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喜事,你哭什麼?”宋綏皺眉,眼中閃過一抹嫌惡,大過年的,晦氣。
紀芸看着結髮二十載的夫婿,滿心失望,用絲帕拭去眼淚,走到窗邊,語氣平靜地道:“榮蕎,讓她們打水進來。”
“是,太太。”榮蕎在外屋應道。
紀芸看也不看宋綏,轉身進了臥房,坐在梳妝檯上,卸下釵環,解散頭髻,看着鏡子裡的人影,眸底寒光閃過,宋家不仁,她就不義,昨天她還有所猶豫,今天已沒有一絲猶豫,爲了保全女兒,那怕手染鮮血也無所謂。
榮蕎和福茶帶着小婢女進來伺候,看着怔怔坐在梳妝檯前的太太,榮蕎眼眶忍不住紅了,輕聲道:“太太。”
紀芸從鏡子看着榮蕎擔憂的眼神,淡淡地笑道:“帕子。”
榮蕎遞上熱帕子。
紀芸接過去,洗了臉,淨了手,“鋪牀,睡覺。”
福茶走了出去,問宋綏是否安寢?
宋綏點了下頭,婢女們伺候他梳洗。夫妻倆躺在一張牀上,同牀異夢,一個在想着女兒進宮後如何風光,一個卻想着弄死宋家哪一個。
宋家另外三兄弟各自回到院子裡,宋繹沒去小蔣氏處,去了鄒姨娘的院子,洗洗睡了。宋縝歇在歐陽氏的院子,躺在牀上對她道:“父親要把七丫頭送進宮去。”
歐陽氏吃驚地坐了起來,“你說什麼?”
“父親要把七丫頭送進宮去。”宋縝重複了一句。
歐陽氏怔了怔,嘆了口氣,“溪兒長得那麼美,老太爺不算計她纔怪。”
“這件事,我們插不上手,既幫不上忙,也破壞不了,隨父親怎麼折騰。”宋縝皺眉,“到是二丫頭該怎麼辦?”
歐陽氏躺回牀上,蓋好被子,閉上眼睛睡覺。
“夫人。”宋縝推了推她。
“別問我,問你嫡母去。”歐陽氏翻身背對着他,宋箬潔的事,她纔不管呢,有那空閒時間,她寧願去疼疼七丫頭,以三弟妹的性子,定捨不得把七丫頭送進宮去吃苦頭,幫着想想法子,出出主意,說不定,她還能享享侄女福。
宋縝語噎,嘆了口氣,二丫頭的所作所爲,他不是不清楚,她既然不願親近夫人,要夫人管她的事,那是難上難,罷罷罷,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管不了那麼多,睡覺睡覺。
宋紓回到院子裡,也跟文氏說了這件事,“皇上的口諭下給的是紀相爺,可父親非要他帶七丫頭進宮,怕是討不到好。”
文氏的手輕輕地摸着肚子,把話題岔開,“四郎,今天你帶回來的小包子,我喜歡吃。”
“你喜歡吃,明天我再買給你吃。”宋紓笑,“出了宵,就請大夫來診診脈。”
“嗯,睡吧!”文氏扯了扯被子,看着宋紓閉上了雙眼,脣邊閃過一抹譏諷的冷笑,老太爺打的好主意,只可惜,紀相爺未必會同意,看紀府行事,就算她這個內宅婦人都知道,盛極而衰的這個道理,紀相爺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又怎麼會烈焰烹油,只求一時富貴?這也是爲什麼老太爺做了十幾年,也只是個二品官,而紀相爺能成爲皇上的權臣的原因。
夜靜更深,萬籟俱寂,城中只有兩三處還有光亮,大部人都已入睡,打更的人從街上走過,喊了幾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子時已過,紀府的正房內卻突然點亮了蠟燭,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睡夢中的人,“大老爺,大夫人,姑娘生病了。”
“二老爺,二夫人,姑娘生病了。”
聽到通傳,紀府各房的蠟燭陸續點去,紀承宣披上外袍,從書房匆匆趕到正房,進房見宋箬溪雙眼緊閉,臉頰通紅地躺在牀上,一陣心痛,可憐的孩子,轉身出來,站在廊下急聲問道:“大夫怎麼還沒請進府來?”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大夫一診脈,病理清楚,受寒發熱。
熬好藥,紀老夫人親自喂宋箬溪喝藥。
“噗。”宋箬溪把藥吐了出來,壓低聲音道:“外婆,藥不能喝,喝了病就好了。”
“不喝藥不行,會把身子弄壞的。”紀老夫人着急地道。
