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白色,
賀蘭睡到半夜忽然醒了,更是莫名地一陣心驚肉跳,她躺在牀上想了半天,才記得這裡是自己的家。
她回到家裡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姨媽,還是巧珍伺候着她洗澡換衣服,又咭咭呱呱地說上許多話,安頓她睡了,但她這會兒卻醒過來了,看時間也不過是半夜三點多鐘,她睜開眼睛的瞬間就看到薄紗窗簾外面的月光,又大又好的圓月,被一層淡淡的銀霧籠罩着,如冰梭織絮一般。
賀蘭懷疑自己是被那月光給驚醒的。
但她確實是聽到了某種聲音,很細很細的聲音,她從牀上坐起來,嚕嚕也從窩裡豎着耳朵站起來,眼神裡充滿了戒備,賀蘭小聲道:“嚕嚕不要吵。”她披了件長衣推門走出去,烏黑的長髮直垂下來,嚕嚕悄沒聲地跟在她身後,鼻子不停地左右嗅着。
走廊裡點着雪亮的燈,花架子上擺放着一盆碧玉蘭,一朵一朵的花兒像是純白的玉盞,仿古宮燈懸掛在走廊牆壁的一角,地面上是綿厚的地毯,賀蘭慢慢地朝前走,一直都到了姨媽的房門前,那房門虛掩着,僅僅露出一點小縫,有光線從屋子裡面瀉出來。
賀蘭慢慢地推開了門。
她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姨媽擡起頭來,綠紗罩裡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姨媽那美麗的面孔上是憔悴頹敗的表情,一個蒼白羸弱的清秀男人躺在姨媽的懷裡,他的嘴角還在往下慢慢地滴血,他的手邊是一個高腳杯,酒杯斜倒在雪白的地毯上,紅酒液沁到地毯裡。
賀蘭石雕木塑一般地站在門外,嘴巴拼命地張開,猶如脫離水面的魚兒,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她嚇得動都不敢動一下,姨媽擡頭看着她,她的臉上竟是無比寧靜的表情,那樣的寧靜讓她看起來神聖極了,她無聲地咧嘴笑了笑,“賀蘭,我還真怕看不見你最後一面了。”
賀蘭嚇得臉色雪白,全身戰慄,恐懼的聲音好似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低不可聞,“姨媽……”
梅姨媽卻輕聲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本來答應我的,今天跟我結婚,賀蘭,我本來以爲我一輩子都不會嫁人了,可是我今天要結婚了。”她微微地笑一笑,“但你知道他剛纔對我說什麼嗎?他讓我嫁給吉老闆,吉老闆你認識的,就是那個菸捲商行的大股東,答應給他一大筆錢,他親自去談的這筆好買賣。”
賀蘭陡然明白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下來。
梅姨媽靜靜地笑道:“賀蘭,我攢下的那些錢,全都留給你,還有這棟房子,這些是你的嫁妝,找一個踏實的好男人愛你,我只求你,千萬別像姨媽這樣,一輩子都毀在一個男人手裡。”
她凝望着賀蘭,慢慢地擡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裡握着一把勃朗寧小手槍,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那一雙含淚的眼眸,依然凝定在賀蘭的面孔上,她微笑着說:“我總是等着,他能按照他對我說的承諾來愛我,可我總是等不到那一天。”
賀蘭大叫着“姨媽”撲上去的時候姨媽已經扣動了扳機,那一聲槍響讓賀蘭瞬間魂飛魄散,鮮血從她的眼前迸射開來,姨媽的腦袋一側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洞,賀蘭驚駭地大叫起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時間彷彿是在那一刻寧靜下來了,再沒有任何聲音,姨媽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那個男人的身上,她的手臂微微張開,看上去就像是溫柔地擁抱住了他。
他只有死了,才能這樣安安穩穩地躺在她的懷裡。
她閉着眼睛,眼尾微微地彎起,眼睛依然是一道很美的弧線,是桃花的弧度。
