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思源的眼神,卻落在那一張依稀熟悉的容顏上,久久不肯離去。“白秋……”
“顏大人,顏夫人。”慕子路笑容依舊,臉上的神情不動如山。似未聽見那一聲深情的低喚。
“相公,這就是新來的西席,慕先生。”見顏思源呆呆地發怔,目光遊離,夏姨娘趕忙微笑着提醒道。
顏思源這纔回過神來。他入主內閣已久,城府自非尋常。於是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一番慌亂的心神。俊逸的臉上帶着極淡的笑容,對慕子路點頭致意。“慕先生,請上座。”
說話間,菜餚已陸續上齊。幾人落了座,顏思源向來靜如古水的黑眸此時如烈焰沸騰,目光灼灼。“抱歉,剛纔顏某有些失態。還望慕先生見諒。”他叫他顏大人,他看他時目光淡然,尋不到片刻故人相見時激動的痕跡。可他對他,卻有着一種深入骨血的熟悉感。他,究竟是慕子路?還是慕白秋?
“無妨。”慕子路心中咯噔一聲,微微一顫。眼前的男人,白衣勝雪,面如美玉。俊美無儔的臉上睫毛微垂,就那麼靜靜地看着她。眼裡光芒平靜如水,卻有一種似有若無的疼痛流淌其間。
“慕先生,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她不動聲色,他開門見山。“所以方纔咋一看,我還以爲是故人歸來。”
“那真是巧極了。”他的聲音極輕,帶着淡淡的疑惑。如一隻無形的大錘,將她的胸腔撞得隱隱生疼。“不知顏大人的故人尊姓大名?”
“巧極了,也姓慕。”端起手邊的茶杯,輕抿了一口,以掩飾自己心中難得一見的焦灼與煩躁不安。顏思源眼中波瀾翻滾,又瞬間隱入沉沉的眸子中。“清霖先生信中說,慕先生是長樂人氏。早就聽聞長樂是個天府之國。顏某一直心生嚮往,奈何卻總是抽不開身。如今有幸見到慕先生,可否請慕先生講一些長樂的山野軼事,風土人情給顏某長長見識也好?”
看着顏思源流露出焦惶與困惑的黑眸,看着這個印象中溫潤如玉的少年,此刻拼命想掩飾的惶恐,失落與不安,慕子路心頭髮酸得突然很想流淚。脣角的笑意,卻是更盛了幾分。“既然是顏大人有興趣,子路焉敢不從命。”
“相公,菜上齊了。不如邊說邊吃吧。”見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夏姨娘滿意一笑,道。
“嗯。”顏思源點頭,對站在自己身後的夏姨娘說道。“布完了菜,你也落座吧!”
“是。”夏姨娘面色一喜,不着痕跡地望了望顏思源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楚憐凝。脣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長樂位於華昌西南邊境,三面環山。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深厚的地方。”眼見顏思源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目光堅持,不肯放棄。慕子路心中輕嘆一聲,脣角軟軟地勾起一道清淺的弧度。眼睛,卻直直地看着顏思源,不動如山。“那裡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民風淳樸。盛產桑蠶,茶葉,井鹽和礦產。且氣候宜人,風景迷人。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個‘長樂’之地。”
“有機會,顏某定要往慕先生的故土一行。”顏思源眼底蘊藏着細碎的光芒,卻又那樣深不可測,若隱若現。
“歡迎之至。”慕子路低下頭,避開他灼灼的目光。笑道。“就怕顏大人是個大忙人,未必抽得出時間呢!”
“功夫不怕有心人!”顏思源黑眸幽深似海,直直地注視着慕子路。嘴角勾起一抹和煦而迷人的弧度。“慕先生你說是麼?”
“那是自然!”慕子路的心陡然沉了沉,似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深處猝然閃過,卻又瞬間消失不見。“到時子路一定作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顏思源眼睛一亮,黑眸中閃爍着動人的神采。“咱們一言未定。”
“一言爲定。”慕子路無奈一笑,爲自己脫口而出的衝動後悔不已。
顏秋書烏黑髮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着,在兩人之間來回徘徊,半響才嘟起小小的紅脣問道:“爹爹和先生要去哪裡?帶書兒一起可好?”
“我也要去,容兒也要去。”顏秋容聞言,也起鬨道。“容兒還要去看先生說的大海。爹爹你帶容兒去看海好麼?!”
