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不繞彎子,直接問他:“朕以爲你爲那事極痛恨林相國。”
昭華一笑,那次事件傷他極深,他最恨的是文康,其次是施虐的秦壽,對林瀟這幫兇倒不是太恨,看林瀟所做一切都是完全爲了國家,全無個人私心,這樣的忠臣是他要除掉的目標,卻不是他痛恨的對象,反而頗有幾分敬意。再看皇帝對林瀟的態度極爲信任迴護,怎麼能觸皇帝的逆鱗。
“陛下問的是如何處置林相爺,並沒有問臣恨的是誰。臣自然據實以告。”昭華不慌不忙地答。
文康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說如何處置?”
“臣以爲林相爺愛子心切,雖犯了國法,然情有可原,何況林相爺輔政多年,於國有功,大可抵此次罪過。”
文康喜形於色看着他。
“不過……”昭華話鋒一轉,“林相爺可寬宥,段輝將軍卻是非殺不可。”
“爲什麼?”文康大爲驚訝,怎麼主犯可恕,從犯卻不可恕了。
“那林相爺做這等事是愛子情深,雖有錯尚可寬宥。而段輝將軍做這等事又是爲何?卻是爲了報答林相爺提拔之私恩。爲臣子者當以國家君王爲先,官職爵位乃國家公器,不是個人私產,怎能誰有恩於他他就效忠於誰?這樣置君王於何地?爲臣子者只知誰對他有恩,卻不知有君王,此爲不忠,此等不忠之人,豈不該殺?”
文康點頭,昭華這番話說到他心裡。前次蒙放逃往國外,居然有幾位大將跟隨,只認私情,無視君恩,讓他極爲惱怒,一直想着怎樣教訓那些因私廢公的人,如此只知私恩不知君恩的做法,無論如何要制止。
昭華繼續侃侃而談:“陛下,治理國家最重要的是政令通達,四境之內對君王旨意絕對服從,要求君令高過一切,最忌的是結黨營私,臣子們如此盤根錯節,勢必對君王擎肘,以致政令不順。林相爺執全國官吏任免之權,此項權利是君王所賜的神聖職責,不是個人私產,豈能公器私用,把國家賦予的權利用在培植個人勢力上,拿着君王賜的官爵做好人,其心可誅。段將軍只認林相國,而不知有國君,若不殺之以警羣臣,以後人人效法,只知報私恩不知國家公利大義爲何物,豈不是社稷有危?”
文康皺眉沉思,看着手中的旨稿呆坐半晌。
昭華繼續說:“林相爺救子心切沒有罪,但是沒有旨意召軍隊入都城,這是罪一,以國家公器結交私人黨羽,爲罪二。至於段輝將軍,只知有相爺,不知有君王,未奉旨即帶軍入都,是死罪。”
話說到此處,文康怔怔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昭華又低眉順眼,莊重進言:“臣蒙陛下垂問,不敢不進愚鈍之言。建議來自臣下,賞罰出自君王,如何處置涉案人等,全憑聖裁,他人豈敢置喙。”
“朕自有定奪。”文康有了決斷,態度也威嚴起來。
皇帝在朝堂上頒下旨意,說林瀟藐視律法,調軍入城,私劫囚犯,犯了死罪,念其愛子心切情有可原,且昔日有大功於國,死罪減等,流放雞鳴島永不起復錄用,段輝削去軍職斬立決,公孫昌馭下不嚴,傳旨申斥。
從相國公子非禮宮妃開始的一系列風波隨着林氏一門徹底失敗落下帷幕。
朝廷上只剩下袁相國一家坐大。
由於心腹手下段輝將軍受到牽累,又被皇帝申斥,大將軍公孫昌氣得吐血,病了幾天,對袁相很是不滿,對進言的昭華更是恨之入骨。
