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蕭硯期待多時的犧牲並未發生,因爲在下落過程中,青莜早已用靈力拖住了二人的身子,故而雖仍是在下落,然二人卻漸漸地能看清周遭的景緻了。
想來這裡也該是低出地面許多了,往上看只能瞧見黑洞洞的一片,往下看倒是能看到盡頭和光亮,等到兩人平穩落在這低於地面諸多的地上,也不過是盞茶功夫,而迎接着兩人的,自然便是狐妖慕荷了。
“二位可真是幸運,竟是沒留在這路上。”慕荷悠哉遊哉地喝着茶,顯然已是恭候多時,而那棗木案几上除茶壺杯盞外,還擺着一個方形檀木盒,青莜落地之後便一直盯着那木盒瞧,想來那其中放着什麼也是不言而喻了。
“慕荷姑娘,別來無恙。”蕭硯冷冷看向慕荷,側開身子將青莜護在身後。
慕荷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眨了眨眼睛:“王爺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方纔王爺不是還和妾身促膝長談嘛,怎的才過了片刻便是忘了?”
蕭硯一窘,偷偷去瞥青莜,見對方面色除了略有蒼白外並無異色,這纔敢接道:“慕荷姑娘這話說得倒叫人尋思不明白了,本王不過是無奈之下與姑娘閒談片刻罷了,又何來的促膝長談?”
慕荷斜睨了蕭硯一眼,也不在此事上多做追究:“二人前來,定然不只是爲了與妾身閒話家常的吧?”
蕭硯也毫不客氣地回以冷眼:“慕荷姑娘既是等候多時,又何須明知故問?”
“王爺xing子直爽,妾身也是佩服萬分,只是這東西……”慕荷輕嘆口氣,單手撫上那檀木盒子,“怕是不能交還給狐主了。”
“爲何?”這次發問的卻是青莜。
“我也不知爲何,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否則我一個小小狐妖,又哪裡會是狐主的對手?”慕荷撇了撇嘴,裝出一副迫於無奈的委屈模樣,倒真叫人生出幾分憐惜來。
青莜略有不解,顰眉追問:“此話何意?”
慕荷並不急着迴應,只是托起那木盒立起身來,而後緩緩想着青莜走來,單手還在那盒蓋上不規則地勾畫着:“狐主也是玲瓏心,竟會不知?只是狐主定是xing子太過純良,纔會不願多出這許多煩憂吧?可縱然狐主不想,卻也有人在尋思着吶,狐主難道就不曾料想過究竟是誰做的這許多……”
隨着慕荷走得愈來愈近,青莜眉頭顰得更深,也沒甚留意慕荷手上的動作,直到近在咫尺之時,慕荷突然掀開那檀木盒蓋,隨着這動作涌出的除了一股濃烈煞氣外,還有一陣似煙似霧的暗紫之物,青莜後退幾步,等到看清那飛來之物,才驚呼一聲:“夢魘,你怎會……”
然此時已是遲了,那虛幻之物好似無孔不入,只把人的意識奪了去,等到青莜再度站穩腳步,周遭景緻皆已是變了,一片煙霧繚繞之中,竟好似是到了天界。
夢魘,生於五界之外,乃爲不祥之物,生於夢,滅於夢,終是虛幻。夢魘只活在夢中,他一生只爲追尋美夢,抑或一個擁有着美夢之人,唯有此處,方可安身。夢魘只能活在美夢裡,即使是黃粱一夢,也不惜飛蛾撲火,所以夢境中,那一方紅帕下的美麗人兒,也許便是一個追尋幸福的夢魘。
夢魘本爲虛幻,更難存於世,卻有人不甘於此,硬是以美夢做了誘餌,誘使夢魘墜入現實,以做入夢之引,只是又因夢魘難以存與現實,故而誘夢之人會將夢魘封存,以備不時之需,青莜從前雖從未夢魘,卻也有所聽聞,此刻置身幻境,便也只自己方纔是被那夢魘擾了心神,這才墜入夢境之中,想來若不能解夢,怕是便要終身沉淪這虛幻之中了,只是縱然自己出得這夢境,那夢魘怕也是要散了。
想到此處,青莜不禁嘆息,再細想,便又開心擔憂蕭硯此時處境,不過既然已置身夢境,青莜便也不得不先思量着該如何擺脫現狀。
既是夢魘,往往便是查人心最是晦暗處,顯人心最是脆弱地;若要解夢,自是要承心底苦楚,淡心底恩怨,故而青莜此刻當真茫然,一來並不知心底有何灰暗之處,二來更不知自己可有把握解得此夢。
正想着,那煙霧繚繞間已走來一人,離得近了,青莜方纔看清那人相貌,一襲黑衣竟是天君譜淵。
“青莜,別
來無恙。”那人面上展開溫和笑意,頗似當日初遇之時。
青莜定一定心事,索性隨心而爲,躬身行禮:“下仙見過天君。”
“青莜不必多禮,今日能在此處相遇,可能算是緣?”譜淵含笑將青莜扶起,一雙深眸好似含了天地萬物。
青莜不禁訝然,這果然便是夢境了,天君何時竟是這般平和近人?
