能給我,我何必要揹着一個漢奸的罵名,被萬人唾罵,得不償失的事兒我可不做,太划不來了。”
秦鶴笙聽完他這一席話,道:“好,仲祺,難得你這一番算計,你放心,你跟着我做事,我絕虧待不了你,扶桑人那一套挑撥離間、連橫合縱把戲,咱們老祖宗幾千年前就不玩了,讓他們自己耍去,咱們自家人,絕不能上這個當!”
他手撐桌子站起來,似乎要伸手在高仲祺的肩膀上拍一拍,以示鼓勵,然而這一站之間,竟有一口腥甜從喉口涌出來,他用手一捂,就吐了滿手的血,那臉色卻愈加的難看,身體無法控制地左右晃盪起來,面孔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灰白色,一口氣竟上不來,伸出血淋林的手抓住了高仲祺戎裝上冰涼的肩章,扎掙着說了一句,“快叫陸醫官……”
高仲祺任由他抓着,目光炯炯地看着秦鶴笙,瞳孔緊縮猶如針尖,嘴脣抿得如利刃一般,動都沒有動一下,秦鶴笙眼瞳卻突然放大,映入了高仲祺那森寒冷冰的面孔,他的嘴脣動了動,“你……你……”然而話未說完,粘血的手指便無力地鬆開了高仲祺的肩頭,面無人色地倒了下去。
屋子裡一片死寂,高仲祺目光淡定地看着跌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秦鶴笙,他在戎裝的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條潔白的手絹,從容地側過頭,用手絹將自己肩章上的血跡擦了擦,又把粘血的手絹揉成了一團,隨手扔在了地上。
俞軍主帥秦鶴笙突然心臟病發,暈倒在地,至今生死未卜,這驚天爆雷般的消息一經傳出,俞軍內部權力的交接和更迭變成了全國注目之事,便有蕭軍使者,南方政府代表等主要人物抵達嶽州,明裡慰問,暗探口風。
在此關頭,便有高仲祺特意安排了第六團的人,將秦鶴笙入住的聖斯汀醫院封鎖的如鐵桶江山一般,除非有高仲祺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探視大帥,連秦家人也算在內,在俞軍中最爲德高望重的段督辦,卻在大帥病重昏迷的第六天,聲稱家母病重,即日起回鄉,在母親病榻前盡孝。
原本這段督辦是俞軍中唯一能與高仲祺抗衡的一派勢力,大帥一倒,俞軍中老派人物都想趁機哄擡段督辦接掌俞軍,沒成想段督辦居然如此妥協,箇中原因,難以言明,其他人物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俞軍決斷之權,便暫時落到了高仲祺手裡。
又有駐紮在長家界的商團總司令鍾伯軒發佈討賊檄文,聲稱高仲祺狼子野心,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鍾伯軒帶兵沿安口一路攻打而來,然而卻遭到駐紮在安金鐵路沿線的扶桑兵阻撓,前進不得,沒幾日又有扶桑大軍壓境,虎視眈眈,點名要高仲祺談判,其他俞軍大員出面一概不理。
一時之間,這在南北夾縫中生存的川清之地,頓時間羣龍無首,戰雲密佈,國內諸方小勢力便冷眼看着,到底由何人來重整俞軍河山,收拾川清政局。
這盛夏天氣,說變就變,到了下午三點多鐘,那天色漸漸地暗起來,烏雲滾滾地涌來,雷陣雨傾盆而下,就聽得那濃厚的灰色雲彩裡,閃電悶雷一個接着一個,賀蘭慢慢地走出聖斯汀醫院,她只穿了一件青色旗袍,那涼風冷雨澆在身上,立時就從毛孔裡往外泛着一層寒意。
醫院的大門裡面,就有幾個戎裝軍人走出來,爲首的許重智打着傘,立在臺階上的崗哨筆直地立正敬禮,那整齊的聲音在大雨之中猶如悶雷一般,許重智披着雨衣,先將傘打在了賀蘭的頭上,恭恭敬敬地道:“賀蘭小姐,不是我們不講情面,實在是沒有參謀長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探視大帥。”
一陣冷風吹過冰冷的身體,令人忍不住瑟瑟發抖,賀蘭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許重智一伸手,就有侍衛拿了一件雨衣上來,許重智彬彬有禮地笑道:“賀蘭小姐,請披這一件雨衣吧。”
賀蘭冷冷道:“不用了,謝你好心。”