袁子益是依憑貴族世家的出身入朝爲官,才幹操守方面都不如庶族出身的林瀟,借這件事還順便清理了看得不順眼的幾個林派的大臣,提拔了一些嫡系人馬,皇帝手下用慣的人去了,新上來的那些人對政務並不熟悉,或舉薦無因,或誣告無據,或不通實務,只覺得處處不順,種種混亂並未隨着風波的過去而恢復先前的條理。
林瀟先前奉行的庶族和貴族出身的人應該得到相等的爲官機會,以及憑考試選拔人才的政策也面臨着破滅,以前憑着考試獲得官階的庶族平民階層失去了□□,紛紛受到世家貴族的排擠,整個國家都處於不穩定中。
文康處理這些棘手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整日火氣極大,也不召幸妃嬪,成天陰着臉,雖然不象先前那樣打人罵人,可是仍然處處生事,伺候的人苦不堪言,連昭華也小心翼翼,不敢多說話。
蟬聲漸衰,蘆花飄舞,楓葉紅,黃/菊開,寒荷憔悴。皇宮御苑都是一片秋景。
時間悄然流逝,左右相國互鬥掀起的風波漸漸過去,沒有人再提起,也不敢提起。文康逼着昭華穿了秩六百石等級的朝服上朝,位列朝班最後一位。
接到皇帝的命令,昭華眼中的淒涼更加令人心痛,他絕望的看了文康一眼,什麼也沒說,低下頭去,動作仍然如往日那般優雅,卻如一隻沒來得及飛走,不得不在冰冷的寒地等待死亡的孤雁。
文康看見他這樣,心疼得快要裂開,卻仍是保持着淡漠冰冷的態度,裝做沒看見一般,用凌厲的眼光狠狠瞪着他,似乎他敢反抗就叫他生不如死。
昭華忍受着朝堂上大臣們或仇視、或鄙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強忍着煎熬一言不發。文康見他每次上朝都不說話,幾次暗示沒有結果,不得不當衆直接點名,而昭華被點到名不得不發表意見,每每只是附合袁子益的意思,或是附合皇帝的意思,從來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文康下朝後繃着臉回到寢宮,換了常服,發現伺候更衣的是寢宮的太監,昭華沒有跟來,愈發生氣,換了常服到了水竹居,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隱約的臭味,一聲怒吼震得樹梢上鳥雀驚飛:“翡翠,你出來。”
水竹居花廳後有一處東廂房,翡翠住在裡面,伺候昭華的小廚房也安置在那裡。
翡翠急忙出來行禮。
文康怒道:“要麼你不許再搗鼓那些臭腐乳臭醬瓜什麼的,要麼把小廚房搬到偏遠的地兒,總之,不要讓朕聞到這味。”
翡翠嚇得趕緊答應。
進了屋,見昭華自己在換衣服洗臉,也沒有人伺候,文康進來看見,沒有好聲氣,道:“怎麼沒人伏侍,人都死絕了。”
昭華瞧見他,也不行禮,道:“不喜歡人貼身伏侍,免得看見我身體上有礙觀瞻的東西。”
文康振振有詞道:“你和朕在一起,身上有些痕跡很自然的。對了,你怎麼不到前面去?”
“陛下即然要我爲臣,輔佐你建功,就不該還要我如奴隸般操持賤役,更不該要我如男寵般侍寢。”
“御前侍奉多少人求不得,怎麼成了賤役了?朕說過,要你做這做那,並不是拿你當奴隸使喚,只有這樣才能讓朕覺得你是喜歡朕的。”文康怒氣消了些,仍然埋怨他:“你不願做奴隸男寵,也可以,那就做名垂青史的良臣,可是你得拿出本事來,看你做了什麼?朕收你爲臣,也是爲了讓你施展才智,你怎麼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或是象個學舌鸚鵡一般只是附合別人?”