她其實叫做梅小玉,年輕的時候死心塌地地喜歡一個叫金士誠的男人,甚至被逐出家門都在所不惜,但這個叫金士誠的男人居然拋棄了她另娶了別人,她孤單艱難地活了那樣長的時間,後來這個叫金士誠的男人又回來了,也不過是貪圖她的錢,她便如飛蛾撲火一般奔向了這一場心知肚明的毀滅,縱然知道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像曾經那樣把她拋棄。
她曾說過,女人就是傻。
這話很是沒錯,她就是這樣傻。
炮彈就是從那一刻炸起來的,震天介地一聲巨響,整個別墅似乎被翻轉了一下,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賀蘭的身體掀起來,朝着牆壁狠狠地擲了過去,斷壁頹垣加土粒從天而降,呼啦啦地砸下來,賀蘭甚至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來,第二炮已經到了,傢俱的碎片猶如能割破肌膚的刀子,在賀蘭的眼前炸開來,灼熱的火舌瞬間竄起來了。
有刺耳的尖叫聲從四周傳過來,那是別墅裡的下人在呼喊着,嚕嚕也在拼命地大叫着,賀蘭的耳朵嗡嗡作響着,總是站不起來,手背一陣火辣辣的疼,別墅好像整個的歪向了一邊,天花板都砸了下來,有火燒起來了,燒着了她睡衣的裙角,她的手胡亂地抓着,想要抓住什麼依靠,但是沒用,她的身體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下墜,她甚至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哭喊着道:“救命啊,救命……”
有人衝進了屋子,隔着火舌和濃煙喊她,“小姐!”
賀蘭在濃煙中大聲地咳嗽着,巧珍終於發現了她,拼命地上前來拉住了她的手,拽起了稀裡糊塗的賀蘭,踉踉蹌蹌地奔出了這間已經被炸了半邊的屋子,往樓下奔去,才跑到樓下,巧珍就驚恐的喊道:“大門要塌了,得趕緊跑。”
她放開賀蘭,驚叫着朝着大門跑去,就聽到“吱呦……”的尖溜溜聲音,彷彿是割破空氣的一道弧線,那一個炮彈打過來,天地就是一震,大廳彷彿是被瞬間顛倒了,滿地的碎片,大廳裡已經有了好幾具被炸碎的下人屍體,被火焰燃燒着,最先奔跑到門邊的巧珍一頭栽到了地上,再沒起來……
賀蘭看着巧珍的屍體,嚇得大聲哭叫起來,雙手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頭,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救命啊——”她的世界完全顛覆了,破碎了,到處都是這樣的悽慘,恐怖,火光熊熊,黑煙重重包圍着,好似地獄,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是踉踉蹌蹌地躲到煙火小的地方去,然而那濃煙還是薰得她的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她的腳下踢到了什麼東西,接着一頭栽了下去。
是廚房裡的地窖,用水門汀板封着,通氣孔在花園裡。
賀蘭鑽了進去,水門汀板將她封在了裡面,她的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那些瘋狂和魔鬼般的轟炸聲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用力推頭頂上那塊水門汀板,可就是推不開,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封死在這地窖裡了,寒意從心底涌上來,眼淚嘩嘩地往下落,她才察覺到自己胸口火燒火燎的疼,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摸了一把,卻
只摸到了一手溫熱的液體,是通紅的血。
早晨的時候雪還未停,愈加的大起來,地面上積着厚厚的一層雪,天冷得簡直可以哈氣成冰,屋檐的下面結着一層晶瑩剔透的冰柱子,這樣惡劣的天氣,就連往日買豆花的老伯今日都沒有出來了。
整個清平的報紙都登載了玉山別墅梅公館被炸成廢墟的消息。
風呼呼地刮起來,席捲着花園子裡的雪花,天陰沉沉的,四面種着冬青和松柏,被白雪反射的一點點光線照在冬青松柏上,是一種乾澀的冷,幾隻麻雀立在冬青樹上,撲楞着翅膀,嘰嘰喳喳地叫着,等着三四輛軍車一開進來,它們全都被驚動了,嘩啦一下整整一樹的鳥兒都飛走了。
湯敬業從車上走下來,才站了沒一會兒,軍帽檐上就落了一層薄雪,許重智已經帶着衛戍走過來,神色肅穆地站在了湯敬業的面前,將眼皮垂下來,“湯隊長,參謀長在樓上等你呢。”