許重智笑道:“不是我好心,是如果凍着了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要心疼。”賀蘭看了一眼許重智,一雙眼睛裡透出雪光的目光,許重智只管很殷勤有禮地笑着,那周圍大雨滂沱,嘩嘩的雨落之聲直灌到耳朵裡,她握着的手心裡還殘存着一點點暖意。
賀蘭直接離了他打的傘,邁下臺階上了汽車,
身上已經被雨打得透溼,汽車開起來,車窗外依然是瓢潑的大雨,街道兩邊的流水直往低處涌去,賀蘭坐在車座上,那纖瘦的脊背在無形間越發挺得筆直,她再沒有說什麼,只是嘴裡彷彿是嚼了一口黃蓮般,那樣的苦澀,從嗓子裡一直漫到心裡去。
回到家裡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賀蘭站在客廳裡,雨水順着旗袍的邊角落下來,朱媽從外面走進來,一看賀蘭溼淋淋的
樣子,便心疼地道:“小姐,你看你這一身的寒氣,你這要生病的啊。”
賀蘭搖搖頭,道:“我沒事,母親怎麼樣了?”
朱媽道:“剛纔醫官來打了一針,這會兒應該是睡了。”賀蘭道:“那我去看看母親。”她就那樣溼淋淋地上了樓,一直走到主臥室去,就見主臥室的門是虛掩着的,賀蘭走進去,就見秦太太昏沉沉地躺在病牀上,秦太太病體沉重,聽到賀蘭的腳步聲,卻艱難地睜一睜眼睛,哼了兩聲,又力不從心地閉上了,喃喃道:“鶴笙啊……”聲音很是淒涼,賀蘭站在了地毯上,身上的寒意一陣陣地襲來,她想承煜若是看到這一切,該有多傷心。
她竟沒有讓母親與父親見面的辦法。
那麼,也就沒有顏面見母親。
賀蘭轉過身,流着淚走了出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樓,路過嬰兒房的時候,可以聽到小丫頭哄芙兒的聲音,她回到臥室裡,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那一股寒意,是鑽到了她的骨頭縫裡去,被雨浸溼的這一件旗袍,完全是被自己的體溫烘乾了。
她站在屋子裡,拿起電話的時候牙齒不住地打顫,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是一個侍從官接的電話,她說:“我找許重智。”那侍從官就禮貌地道:“你哪位?”
賀蘭低聲道:“我是秦家少奶奶。”
沒等多久侍從官就給了回話,依然很禮貌,“許副官說,若是秦家少奶奶,那麼他這裡忙得很,恐怕要請你等一等再打電話來。”他說着就要掛電話,賀蘭一手拿着話筒,一手用力地捏緊了櫃角,手臂微微發抖,“麻煩你再幫我轉一次,我姓賀。”
那電話居然立時就轉到了許重智的電話機上,許重智一接電話,賀蘭就直截了當地道:“許副官,我要進入聖斯汀醫院的手令。”許重智呵呵一笑,“既然是賀蘭小姐開口,那定是沒問題,不過這事兒現在跟我說不着了。”那電話裡又傳來一陣嘟嘟之聲,竟是又被轉機了,賀蘭心中如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直往下墜,電話卻就在那一瞬間被接通了,電話那一邊,卻是一片靜寂,分明是有一個人接起了電話,卻沉默着不說一句話。
賀蘭分明覺得無形中有一股壓力向着自己直逼而來,就好像是在黑暗裡緩慢伸出的一雙手,沉默冷淡地操縱一切,迫她低頭,那令人窒息的壓迫力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若是有承煜在……承煜對她那樣好。
她說:“請你給我一紙手令,我婆婆病得厲害,要見我公公一面。”
電話那一端卻依舊沉默着,她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裡,紫檀木大牀上還撒着水紅色的幔子,繡着鴛鴦戲水的枕頭,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裡……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這樣的低聲下氣。
他卻掛了電話,“咔”的一聲,斷掉了所有希望。
她緩緩地放下電話,一點點地靠着牀坐在地毯上,那窗外還是細細簌簌的雨聲,長窗裡透出那晦暗的天空,她凍得厲害,不住地發抖,轉頭看到牀邊還整齊地放着一條珊瑚絨毯子,便伸手過去,將那毯子扯過來,將自己緊緊地包裹住,把臉貼着那柔軟的毯面,淚水順着眼角融入毯子裡去,她在心裡淒涼無比地道:“承煜,我該怎麼辦?我沒法子了,我真沒法子了。”