“怎麼?見到我便是這般詫異?”譜淵接着詢問,語氣仍是溫和似水。
青莜忙搖頭,不知如何應對,躊躇半晌方纔低聲道:“下仙只是不曾料想,竟會在這夢中得見天君聖顏。”
青莜呢喃的聲音極低,卻仍是入了譜淵的耳,只聽譜淵朗笑兩聲,竟是少了些許威嚴,更多了幾分柔和:“青莜xing子當真單純,真是叫人瞧不厭呢!”
青莜愈發愕然,半開着脣瞅着譜淵,似有不解。
譜淵亦不多解釋,只是與青莜並肩往腳下看去:“青莜且看。”
青莜跟着垂首,便見層層雲霧好似被風拂開般盡數消散,而那雲霧之後竟是人是萬物,好一番繁華景緻。
“這裡便是人世紅塵,有情有愛、有怨有恨,看起來人世苦短,卻最是複雜難料,人心善變,青莜怕是不懂吧?”譜淵手臂高擡,好似指點江山。
青莜茫然搖頭,自己確是不懂。
“那青莜覺得是那清心寡慾的修仙日子愜意,還是這人世繁華亂人眼眸?”譜淵略帶疼寵地笑着,仿若錯覺。
青莜一時愕然,這兩者怎能放在一起比較?自己一直便是修仙度日,入得人世不過些許日子,卻也沒甚接觸過過多人世繁華吶。
“青莜許是糊塗了,一見這紅塵千丈,便是忘卻了自己是何身份嗎?”譜淵負手而立,面色竟徒然變得嚴肅起來。
青莜一時愣住,竟是恍惚,自己的身份嗎?北界的狐主呵,以後便是要嫁往天界的,如此說來,面前這人便理應是自己未來的夫君嗎?只是這般想着,青莜便覺得尷尬起來,尷尬之餘,卻又不禁回想起先前在天界遇到的那喚作伶人的女子口中吐出的話語,自己日後縱然到了天界,也不過是住進那好似冷宮的落雪苑罷了,又能如何呢?思及此處,青莜不禁爲自己的心思所震,平淡終身本該是自己的宿命,自己又是何時竟會覺得一人寂寞、二人生暖了?
“青莜在想些什麼?”緊緊追着青莜變幻莫測的面頰,譜淵再度開口相問。
青莜不敢去看譜淵,只垂着眸點頭,不該想的,這紅塵繁華終是過眼雲煙,自己想它作甚?只是隱隱地,青莜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那抹飄逸身姿,竟覺得心頭暖意頓時,那人與自己相遇不過數月,較之那漫漫無盡的修仙之路只不過眨眼功夫;可那人卻從來都待自己極好,總把滿眸的幸福擺在眼前,叫青莜想要忽略都是難上加難……
譜淵仍是靜立,由着青莜想了片刻,方纔輕嘆一聲:“莫問前路幾多坎坷幾多難,只需惜得眼前有緣人,有緣人……有緣人吶,‘緣’之一字可當真值得人這般執着嗎?”
青莜恍然回神,才欲開口辯解什麼,卻被譜淵伸來的寬大手掌阻住了,那手掌像是本欲抓住青莜,到最後卻反而將青莜推下萬丈雲端,青莜倒不擔憂,只是略顯詫異地看向譜淵,用那僅剩的些許時間,認真地瞧着譜淵。
譜淵也在看着青莜,看那人漸行漸遠,看那雙眸子分明柔和之極卻爲何透着讓人難以忽視的倔強?大概連譜淵自己都難以料想得到,一向看破世俗、執掌乾坤的天君,竟也會有爲“緣”字嘆息惆悵之時,此乃後話,此處並不贅述。
卻說青莜一路飄灑而下,竟是自天界到了人世,便如在雲端所見那般,人世仍是萬千繁華,青莜落穩腳步,才察覺此時大概人世戌時左右,天已盡黑,街上行人卻不見少,且偶爾也會有人舉着昏暗燈籠與青莜擦肩而過,瞧這景緻,想來該是人世元宵佳節無疑,青莜不禁爲此疑惑,這分明便是自己夢境,怎的卻好像真是人世一般?
