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縷曙光灑入高大的殿堂。
昭華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躺在身邊的人,昨夜那人不停的探他的額頭,還給他喂水擦汗,折騰得一晚上都沒好生睡,現在終於抗不住困,迷糊過去。睡夢中仍然緊緊抱着他,生怕他跑了,和小時候一樣,蠻橫又親熱。
昭華看着他的睡顏,安靜乖巧的象個孩子,可是誰能料到這個看上去無害的孩子,是那樣殘忍無情的把他折磨得幾乎死去,將他的尊嚴踏得粉碎,如今他滿身的傷痕雖然用藥物抹去,可是心裡的恨意實在難以消除。儘管這個曾經傷害他的人現在是對是如此的癡戀。
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斜飛入鬢的眉頭,只有他睡着,他纔敢輕撫他的臉頰。
文康迷迷糊糊地,像只大貓一樣,換個姿勢,仍然抱着他,嘴裡嘟囔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昭華一怔,覺得臉上一暖,原來是皇帝柔軟的脣在蹭他的臉。看着那睡夢中的微笑,遲疑一會兒,昭華咬咬牙,掰開他的手,將被子塞他懷裡。
午後,皇帝照例上書房,按說他已經到了弱冠之年,可以不用上書房了,如今又下令上書房,昭華心裡有數,無非又多了一個說客罷了。
這天是太傅何恬講書,講的是君子立志,應志存高遠,爲百姓謀福,開萬世太平,纔是真正的君子之志,小人之志則是追求一己之榮華富貴,圖光宗耀祖,求功名利祿,棄萬民福祉於不顧,甚至賣國求榮,爲君子不恥。
昭華默默聽着,太傅講完,文康起身回寢殿更衣。
何恬默默拿碗蓋撇着茶沫,半晌發話:“說說你的志向是什麼?”
昭華心裡冷笑,畢恭畢敬地答:“昭華現在的處境,還談什麼志向,只求御前伺候,勿惹怒龍顏,得保殘軀,求個活命罷了。”
“唉,何必說這種話呢。”何恬嘆了一聲,“你以前的志向呢?”
“以前種種都忘了。”昭華垂下眼簾,掩住眼中無限波瀾,“先前志存高遠的昭華已經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一副軀殼。”
“我不想轉彎子,直說了罷。”何恬放下茶碗,盯着他道,“你先前有個志向,要頒行廢奴令,建立一個和平富強的國家,使百姓安居樂業。如今,皇上肯用你的才智,你的志向可以依託皇上得以實現。”
見他不說話,何恬又說:“皇上也想廢除奴隸制度,也想建立一個富強的國家,也想使百姓安居樂業,你們志同道合,何不共創大業呢?”
昭華聽了沒說話,仍是垂着眼,看着白瓷茶碗內碧綠舒展的葉子,神思萬千。
志同道合?
說的好聽。
和文康相處也一年多了,對他的爲人也很瞭解了。雖然文康曾經也有廢除奴隸制度的打算,卻因觸動了擁有大量奴隸的貴族的利益而中途夭折。
他之所以也想廢除奴隸制,並非同情奴隸的處境,而是因爲奴隸太多,他們創造的大量財富全數歸了他們的主人,國家沒有得到半點,普通納稅人成爲貴族私有物,損害了國家的利益。再加上奴隸們不堪凌虐,時有反抗,而且這些反抗越來越頻繁,規模也越來越多大,破壞了生產,造成了動亂。爲了鎮壓,國家消耗了許多實力。所以皇帝才起了廢奴的念頭,可是他的皇位卻是靠着貴族們的支持才能做的穩,所以一遇反抗,他就打了退堂鼓,他根本就沒有那個革除弊端的毅力。
文康要實現的大業是建立在對戰敗國橫徵暴斂的基礎上,這樣豈能長久。他的志向只爲一己慾望,吞併他國,繼而統一天下,使自己青史留名,威臨四海,萬民悚懼,他的施政舉措,有多少是從愛惜人命出發?
再者,憑什麼他要服從暴君的統治?他的理想是洗雪亡國之恥,恢復河山,奪回從自己手上失去的祖宗基業,他和他,根本不同路。
昭華擡起頭,看向太傅,道:“俗話說良鳥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太傅以爲皇上可是明主?”