屋子裡很靜,高仲祺放下電話,那嘴脣緊抿成了刀片一般的薄度,一雙雪亮如電的眼眸,越發的炯炯如炬,彷彿是有着無數滾燙的火炭,要從那那一雙深淵中迸射出來,烈火燎原直燒下去。
身後傳來一聲柔媚的嗤笑,“既然放不下人家,又何必拿架子,倒讓自己難過。”緊接着,便有一個溫軟的身軀從後面貼過來,兩段白藕一般的胳膊親熱地摟住了高仲祺的脖子,花露水的香氣拂面而來,“仲祺,真看不出來你還是這樣情癡,你若是對我有半點心,我便是死了,也知足了。”
高仲祺將她的手不耐煩地往後一撥,已經轉過身去坐在寶藍絨堆的沙發上,臉色陰沉,三姨娘見他這樣冷淡的樣子,卻冷笑了一聲,道:“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幫你做什麼,你讓我換了老頭子的藥,我問都沒問,就幫你做了,我在你這川清易主的功臣簿裡,再怎麼也該排上一號了。”
她說到了這裡,在地毯上走了幾步,一偏身做到了柔軟的大牀上去,又瞥了高仲祺一眼,一雙妙目裡含着絲絲絡絡的柔情,輕聲慢語哀怨,“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對我好一點,都不行麼?”
她說得這般楚楚可憐,自己都覺得有些感動,不由地流下淚來,將一條散發着花露水香氣的手絹從盤扣上解下來,慢慢地擦了擦眼睛,低聲道:“老頭子的命,就是斷在你我手上了,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爲了你,情願死後墜了阿鼻地獄,也無怨無悔,你還要我怎樣呢?你不要逼着我,逼急了我,我就是下地獄,也把你一塊拽下去。”
她低着頭說話,完全是撒嬌般的一句賭氣話,卻沒察覺到高仲祺的眼眸裡剎那間閃過一絲生鐵一般的冷銳之光,那一雙目光看着茶几的某一個角落,半晌不動,三姨娘說了半天,也不見他迴音,擡頭卻見他在發呆,便真真假假地嗔道:“你既然這樣想她,不如現在就去秦家去,把她劫了來,隨便找一個地方關起來,人就是你的了,你手底下那位湯處長,最會做這種人口失蹤買賣了。”
高仲祺卻擡起頭來,朝着三姨娘微微一笑,當真是劍眉星目,一派英氣,反而道:“我劫她幹什麼?你真以爲我非她不可麼?我想要女人還不有的是,單說你一個,在某些地方就比她強上很多。”
三姨娘抿脣一笑,媚眼如絲,“你這話我可不懂,她是你心中的天仙,我又有哪裡要比她強呢?”高仲祺望了她一眼,竟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走到她的面前來,黑眸含笑,柔聲道:“最是有些本事,就算是天仙,也不如你半分。”說罷將三姨娘的腰身一攬,就壓倒了牀上去。
三姨娘“哎呦”一聲躺倒在牀上,卻雙手捧着他的臉,輕聲道:“我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偏偏就是如此賤,任由你把我的心顛來倒去,但若是你辜負我辜負的狠了……”
他微笑,“你要怎麼樣呢?”
三姨娘望着他那一雙黑眸子,脈脈含情地一笑,“我就去尋死,臨死前發一個毒誓,咒你這一輩子都得不到她。”
她那話音才落,頭髮卻是驟然一痛,那髮絲繃斷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耳朵裡,她那兩彎眉毛蹙在了一起,手攥住他的衣領,疼得叫了一聲,“你快放手,我疼,我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他放了她的頭髮,卻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用了很大的力氣,剛纔的那一丁點溫存已經蕩然無存,這會兒冷冷地看到了她的眼眸裡去,“這種話你若是再敢說一次,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駭怕,慌不迭地點點頭。
高仲祺放開了她,她嚇壞了,忙從牀上跳下來,裝着去加一件衣服的樣子,那一張俏臉慘白慘白的,心跳的好似要涌出胸口,他在她的身後問道:“我讓你盯着秦兆煜,你盯得如何了?”