“娘,就聽溪兒的吧,不能讓溪兒再泡一次冷水。”紀二夫人把浸了冰水的帕子放在宋箬溪的額頭上。
“君子棄瑕以拔才,壯士斷腕以全質。”紀承宣微微頷首,這孩子看似溫雅柔順,卻有一顆殺伐決斷的心,“好孩子,你若是男兒,必能入閣拜相。”
“把藥倒掉吧!”紀老夫人把藥遞給香繡。
“這次藥喝了。”紀承宣接過杯,“溪兒一天喝一次藥,不讓病好的太快,也能讓病情加重。”
房沒有薰香味,藥味愈加顯得嗆人,紀老夫人年事已高,在女兒和媳婦的苦勸下,去休息。大家一起守在宋箬溪身邊太辛苦,商量後,輪班守候
次日天還沒亮,趕着上朝的紀承宣交待了紀薔和紀二夫人幾句,就匆匆出門進宮。爲了讓人相信宋箬溪病了,天亮後,紀老夫人藉口她生病了,把李太醫請進了府。
“賢侄,我家外孫女,昨天半夜突然發熱,到現在還沒退下,這藥喝了三碗了。老太婆就這麼一個外孫女,她要是有什麼事,老太婆也不要活了。”紀老夫人心疼宋箬溪,這眼淚是實打實的。昨夜爲避嫌疑,紀家沒有去請與紀府世代交好的李太醫。
“伯母莫急,小侄這就給姑娘診脈。”李太醫診出來的,跟昨夜那位大夫診得沒有什麼兩樣,風寒入侵,“姑娘幼時雖然體弱,但調養多年,這身子康健許多,吃幾付藥散散寒氣,就會痊癒。”
“這幾天天氣已然轉暖,她怎麼會感染風寒?”紀老夫人皺眉問道。
“伯母,春暖乍寒,最難將息。”李太醫微微笑道。
紀老夫人想了想,道:“平時她都在家裡,昨天她隨她姨母去城外馬場騎馬,定是出了汗,涼風一吹,就弄得風寒入侵,生病了。”
“伯母說的極是。”李太醫贊同點頭。
李太醫開好藥方,出門時遇到了宋綏和紀芸。
“李大哥,我家誰病了?”紀芸問道。
“是令媛。”李太醫的父親和紀承宣是多年好友,對紀家各房瞭解的比較清楚。
“什麼病?”宋綏和紀芸異口同聲地問道。
“風寒入侵,喝幾付藥,休養幾天就會好的。”李太醫道。
夫妻倆向李太醫道了謝,忙往內院走去,宋箬溪生病了,兩人都很着急,只是急不同,宋綏急的是,元宵節,宋箬溪生着病,還怎麼進宮?紀芸純粹是心疼女兒,前天還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了?
“小妹,我帶溪兒去騎馬,沒照顧好她,讓她受寒生病了。”紀薔主動當“罪魁禍首”,一臉愧疚地道。
“大姐,這不怪你,是溪兒身子弱。”紀芸看着躺在牀上的宋箬溪,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宋綏在外室聽到這番對話,又氣又惱,可是又能怎麼樣?他不能對大姨姐口出不遜之言,只能嘆天意弄人,富貴難求。
紀芸要留下來照顧女兒,宋綏只好先回宋家。等宋綏離開,紀老夫人才把真相說出來,紀芸撲進紀老夫人懷裡,痛哭失聲,一夜的不安,瞬間釋放。
“芸兒,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紀老夫人緊張地問道。
紀芸把昨夜宋家人商量的事,說了出來,“娘,他們爲了所謂的富貴榮華,要將溪兒推進火坑。”
“小妹,宋家人不護着溪兒沒關係,還有我們,我們會護着溪兒的。”紀大夫人扶起紀芸,拿絲帕幫她擦去眼淚,“等事情過了,就給允祥和溪兒定親,免得溪兒被那些貪心不足的東西給惦記上。”
“大弟妹,溪兒是我家錦霆的。”紀薔不依,她跟宋箬溪相處時間不久,但從侄兒錦霖口中知道宋箬溪對馬的喜愛,已對她的胃口,打定主意要把外甥女變成二兒媳。
“哎,大姐,大嫂嫂,定親要有長幼,我家允禎最大,溪兒該給我當媳婦。”紀二夫人出言相爭,長子性格沉悶,需要娶個性格活潑的媳婦,要不然兩個悶葫蘆,相對無言,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箬溪又是小姑子親教出來的,必不會差。
“大姐,大嫂嫂,二嫂嫂,小妹謝謝你們對溪兒的疼愛。”紀芸跪在地上,用力磕了個響頭。
“小妹。”三人同時伸手扶起她,“一家人,那裡值得你行這樣的大禮。”
“允禎允祥是我的侄兒,錦霆是我的外甥,都是好孩子,把溪兒給那一個,我都願意。”紀芸抽了抽鼻子,“溪兒是我的女兒,她琴棋書畫、女紅針黹無一不精,管家理事,有主張,只是,她心太軟,沒有雷霆手段,我擔心她管不好一個家。”