湯敬業“嗯”了一聲,卻咧着嘴衝着許重智一笑,“小許,我這一上去,恐怕是要死在參謀長手裡了,明年的今日,你別忘了給我上幾炷香。”許重智尷尬地笑笑,“湯隊長,別這麼說,你跟參謀長這麼多年的兄弟……”
湯敬業看許重智那臉上的神色,都是惶惶的,連他周圍的人,都不敢出大氣,可見此刻的高仲祺,定是見神殺神,遇鬼殺鬼了,便道:“對不住諸位,我連累你們跟着我一塊受罪了。”
許重智還要說話,湯敬業擺擺手,向着大廳走去,挽翠等下人面色驚惶地跪在廳裡面,地面上是一片片破碎的古董花瓶、茗碗、還有一大束玫瑰花散落在地上,挽翠擡頭望了一眼湯敬業,哆嗦着嘴脣道:“高少爺在最靠裡面的臥室裡。”她嚇得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湯敬業面不改色地從玫瑰花上踩過,徑直上了樓。
湯敬業站在客室裡屏息聽着臥室裡的動靜,但臥室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平靜得好似一潭死水,他垂下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臥室的門,臥室裡卻沒有大廳下那樣的狼藉,窗簾大開着,落地窗外的大雪依然撕棉扯絮一般,朱漆架子上的“西子香荷”依然開着極大的團花,一切一如從前,只是人已經不在了。
高仲祺坐在地毯上,擠在牀頭櫃與牀的中間,他那樣大的人,把自己佝僂成很小的一團,將整個頭都埋了下去,雙手抱着頭,他的肩頭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像個害冷的孩子,湯敬業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變成這個樣子。
湯敬業最先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默,他說:“大哥,你殺了我吧。”
高仲祺把自己蜷在那裡,動都沒動一下。
湯敬業波瀾不驚地道:“我跟了大哥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你在任何事上心慈手軟,然而如今爲了一個女人,你抗了命,秦鶴笙這隻老狐狸耳目通達,此舉就是要考驗你的忠心,你騙得了他一時,騙不了他一世!”
他擡起頭來望着高仲祺,默然道:“當年程叔死的何其悽慘,若不是秦鶴笙卑鄙無恥,如今這望天峽以西就是你們程家的,大哥,我父親臨死的時候交待我,要一輩子效忠你,我對大哥絕無半點私心,大哥要我這條命,隨時都可以拿去,但是,這女人能把你變成現在這樣,她就不能活!”
他這話音剛落,就聽得“嘭”的一聲響,高仲祺忽然從地毯上站起來,舉起那個牀頭櫃朝着湯敬業的方向砸過去,暴喝道:“你不要以爲我不敢殺你!”他那臉色鐵青可怕極了,額際上有暴起的青筋,眼裡是焦灼欲狂的表情,有血絲從他的雙眸裡透出來,那一身的煞氣,好像是地獄裡的魔。
湯敬業二話不說從身上掏出手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將手槍雙手捧給了高仲祺。
屋內一片死寂。
高仲祺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湯敬業,他臉上的陰霾越來越濃重,手指攥緊了,發出咯咯的聲響,湯敬業擡起頭來,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們一次去南平剿匪,敵人一個炮彈炸過來,湯敬業奮不顧身地推了高仲祺一把,自己卻被炮彈碎片掃中了。
湯敬業見高仲祺定定地站在那裡不動,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槍栓,接着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手指扣在扳機上,望着高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高仲祺忽地一腳踹過來,將他的手臂踹向一邊,那槍“砰”的一聲,射出的子彈打穿了落地窗,冷風登時從槍眼裡簌簌地灌了進來,將垂在一旁的窗簾吹起來,一陣亂擺!
高仲祺望着湯敬業,一字一頓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槍出來,飛速地推膛上彈,湯敬業已經反應迅速地衝上來,死死地抱住了他握槍的胳膊,大聲喊道:“許重智!他媽的滾上來!”