“看海……”顏思源的聲音驀地暗啞了幾分,拿筷的手指微微顫抖着。薄薄的脣抿得很緊,挺拔如玉的身子,就那麼僵硬了下來。“好,爹爹一定帶你們去……看海……”
看海……猶記得當年,那個青梅般的少女用琉璃般澄澈,不染雜色的眸子笑意盈盈地盯着他,恣意而笑。“顏思源,你看過大海麼?知道什麼叫有容乃大嗎?本姑娘胸中能納山河,纔不與你兄弟二人計較呢!”
可如今,餘音繚繞於耳,斯人已是不在……又或者,故人歸來。卻不肯相認?!
一頓飯,吃得暗潮涌動,激流四起。慕子路死命硬撐着,加之不時有夏姨娘和兩個孩子在中間打岔說笑,至飯末總算是有驚無險。唯有楚憐凝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只途中偶爾默默地替兩個孩子佈菜。彷彿她並非這個顏府的女主人,而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過客而已……
“對了,相公。慕先生說,從明兒起打算給孩子們增加一堂……叫什麼來着,對了,是‘戶外課’。”瞥了一眼淡淡而笑的慕子路,夏姨娘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戶外課!顏思源一驚,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慕子路。卻見她沒事人似的笑道。“子路遊學時,曾聽一位學問淵博的長者講過這樣的教學方式。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欣賞大好河川,多見識新鮮事物。比關在屋子裡死記硬背,更能開闊眼界,磨練情操。所以,子路打算在令公子與小姐身上試試這種寓教於樂的教學方式。不知顏大人以爲如何?”
“很好!”顏思源嘴角一動,淡淡地吐出兩個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當初聘請先生之時,便早已約法三章。一切教學,由先生做主。顏某絕不干預。”
慕子路點點頭,笑道:“顏大人果然是大家風範。只是,戶外課需要出府,短則一兩個時辰,長則一天。所以,會需要一些點心,茶飲,馬車等以備不時之用。請問大人……”
“這個,交給夏姨娘好了。”淡淡地掃視了自己的兩個妻妾一眼,顏思源靜靜地開口說道。
“是。”夏姨娘心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的答道。“賤妾定會全力配合慕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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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燈剪影,玉爐生香。石榴花樹下,一個寥寂的身影素手輕撫着七絃琴。黑得化不開的天幕上,星子閃爍,照耀在那一身藍衣上,形單影隻。
琴聲悠遠。明明滅滅的剪影中,慕子路面目沉靜如水。只用指尖,演繹那些淺淺淡淡的回憶。顏思源靜靜地站在樹蔭深處,憂傷而安靜。記憶破土而出,如潮水般襲向顏思源。
那一聲聲琴音,直直落入人心底,最柔軟的那處情深之地。此刻,真相就在眼前。他卻進退皆難。
等了十年,盼了十年。如若不是他心底心心念唸的那個人,他該情何以堪?!如若證實她早已消失在那場激流之中,飛灰湮滅。他還有何希望和信念繼續支撐下去?!
白秋,他的白秋……
“顏大人……”低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徐徐幽幽,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入耳。“夜深人靜,不知道顏大人造訪蝸居,有何要事?”不知何時,一個清挺的身影已住了琴音,來到他身旁。
“慕先生。”顏思源自嘲一笑。“顏某聽到琴音寥寂,雖如天籟,卻難免多了幾分寥落冷清。故而尋音而來。不曾想慕先生原來還是個中高手。”
“班門弄斧,讓顏大人見笑了。”她以琴音引他,知他會來。卻不知看見他如此落寞的身影,她的心,會生起一種酸澀酥麻的疼痛。這樣陌生的情緒,讓她心生惶恐。
她笑得無辜,他看得難受。於是開門見山,點明來意。“說起來,顏某與慕先生還真是有緣。故友不僅與慕先生同名,連容貌和琴音,也有幾分相似。顏某斗膽,敢問慕先生可還記得慕白秋這個名字?”
“慕白秋……是誰?”咋聽這個名字,慕子路的心微微一顫。有多少年,沒有聽見有人這樣喚她了?
“她是在下的一位故人……”見她神色冷漠,顏思源的心,一分一分地涼了下去。
“聽名字,是個女兒家。只可惜,我與她素未平生。”低頭,垂眸。長長的睫毛如振翅欲飛的蝴蝶。掩蓋了眼中的風雲起伏。
“白秋,是你麼?是你回來了麼?”顏思源心中一痛,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深情的喚道。
慕子路臉色一沉,黑眸中的光芒瞬間沉鬱了幾分。“顏大人喝醉了罷。慕某堂堂一七尺男兒。怎會是你口中的姑娘家?!時辰不早了,顏大人請回吧!”
“顏某逾越了,抱歉。”微微趔趄的腳步,落寞的背影,讓空氣中驀地升起一種惆悵之感。壓抑地慕子路連呼吸也無法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