“怎麼不是?”何恬立即答道,“皇上天縱聰明,胸懷大志,如何不是明主?只是……”
昭華嘴角一挑,微微冷笑,並不是聰明有志向就可以做大事,文康易感情用事,殘暴不仁,好高鶩遠,剛愎自用,且急躁沉不住氣,有時太過固執又好虛面子,這些都是他的弱點,甚至可以說是硬傷,以後他必會在這些方面栽跟頭。
何恬看出他有譏嘲之意,遲疑了一下,說:“爲人臣者本不該非議君主之過,皇上如寶劍初礪,寒光四射,急待建功立業,一拭身手。只是殺伐之氣太重,寶劍雖利,用得好披堅執銳,用得不好傷人也可自傷,皇上這把利劍缺少一隻劍鞘,你就是這把劍鞘,能化解他的戾氣,消除他的殘暴,將他的鋒利用在適當的地方。”
昭華揚起脣角,神情冷淡:“太傅過獎,昭華不覺得有這樣的能力。”
“你有。”何恬道,“皇上先前待你狠酷了些,也難怪你心存疑慮,可是你細想想,皇上是不是爲你改變了許多。他嘴上雖不說,可是行動上卻是願意聽你的意見。
這次處置林御風一事,可見皇上海量寬宏,從善如流,若假以時日,多加磨練,可有大成。”
昭華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文康的變化他也看到了,比如,取消用絲緞假花點綴宮廷花園的奢侈舊規,還取消了觀看人獸搏鬥,不再看淫靡歌舞,本次選秀破例只取三十名女子入宮,還放了許多後宮宮女回家,還破例允許御醫去城裡醫館爲平民診病。
尤其是在徵衛國失敗後,他明顯沉穩了許多,做人處事都低調了些,有意剋制暴躁脾氣,也願意聽人的忠告。
的確如太傅所說,文康如寶劍初礪,急試身手,有些事做得操之過急了些,後果不如人意。若假以時日多加磨練,改掉一些毛病,他還是可以成就一番大業。
只是依託皇帝這棵大樹實現志向,說得倒是輕巧。
他是降人,來自敵國,僅僅燕國太子的名份,就讓某些人如芒刺在背,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了,又怎麼可能融入齊國高層,和那些敵視他的人共事。
再者,他已經在宗廟立下誓言,定要恢復祖宗基業,從他手裡失去的,他一定要親手奪回來。祖有明訓,失國寸土者爲不肖子孫,而他卻連整個國土都失去了,不奪回來他還有什麼面目立於天地間,靠侍奉敵人得來來的榮華富貴,是奇恥大辱。百年之後,不但他自己落個以身侍君的污名,連他的家族也難以堂堂正正做人。
男兒大丈夫,怎能一輩子這樣被人壓在身下,甘於被征服的地位。
他所受的種種慘無人道的屈辱需要一個至高的皇位才能補回來。
他的理想,要親手實現。他所經歷的恥辱,要親手洗雪。他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裡,絕不依附任何人。
否則,他不能做爲一個人來存在,不能厚顏存活天地間。
昭華沉默着,思緒起伏。
高大的殿堂寂靜無聲,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輕輕可聞。
何恬見他許久不說話,又道:“皇上還年輕,有許多不成熟之處,而他這些不足,你恰恰可以彌補。你可以化解他的戾氣,安撫他的急躁。你和他的志向都是想統一天下,使國家和平富強,你不也盼着讓燕國百姓安居樂業嗎?如今齊燕兩國合爲一體,你的願望也可實現,何不放棄偏見,爲皇上效力?”
昭華默然盯着已經涼了的茶水看。
何恬又道:“你若不肯效力,在後宮做一男寵,此生朽同草木,卑如塵土,豈不可惜,等到年老色衰被拋棄,結果肯定是死路一條。況且朝中某些人也不會放過你,你爲齊國效力,得以發揮才智,實現壯志,幫了皇上,也堵了那些人的嘴。
皇上也是爲了你能夠長久和他在一起才這樣逼你,也爲了能給你一個尊崇的地位,補償你以前所受的痛苦,這番苦心你要理解,”
看他仍然沉默無語,何恬又說:“對於亡國之臣,齊國向來收其可用者,殺其頑固不可用者。對於亡國之君,向來是幽禁終生,或是殺之。皇上如此待你,已經是大違常例,馴服不了的獵鷹和烈馬,唯一的做法就是殺掉,絕不會讓它有機會危害自己,或是讓別人所用。你細想想。”
昭華心裡一寒,道:“謝太傅指教,昭華會爲皇上效力,只是能不能讓皇上滿意不敢強求。”
“你是聰明人,明白就好。”何恬點點頭。
窗外一道明黃色的人影閃身離去。
課業結束,皇帝仍然沒有回來,昭華回到水竹居,獨坐竹牀上,若有所思。
“主子。”翡翠見他好久沒喝茶,端了一碗溫茶過來。
昭華懨懨的也不接茶,吩咐:“把琴拿來。”
翡翠把春風琴取了過來,昭華放在膝上,輕撫琴絃良久,眸中有傷感之色。
“怎麼了?你要琴過來卻又不彈。”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
昭華聽到是文康的聲音,也未起身行禮,眼中傷感之色愈濃:“絲絃知人意,爲我發悲音。沒有知音,彈給誰聽?天下雖大,誰又懂我心中所思?誰又解我心中所苦?”