三姨娘撫着胸口,默
默道:“兆煜整日不在家裡,我哪裡盯得住,我聽說俞軍裡有一些老督軍想要扶植他來對付你,畢竟他是大帥的親生兒子,父承子業,天經地義,你再不除他,他就是你的大麻煩。”
高仲祺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難道我還要留着他?只是要除秦兆煜,必是要一個好辦法,免得別人說我一心奪權,抓住秦家滿門不放,倒給了別人一個口實。”
三姨娘聽着他說話,摸索着從手袋裡拿出一柄靶兒鏡子來,對着鏡子慢慢地理好自己凌亂的頭髮,那鏡子裡面連帶着映出了他此刻的神色,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鏡面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脫口道:“怎麼?你已經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他從牀上站起來,走到她的跟前來,淡淡地道:“你知道兆煜現在在哪裡麼?”
三姨娘朝後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微笑,目光深邃如炬,“秦兆煜眼下就在嶽州省主席的家裡。”三姨娘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倏地悚然一驚,她太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這會兒心中竟掠過一絲莫名地戰慄,嘴角微微抽搐,“你動手了?你要怎麼做?”
高仲祺伸出手來,在她粉嫩的面頰上輕輕地摸了摸,將她鬢角處的一絲亂髮捋到耳後去,他從未對她這樣溫柔過,三姨娘望着他幽黑的眼睛,卻控制不住地一陣陣害怕,從後背升騰起刺骨的寒意,臉色一陣陣地發白,顫抖着孤注一擲,“仲祺,我……我懷孕了……我們的孩子……你放過我……”
他沉默長久地凝視着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軟年輕的面孔上,這個從蘇州來的評彈女子曾一心戀着他,他說讓她去做大帥的小妾,她就義無反顧地去,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因爲她愛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說:“採青,你現在也許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可以不顧一切來愛我的人了。”
銅紋靶兒鏡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鏡子落下去,只是發出了“撲”的一聲響,鏡子邊緣上描刻着一串串的四合如意雲紋,那紋路如蔓延出來的青藤,柔嫩的頸項,纖細柔膩,隱約可以感受到輕微的脈動,寂靜的屋子裡,驟然響起“喀”的一聲,之後,一切歸於死寂。
晚上起了一陣大風,吹得花園裡的花木嘩啦作響,百葉窗格子關的不牢靠,“譁”地一下吹開了,那冷風呼呼地灌起來,躺在牀上的秦太太難過地“哼”了一聲,賀蘭走過去費了好大勁關了窗,然而被擋在窗外的風帶着嗚嗚的聲響刮過,好似一陣哭聲,
天已經很晚了,各處都滅了燈,只有賀蘭一個人,守着昏睡的秦太太,爲了不吵擾着秦太太休息,這屋子裡,又只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牆壁上映着傢俱的黑影子,周圍又是靜的可怕。
賀蘭一陣心驚肉跳,她本來是蓋着毯子躺在沙發上,這會兒卻搬了一張椅子,坐到了秦太太的身邊,依舊用毯子裹了身體,便是聽着秦太太在睡夢之中的呼吸之聲,也覺得稍微壯了些膽色。她正在這樣的半睡半醒之間,忽聽得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同時傳來朱媽竭力壓低的慌張聲音,“小姐,小姐,快點出來,出事了。”
賀蘭猛然清醒過來,趕緊走過去開門,門一打開,走廊裡的燈光便投射過來,就見秦榮和朱媽都是臉色慘白,朱媽嘴脣不住地哆嗦着,顫聲道:“小姐,你看。”她將身體一閃,就露出了靠坐在走廊上的兆煜,兆煜一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攥着一把手槍,手上都是血,連帶着衣襟上一大片血跡,面色灰敗,賀蘭驚道:“兆煜,你怎麼會這樣?”