“陛下朝堂人才濟濟,都是龍虎之士,臣與其誇誇其談不如緘默不語。”
文康氣得吼道:“你再敢這樣敷衍朕,就滾到軍營去。”
昭華沒有被他的怒氣嚇倒,淡淡地道:“臣本來是個亡國奴,被陛下以刀斧鞭笞相威逼立於齊國朝堂,哪敢有什麼自己的意見,就算有,也不敢在朝堂說出來,就算說出來,大臣們也會認爲臣心懷叵測對齊國不利,雞蛋裡找骨頭還不容易。”
文康噎了一下,又生氣的說:“你少找藉口,分明是不願爲齊國效力。”
昭華冷笑一聲:“我效了力又能如何,難道齊國大臣們會接納我,信任我?”
“你不出力也不做出點讓人服氣的事來,他們憑什麼平白接納你?信任你?”
昭華沉默一會兒,看文康怒氣愈重,語氣中也含着危險,不想再和他頂着。黯然道:“我這樣的身份,必會被人排擠孤立,難以得到信任,更難在齊國的朝廷施展什麼拳腳,就算想有所建樹,也是孤掌難鳴一事無成,遲早被陛下厭煩,淪落塵埃被人糟蹋。陛下若真有半分情意,還不如現在賜我一死,也好過將來受活罪。”
文康一怔,每次看到他那黯然傷感的眼神,都覺心疼的連呼吸都困難,再多的怒意也拋到了九霄雲外,一伸手把他攬在懷裡,道:“你怎麼這樣說?到現還不相信朕?”
昭華見他態度有變,方說:“我若是有建議,自會下了朝堂私下和陛下說,陛下非要我在朝堂上當着衆大臣說出,被人羞辱排擠倒罷了,起了爭執豈不是叫陛下爲難?搞得大家下不來臺。”
文康想了想,那些朝臣怎麼想怎麼做他不在乎,但是他不能不在乎昭華的感受。只得嘆了一聲:“隨你罷。”
又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有建議有計策,要私下對朕說。”
昭華點頭答應,一雙明眸比初入宮爲奴受虐時還要冷漠。
昭華上朝的時間不長,不到兩個月就臥病在牀,先前受刑罰種下的病根,隨着天氣轉冷開始發作起來,到後來居然連站一會兒也困難。
他沒有絲毫功勞,也不是年高有德的名宿,皇帝也不可能在上朝時賜他座位,只得下令免了他上朝,懷疑他是小病大養,可是又怕揭穿了他,爲逃避上朝真的把身子糟蹋壞了,只好命陳嘯仙好生診治,不再逼他上朝。
但是昭華還是過得很不好,每逢下雨天,他疼得滿頭大汗在牀上打滾,兩臂受損的筋脈,以及肩膀疼得鑽心,如針刺錘敲,尤其是膝蓋,更是恨不得想剁了去,可是他再怎麼疼痛,卻死死咬着身下的牀單不發出一聲示弱的□□。
文康每天都用藥酒給他擦拭按摩,也不怕手被蜇得疼,看他這樣強忍,愈發心疼,心頭充滿了他以爲自己這輩子都根本不可能有的歉疚感。
如今這個人已經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愛逾性命的愛人,可是把愛人害到這一地步的,不正是自己嗎?雖然一心想補償他,保護他,珍愛他,要讓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忘掉,可是做過的事情總是做過了,那些殘忍的傷害給他的身心造成的巨大痛苦,已經深入骨髓,就算待他再好,也抹煞不了。
還有什麼資格得到他的真心?倒不如就這樣在他身邊默默守護,每天守着他,安安靜靜的,守着他。
擦完藥酒,把他抱在懷裡,低聲道:“痛得厲害就叫出來,在我面前不用這樣強撐。”
昭華眼中盈着一波水氣,不願被看見,把頭埋在文康懷裡裝睡,擦了藥酒後疼痛緩解了些,隨之而來是一陣溫熱流過皮膚滲入肌肉,也不知是藥酒的藥力,還是文康身上的溫度。
爲什麼?這秋雨綿綿的寒冷之夜,唯一的溫暖卻來自這個人。