“不要這樣。”文康輕輕從後面抱住他,“以後,你不會有痛苦,我保證。一輩子都對你好。”
昭華長嘆一聲:“算了,不想彈了,反正有人說我彈得沒有屈無瑕彈的動人,倒不如以後有了機會聽他彈一曲。”
“你想聽,朕立即下旨命屈無瑕明日進宮爲你撫琴。”
昭華沒有看他,低頭淺笑,若有所思。文康抱住他,解開他的衣襟,又解開胸口包紮的敷料,拿過鏡子來,道:“你看。”
昭華一看,胸口烙着“齊奴”二字的烙印的地方刻着兩個圖形,因爲把兩個字改成兩個圖有些困難,所以這兩個圖形狀特異簡單,但是可以看出上面爲龍,下面爲虎,周圍是雲紋,互相糾纏合爲一個圓。
“這是朕親手畫的,好看嗎?”文康眼神溫柔,自顧自的說,“你屬虎,朕屬龍,壓在你上面,我們永遠在一起。”
昭華又輕輕冷笑,原來他在自己胸口上用刀用針折騰半天是弄這個,剜去先前的烙字,改爲圖形,意思就是他不再是奴隸,成了齊國的朝廷命官了嗎?只是龍虎相合,並不吉利,更不知最後鹿死誰手,是誰坐了這片江山。
文康看他脣角雖帶着笑,臉色卻是冷冷的,眼裡也沒有任何溫度,對自己的話也無多大反應,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只說了句:“秉筆主簿該做什麼,內書院書記官會教你,你學着做就是。省得你閒着發悶老是想不愉快的事。”
次日,皇帝上早朝,屈無瑕應召入御苑撫琴,因爲在平南郡剿匪不利一事,林瀟將他調回都城,從上大夫降爲下大夫,也沒有了職位,閒來無事入宮爲昭華撫琴。
水竹居小廳內,只有昭華和入宮撫琴的屈無瑕。翡翠、十六等人都在廳外伺候,其它人被支走。
屈無瑕輕撥琴絃,一邊輕聲說道:“這一節左手揉音要輕些,右手託弦要清楚。”
“嗯,是這樣嗎?”昭華撥弄琴絃,彈出流水般音調。低聲說:“這次的事他如此逼我,我該怎麼辦呢?爲人臣者不可有二心,事君必以忠。這背信棄義的小人我是當定了……”
“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只要達到目的,外面的名聲都是虛的,若是利用得好,還可以做些事情。休聽何恬花言巧語,說什麼依託皇上這棵樹可以實現你的志向,他分明是要你爲齊國效力做事,壞了你的名聲,同時好抓你的錯。”
“可是……”
屈無瑕知道他要說什麼,打斷道:“何恬雖然很疼你,可是他更看重齊國的江山,你若是危害到齊國,第一個要除你的就是他。
況且你的身份尷尬,不可能得到朝廷信任,你什麼都不做,至少不會出錯。做了事肯定是做多錯多,做少錯少,就算做成了,也免不了兔死狗烹的命運。你看歷朝歷代,有幾個降人在他國真正得到重用和信任的?”