兆煜勉強睜開眼睛,喘息着道:“嫂子,高仲祺的人正在追我。”賀蘭顧不得多問,先對秦榮道:“你去外面看着。”秦榮“哎”了一聲,趕緊奔了出去,賀蘭和朱媽一起將兆煜擡到屋裡去,兆煜傷得太重,西裝外套都被血浸透了,賀蘭便先將兆煜放在沙發上,鎮定着去查他的傷口,兆煜吃力地道:“右胸被子彈打穿了……嫂子,嶽州城裡都是高仲祺的人,就連省委主席也……也幫着他……”
賀蘭道:“你進來的時候,還有什麼人看見?”
秦承煜難過地道:“我是翻了別人家的牆,從後院窄巷的偏門進來的,沒什麼人瞅見。”
賀蘭見他捂着胸口的手指縫裡還在不斷地往外涌血,便道:“好了,你不要說了,節省點體力。”她擡頭對六神無主的朱媽道:“快點去把藥箱拿來。”
朱媽應了一聲,踢踢踏踏地往外奔,賀蘭立即道:“不要慌慌張張的,驚了那些休息的下人。”朱媽應了一聲“是”,那房門反而先被推開了,秦榮慌張地跑進來,道:“少奶奶,好多兵,高參謀長帶了好多兵來了,全都在前院的大客廳裡。”
自從秦鶴笙住院,生死未知,秦府的衛隊竟都被高仲祺撤掉了,這些人都是高仲祺的人,高仲祺帶兵前來,他們自然不會阻攔,反而要一助聲勢,此時此刻,可謂是驚險萬分了,賀蘭皺一皺眉頭,接着果斷地道:“你先去外面攔着,說太太病着,我正在喂太太吃藥,要他們等一等。”秦榮應了,忙奔出去,賀蘭轉而對朱媽道:“你來給兆煜上藥,把藥箱裡的白藥都給他用上。”
朱媽連連點頭,賀蘭又說了一句,“不要慌。”她那一句更像是對自己說的,轉身快步走到秦太太的梳妝檯前,拿出秦太太的香粉盒子,對着鏡子細細的敷了一層粉,將那臉上的頹惶之色遮蓋了,又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穿的旗袍,待的確定身上沒有一點血跡了,轉身就要往外走,兆煜艱難地道:“你等一下。”
賀蘭回過頭來,兆煜將手伸到西裝裡面,又掏出一把精巧的勃朗寧來,遞給賀蘭,賀蘭接過手槍,從衣架上拿過一件天青色披風,披在身上,將手槍貼身藏了,穩一穩心神,快步推門下了樓,直奔前院的客廳,接着院落的長廊兩邊,是無數的花木,風極大,將才盛開的花狼藉吹散,就連掛在廊頂的電燈,也跟着吱吱呀呀作響。
大客廳就在前面了,然而從大客廳門口,就有兩列衛隊排開,形成了一條長長的人巷,都是站得筆直,手中的長槍支地,面容嚴峻,賀蘭裹緊了身上的披風,一路走過去,早有侍從官趕進去通報,等賀蘭走到跟前,站在客廳外的兩名侍從官略一躬身,就將客廳的門推開了,明晃晃的燈光從大廳裡瀉出來。
那屋子裡坐的人便清楚地映入了賀蘭的眼瞳裡,除卻全副武裝的衛兵和侍從官,高仲祺坐在廳側的交椅上,旁邊放着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湯敬業站在高仲祺的身側,聽到門聲便轉過頭來,向着賀蘭禮貌地點一點頭,眉宇間的疤痕猙獰刺目,他嘿然笑道:“賀蘭小姐,咱們好久不見了。”
賀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走到廳前正中的主位交椅上坐下,秦榮臉色發白,端着托盤來給她奉茶,他的手一直在發抖,那茶盞放在桌面上,濺出幾滴水來,賀蘭面色平淡,冷冷地開口道:“高參謀長,你深夜帶兵入宅,有什麼見教,就請開門見山的說吧。”
高仲祺垂着眼睛,面色沉靜,脣角彎成了一個淡漠的弧度。
湯敬業率先笑道:“賀蘭小姐,好大的脾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