守在樓下的許重智聽到這一聲槍響和湯敬業的喊聲,脫口道:“糟了。”帶了侍衛就往樓上衝,一羣人蜂擁進臥室來,就見到這樣的場面,許重智慌地上來死按住高仲祺,一羣衛戍來奪槍,槍被奪了下去,湯敬業血紅着眼睛,怒氣沖天地喊道:“大哥,你以爲你是爲你一個人活着麼?!”
那一聲便如晴天霹靂一般炸響,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穴上,讓他連爲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機會都沒有,無形的大網瞬間從頭罩下,高仲祺覺得自己是被綁縛住了,雙腿好似灌了烏沉沉的鉛塊,他動彈不得,胸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壓着,讓心臟沁出冷而病的血來,疼得他連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紅豆,卻紅的如此鮮豔,鮮豔的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個沒完沒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樣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白色,寒風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襲過來,吹得院子裡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陣陣地亂擺,他的全身不禁發冷,肩膀不停地發抖……
他想起他帶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說她總是手冷,他對她說,以後他爲她暖手,一輩子願意爲她暖一雙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欄杆,手託着左腮往外看,就見那池水澄碧,還有些小落葉,在日光裡亂飛,她回過頭來,燦然一笑道:“這真好,我真想在這裡看一輩子風景。”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沒有了。他從得知這個消息開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甚至不敢去廢墟找她,他知道,在昨夜那樣猛烈的炮火突襲之下,整棟別墅夷爲平地,他親手製定的計劃,從來都是分毫不差,該燒得都燒光了,她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她死的那樣慘,還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發狠一般地掙開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來,眼眶子裡泛出慘痛而滾熱的溼意……殘破的音節從胸腔裡泣血一般地震出來,好
似野獸一般痛苦的號叫……他絕望地一頭狠狠朝牆面磕去,那樣的用力,那是他對自己的報復與懲罰,有血從他的額頭上流出來,滾熱的,滴落在地毯上,濺出一片片的血花來,耳朵嗡嗡作響……
他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了。
他急促的喘息着,血從他頭上的血口子裡涌出來,全身上下只有那麼一點是熱的……只剩下那麼一點……角落裡彷彿是潛藏着一隻怪獸,在那裡啾啾地呼吸着,隨時都準備撲將上來,將他撕個粉碎……
玉山別墅被炸現場已經是慘不忍睹,大雪如粗鹽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臉上,冷冰冰的,將整個廢墟掩埋起來,殘壁頹垣上還有未熄的火焰在噼裡啪啦地燃燒着,幾面沒倒的牆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隊和挖掘工人拿着鉤耙等工具往外搬石頭和木器廢料,尋找被壓在下面的人。
但擡起出來的都是屍體,被炮彈炸碎,被大火灼燒,已然分不出來誰是誰。
寒風料峭,玉山別墅的廢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結束,已然確定沒有生還者,死難者的屍體都被運走了,只剩下一些燒敗的木頭和磚塊和瓦礫碎塊……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點登記,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隊也撤了,只剩下幾名挖掘工人,《清平晚報》早在一天前發佈消息,無非是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誤傷民宅,引發一片抗議怒罵之聲,秦大帥勃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日前往嶽州受處領責。
大雪早就停了,天卻越發的冷起來。
一輛黃包車順着山路行來,慢慢地停下,根伯下車付了錢,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雪地裡走過,廢墟前面還有幾個人,他眯着眼睛四處找着,終於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爺,少爺……”