一陣清如流水的悅耳琴音摭住兩人的談話。
屈無瑕一邊輕撥琴絃一邊又低聲道:“皇上授你職務辦事,很可能還要拭探你,朝中大臣也會緊盯着挑你的錯,你千萬小心,沉住氣,不要操之過急,不可授人把柄,該狠的時候要狠。”
“唉……爲了復國付出的代價真大,想到要傷害無辜的人,我就……”
昭華低聲嘆息,說不下去,收復河山,不是普通人的理想,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必然要付出代價。
“有誰不無辜,難道你不無辜?你做過什麼壞事要受那樣非人的折磨?”屈無瑕聲音愈發低,透着堅決,“不狠心成不了大事,那次的事功一簣,都要怪你不聽我的話。”
昭華默然,那件事按屈無瑕的計劃是挑起袁林兩家公子相爭,想法子造成其中一人殞命,到時左右相國必定勢同水火,再無轉寰餘地,從而引發齊國內訌。
但是昭華怕傷了林御風,不肯傷害人命,於是用了穢亂宮廷的法子,挑得袁林兩家互鬥,結果萬萬沒料到向來好面子又冷酷無情的文康居然肯退讓一步,一場內訌化爲無形,將他的計劃全盤報廢,這樣的胸襟氣度不得不讓他刮目相看,暗暗佩服。
“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屈無瑕低沉的聲音透着果決狠厲。
“別傷害小林,好嗎?”
“傷害他,我比誰心裡都痛苦。”屈無瑕幽幽嘆息,眼眸中閃過一絲痛苦,“可是這世上哪樁功業不是用人的鮮血白骨砌就,復國之路千難萬險,成就大業必定犧牲許多人,不但要犧牲人命,還得犧牲虛名……”
“還有一顆不該有的,也要不起的良心。”昭華苦笑,輕撥琴絃,悲悽的琴音摭住了說話聲。
“人在世上,總有許多身不由自己,有時會逼着做一些連自己都痛恨鄙夷的選擇。”屈無瑕眼神灼灼望着他。“一個人想得到什麼,保護什麼,就不得不失去一部分,放棄另一部分。目標越高遠,負擔得越沉重。即然名聲免不了敗壞,你索性放開手腳做幾件事出來。”
昭華擡起頭,看着對方眼裡的無奈和痛苦,也無奈的苦笑一聲:“我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名聲,從我做男寵時,名聲就已經敗壞了,只求犧牲這麼多,可以成功復國,減少傷亡,我的名聲壞了也值。”
現在他被迫爲齊國效力,必被人視爲叛國之人,以後再背叛齊皇,他必被世人視爲懷二心事主的小人,想愛惜羽毛而不可得,想下河摸魚,哪能顧着身上的羽毛不被弄髒。
“你對皇上太冷淡了,這樣不好,該想法討好他纔是。”屈無瑕思忖一番說道。
“不是發自內心的事,我做不出來。”昭華微微蹙眉,“何況我本來就是那種淡薄的人,不會熱情。”
“反正都是伺候皇帝,熱情些比冷淡些更有利,只要能掌控住內心就行。”屈無瑕神色嚴峻又擔憂,“你是不是怕自己陷進去,難道你開始動了情?”
“怎麼可能呢?”昭華勉強一笑,“他那樣待我,我怎麼可能對他動情?我只是不想讓他陷得太深。”
“聽你這麼說,我更不放心了。”屈無瑕擔心地看着他,道,“你不想讓他陷進去,可見是不想讓他受傷害。真怕你也會陷進去,感情這東西對於君王來說太奢侈了,要不起。”
昭華不說話,他是不是開始動了真心,這真心有幾分,他也拿不準,只是和皇帝在一起時,不安和痛楚的感覺愈來愈深。
屈無瑕又冷笑:“他要子嗣,要召幸妃嬪,卻還要你天天過去伺候他起居,陪他批奏摺,陪他玩樂,是想日久生情,想軟化你。你自己要心裡有數。”
“你放心。”昭華態度堅決,“就算日久生情,我也不會放棄應付的責任。我想要什麼,心裡很清楚,選定的路一定會走到底。”
待送走屈無瑕,昭華又撫了一曲有所思,心緒益發煩亂,頻頻彈錯好幾個音。
作者有話要說:抹汗,終於把這章趕出來了。很肥的一章。兩個說客的說法不一,不代表作者看法。
下章:小華開始爲小康效力了,還得站在小康的角度和立場爲自己撈利益,哦,繞嘴了,有些難。
同時,對付林家繼續進行。
大家不會把軍營裡欺負小華的那個人當成別人吧?
小康本來已經對以前那件事非常悔恨了,不會再把小華送人欺負。而且事先還把閒雜人趕到帳外,怕小華氣大了不能挽回哦。
正如有的讀者親料到那樣,小康這廝就是在嚇唬小華,看把小華都折騰中暑了,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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