思量片刻不得結果,青莜索性不再追究此事,見街邊好些掛着各式燈籠的攤位,便索性擡步行了過去,白中帶粉的蓮花燈,翹着尾巴的小猴燈,散發着陣陣幽香的焚香燈,瞧着圓滾滾的
包子燈,青莜一路慢慢地走,慢慢地看,突然便覺得這人世也不盡繁華,更有幾許寧靜摻雜其中,叫人心曠神怡。
走着走着,青莜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因爲青莜瞧見了一盞燈籠,那燈籠唯一的色調便是白色,也不知其中點着怎樣蠟燭,散發出的光暈竟也是皎潔似雪,更讓青莜瞧得出神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那燈籠竟是狀似白茶……
青莜還在傻傻看着,卻見一白衣男子已走近那處,也不知和那商販說了些什麼,便雙手托起那盞燈籠,向着青莜一步步走來,剎那間,青莜只覺得連那人掌心託着的白茶燈都失了光暈,只餘下那人柔情四溢的眸子、寫滿笑意的面龐。
好似有一條道路在兩人之間鋪展開來,帶着緣,含着願。
青莜張了張口,卻像是隻爲了呼吸那人帶來的氣息,並未發出任何聲音。
“青莜,那邊河畔有人在放河燈,要不要過去瞧瞧?”好似與以往並無不同,熟悉的臉龐帶着濃濃的笑意,綻放在無邊夜空。
青莜愣愣地瞧着那容顏,只能點頭。
那人便興沖沖地拉着青莜往那河畔行去,十指交扣,譜寫一生誓言。
待到了河畔,青莜方纔找回自己的聲音,輕輕呼喚:“蕭硯……”
蕭硯用手指抵在青莜脣畔,含笑搖頭:“先別說話,和我一起放了這河燈可好?”
此情此景,還能說些什麼?又該說些什麼?青莜深吸一口氣,終於綻開笑顏,認真點頭,說一聲:“好。”
此時河上已漂浮着萬千河燈,剎是繁華,青莜與蕭硯齊齊彎腰,便要把那白茶河燈放入河中,叫它隨風飄搖。
只是恰是此時,岸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囂,與之同時,一支箭羽破空而來,恰恰射中那朵即將離岸的白茶,青莜愕然擡眸,便見河岸早已被人舉着火把團團圍住,而在那火把的映照下,青莜看清了那張似鬼魅般迫人的容顏。
“好一個青雲王爺,朕本還以爲青雲王爺落敗之後自會落荒而逃,竟還有心思在此處私會佳人?當真是叫朕驚詫不已!”陰冷邪魅的聲音傳來,正是那高高在上的蕭乾。
青莜一時難以回神,只覺得天地倒轉,竟是連呼吸都困難了。
“青莜,你怎樣?”蕭硯擔憂的聲音傳來,一如當初的迫切。
青莜單手揪緊胸口,眸中盡是傷痛,一剎那青莜方纔記起,那一日天界百花會,她曾聽聞殤濯仙君提起人世朝代更迭之事,這一代竟呈二龍戲珠之勢,而最終卻只有一人得勝,爲何本是快要忘卻的心事卻在此刻想起?青莜茫然無措,更心痛不已,抑或自己根本不曾忘懷吧?只是不願去想,不能去念,故而選擇埋在了心底,可此刻,這情這景,又叫青莜如何能不記起?
“青莜姑娘,朕念你不知無罪,若此時你過來朕這邊,朕便恕你無罪,可好?”立於橋上那人卻還在對着青莜含笑開口,遙遙伸手。
青莜晃了晃身影,只是搖頭。
“青莜,今生無緣,來世再續,我本只想與你共進最後時刻,卻原來竟是連累了你,”蕭硯亦是痛苦,深黑的眸子在暗夜中也是閃現出點點光芒,竟像是被淚水盈滿了一般,“你快過去吧,大哥只想取我性命,定不會傷害你的……”
青莜只顧着搖頭,不,不該的,不能的,一切怎會是這般?那時花前月下,只道是尋常,直到此時青莜才驀然察覺,原那人早已身種自己心底,若是想拔,也只能連心一同拔了去。
“青莜,你莫要嚇我?”蕭硯上前欲扶住青莜搖晃的身子,卻只被對方柔柔推開。
得到了心底徘徊已久的答案,青莜突然便將這一切看得淡了,一雙總是柔和似水的眸子也已被堅定所取代,便是在這時,青莜已顧不上此時身在何處,顧不上面前所立何人,青莜只是淡然卻堅定地開口,只是想問一句:“蕭硯,你也想和我一起嗎?”
或許不是愛,或許不是情,卻一定是兩人攜手一同走過塵世、走過紅塵的勇氣。
蕭硯頓時愣住,隔了許久方纔綻開爽朗笑意,伸開鐵臂攬住青莜瘦弱身子:“青莜……青莜吶,我無時無刻不想與你一起啊……”
想在一起,那麼便在一起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