山風很大,呼呼地出過來,渾身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裡一塊破木頭上,望着這片已經清理到露了地皮的廢墟,臉上一片麻木的茫然。
根伯走過去,慌地將隨身帶的大衣蓋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承煜那雙修長的雙手已經滿是傷口,沒有一處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幾片指甲,根伯心疼地看着他的雙手,勸道:“少爺,咱們回去吧,你都在這兒挖了好幾天了,也看見了,這兒什麼都沒有了。”
秦承煜低下頭來,用傷痕累累的手捂着自己的額頭,沙啞着道:“根伯,你說,她會不會根本沒回家,她根本就沒在這?”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樣的理由簡直牽強的很,那隻不過是在極度悲痛和絕望中的一種幻想。
秦承煜卻站起來,披在身上大衣落在雪地上,根伯叫了一聲,“少爺。”秦承煜恍若未聞,朝着廢墟走過去,恍恍惚惚地道:“我得再找找,再找找,她說不定就在什麼地方,等着我救她,我若是不救她,她就沒有希望了。”
他低着頭往外拽一根很粗大的木頭,那木頭太沉,他死抓着不放,手掌在木頭搓過,便有無數的木刺,狠狠地刺到他的手心裡去,擦掉了一大層皮,鮮紅的血緩緩地滲出來了,滴落在破碎的雪面上去,就連一旁清理善後的兩名挖掘工人都無奈地搖搖頭,看着他這樣近乎於偏執的行爲,誰都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整個廢墟幾乎被翻了一遍,能挖出來的人都被挖出來了,這裡不可能再有被壓住的人了,那兩名挖掘工人終於也走了,這個地方就剩下根伯和秦承煜。
根伯俯身從雪地裡撿起那件大衣,他捧着大衣,悲哀沉默地看着一個人站在廢墟上的秦承煜。
在臨近傍晚的時候,秦承煜搬磚的動作忽然停止了。
他的眉頭皺起來,朝着某個方向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卻又停止了,根伯疑惑地道:“少爺……”秦承煜卻忽地伸手製止了他,緊張地道:“別說話!”他在屏息凝神地聽着,他確定他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很微弱微弱。
他的神色忽然惶急起來,慢慢地朝着那個聲音的方向走過去,然而那聲音忽然斷了,秦承煜慌張地又朝前走了幾步,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他踉蹌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
他發現了那塊已經被燒得烏黑的水門汀板。
地窖塌了一半,當水門汀板被拉開的時候,有冷風灌了進來,賀蘭覺得頭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吃力地擡起頭,水門汀板外是一片暮色,有人大聲喊着她的名字,“賀蘭,賀蘭。”
她幾乎渙散的眼瞳終於凝了一點點光,看清了那個人,乾裂流血的嘴脣無聲地動了動,發出極微弱的聲音,“秦大哥……”
她的手陷在泥土裡,身體被埋了一半,秦承煜把手伸進來,握住了她陷在泥土裡的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暖和極了,暖得像火炭,那是她在最寒冷可怕的困境裡唯一感受到的一丁點溫度,她動彈不地躺在那裡,呆呆地看着秦承煜,那些源源不斷的眼淚,可以不費半點力氣地,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
姨媽說過,她總是要吃點虧,纔會真的懂事。
一月的時候,將近年關,梅花開滿了整個清平山城,病房的窗臺上也放着一瓶子水仙,純白色的重瓣“小玉蝶”,被冬天的陽光照着,薄薄的花瓣愈加的晶瑩剔透,滿室都是那樣的梅香。
護士給賀蘭打完了一針,笑着道:“賀蘭小姐,你該多補充點營養,你恢復得太慢了,那位秦先生這一個多月跑前跑後,爲你費了那樣多的心思,我們看着都感動,你不快點好對不起他呀。”
她這本是一句戲謔,想引着賀蘭說一句話,賀蘭默默地躺在牀上,她的眸光投向了窗上的那一瓶子水仙,臉上是很安靜的神情,護士端着托盤朝外走,那病室的門卻先開了,護士習以爲常地笑道:“秦先生你來了。”
秦承煜點一點頭,轉身讓那護士走了出去,自己走到病牀旁,向着賀蘭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裡的保溫盅道:“根伯專門給你做的雞湯麪。”賀蘭的臉色蒼白極了,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單薄的紙,她躺在那裡,沒說一句話。
秦承煜放下保溫盅,走過來替賀蘭掖了掖被角,她從被廢墟里挖出來到現在,總共也沒有開口說幾句話,秦承煜輕聲道:“起來吃點東西。”她的眼珠無神地動了動,慢慢地搖搖頭,秦承煜笑道:“你每天就吃那麼一點東西怎麼能行?”
她還是不動,眼眸裡沒有半絲神采,秦承煜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麼?”她的身體忽地一顫,眼眸裡那原本渙散的光芒眨眼間凝聚成一點,帶着點冷而脆弱的銳意,咬着牙道:“我要殺了他!”便有一滴滾燙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啪地一聲落下來,沁入枕頭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