因爲傷病的緣故可以不用被迫上朝,天氣好的時候,昭華在外面曬太陽,庭院中擺放了各色菊花,有“御帶飄香”“白鶴臥雪”“鸞鳳和鳴”“金絲黃”等各種名貴的花枝,包括最珍貴的“剪絨”“鶴翎”,是皇帝命奉承苑蒐集上來的,就是王公貴族家也少見如此名貴的品種。整個庭院寒香四溢,菊蕊盈枝,一片動人秋光。
昭華只在院中散步,累了就隨意坐下,呆呆地觀賞一會兒菊花,或是隨便翻翻書,或是吹一曲簫。
院內寒香暗流,夕陽灑下點點金光,風捲落葉飛花,飄過白玉欄杆。
一曲簫音悠悠響起,清越悠然,如泣如訴,悽美而悲涼,令人幾欲淚下。
悠悠落下最後一縷絲音,昭華放下玉簫,一回頭正對上文康的視線,那眼眸中毫不掩藏的綣綣情意,讓他有些失神,回過神來迅速轉過頭去裝做沒看見,假意觀賞廊下襬的一盆紅色的“胭脂玉”。
文康解下身上披的一抖珠披風,給他披在身上,道:“你在外面坐的時候不短,該回屋了,太醫說你的身子要好好調養,切不可受涼。”
他一直在院門口悄悄看着,聽着,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似不敢打擾院中吹簫的人,久久地凝視着……
只有這樣,他才能看到他真實的一面,沒有合乎禮儀的假笑,也不再掩飾眼眸中的憂鬱和哀愁,臉上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表情,眉宇之間三分沉鬱,讓人情不自禁想爲他抹平眉間鎖。
“謝陛下關懷。”昭華勉強笑笑,縮縮肩膀,拉緊披風,帶着文康體溫的披風,提醒着被擁抱的感覺。
“你方纔吹的那首曲子可是有所思?”
“是,兩臂疼痛,不想用力,所以將有所思的琴譜改爲簫曲,居然也不錯。”
“這樣就沒人把你和屈無瑕的琴音做比較了。”文康笑了笑。
“真討厭你這麼聰明。”昭華又笑,帶着些許撒嬌的味道。
“有所思,有所思,思些什麼?”
昭華斂了笑,一字一句地說:“男兒在世,當然是思國思家思社稷。”
文康默默地用雙臂環抱住他,嘴脣貼着他的耳邊,道:“爲何不思愛思情思良人?”
昭華臉色一沉,看來這個人要把他當做深宮的妾侍了,按住心裡的不快,道:“男人心裡,不該只裝着情愛,陛下是清楚的。”
文康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抱着他,溫熱沉重的氣息吐到他的臉上,有些不穩。
“下個月是你的生辰,你想怎麼過?”
“是麼?”昭華臉上維持着淡淡的笑,沒有一絲喜意和期待,漠然答道:“這有什麼可過的?”
一個亡國奴還過什麼生辰?生辰對他來說只是提醒自己又老了一歲,而理想還未實現。
“你想要什麼?”
“我要的,陛下願意給嗎?”
“你說說看你有什麼心願。”文康不會隨便答應,然後被他用君無戲言揪住。
“心願?”昭華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要說心願只有一個。”
“什麼?”
“就是……”昭華一邊觀察他臉色,一邊小心地說,“陛下若是玩膩了……哦,若是厭倦了我,求你放我回歸故國,好嗎?”
林丞相犯的錯不是救子。君主最忌的不是臣子貪污好色疼孩子。而是結黨擅權。
小華的話沒說錯,只認私恩不知君恩,是不對的。他只是在恰當的時機提醒小康透過表象看本質而已。
哦也,小華終於取得初步勝利,下一步是破壞外交,然後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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