“小妹,你太小瞧溪兒了。”紀大夫人笑,她問過姜氏的,知道宋箬溪不是那般的不通俗務,而後有意無意地試探過,發現宋箬溪言之有物,愈加的喜歡,本就當女兒一樣寵着,若做了兒媳,就能長長久久在一起。
“今天爹爹說,若溪兒是男子,必能入閣拜相,她怎麼可能管不好一個家?”紀薔笑道。
“芸兒,溪兒只是不願意做,只要她肯做,她就能狠得下心。”紀老夫人看着牀上的宋箬溪,“爲了不進宮,她寧願去死,這份決絕,比得上男兒。”
“這丫頭就是性子烈。”紀芸嘆道。
“行了,小妹,別岔開話題,趕緊挑一個,省得我們三個爭。”紀大夫人催促道。
紀芸給宋箬溪換了塊帕子,笑道:“這事,小妹做不了主,等溪兒病好了,讓她自己挑,她要嫁誰,就嫁誰。”
“就這麼辦。”紀老夫人欣然同意。
其他三人無有異議。
病得迷迷糊糊的宋箬溪,不知道她很快就要面對長輩強行塞來的選擇題。
午後,知道宋箬溪病了,宋濂和宋淮沒回宋家,一前一後進了紀家門。
紀芸讓宋淮去看姐姐,把宋濂叫進了書房,“你祖父要把你妹妹送進宮去。”
“娘,你答應了?”宋濂皺眉問道。
“以你妹妹的容貌和才華,必能得到皇上的寵愛,你就是國舅爺了。濂兒,你高興嗎?”昨天知道消息已經太晚,早上當着宋綏的面,紀芸不能問,現在是有意試探宋濂的想法。
“我不要。”宋濂憤怒地瞪着紀芸,“我不要當什麼國舅爺,我不會讓妹妹進宮的。”
“你祖父和你父親,要借你妹妹光宗耀祖。”紀芸眼中有一絲喜色,還好五年前,執意把兒子放在孃家,由父親教導,沒有學到宋家人那些腌臢想法。
宋濂嗤笑道:“丈夫功勳當自立,無用之輩靠婦人。”
“你祖父和你父親已經決定,阻止不了。”紀芸看着他,“要不是你妹妹病了,過幾天就要進宮。”
宋濂眼中的憤怒稍減,看着紀芸,脣角微揚,“那就讓妹妹留在外祖父這裡多病一段時間。”
“一會跟你外祖父聊過後,再回去。”紀芸舒心地笑了,不止孃家人站在她這邊,她的兒子也站在她這邊,她無所懼,“娘很高興。”
“娘,兒子已經長大,兒子一定會保護好弟弟妹妹。”宋濂自信十足的道。
“娘相信你。”紀芸起身回正房照顧女兒。
宋濂留在書房等紀承宣回來,祖孫倆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宋濂纔回宋家。宋淮不肯走,他要留下來陪母親和姐姐。
進了宋家門,宋濂問了門子,知道宋老太爺和宋綏在書房,徑直過去了,撂下一句話:“象以齒焚身,蟀以珠剖體。”
宋老太爺和宋綏面面相覷,仔細想了想,神色變得凝重。李貴妃之父的確因李貴妃封了候,可是沒有實權,在宮中得寵的妃嬪,父兄皆不在要職,若七丫頭真進了宮,當了寵妃,他們父子恐怕就只能任閒職,想位高權重,只怕是白日做夢。只有男人撐不起一個家族時,纔要女人去皇宮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爲家人搏殺出前程來,可那前程靠的是皇上的恩寵,一旦失了恩寵,就前程盡毀。
“罷了,進宮之一事不必再提,七丫頭生病,是天意還是人爲都不重要了。”宋老太爺靠在圈椅上,“但願皇上也相信七丫頭是真得病了,而不是避寵。”
宋老太爺對皇上還是有所瞭解的,在元宵節的前一天,皇上得知了這個消息,果然起了疑心,派太醫院黃院判來給宋箬溪診脈,看似是一種榮耀,卻也是對紀承宣的不信任。
一天只喝一次藥,藥量不足,宋箬溪病沒加重,但也沒減輕。院判診了脈,開了藥方,回宮如實稟報,“皇上,宋氏女是風寒入侵,引至的發熱。”
“她已病幾天了,還不見好,紀相就不怕誤了她的病情?”皇上將手中的棋子下在棋盤上。
“皇上,這宋氏女從小體弱,每次生病都會纏綿病榻多日。微臣在她幼時曾爲她診治過十數次。”黃院判道。
皇上眸色微沉,擡了擡手,黃院判行禮退了出去。
“雒淇,你覺得這事有沒有這麼簡單?”皇上勾脣問道。
上官墨詢看着棋盤上的黑白子,那丫頭連夫君納妾都不同意,又豈會到這後宮?半晌,淡淡地道:“御花園內的花開到最燦爛時,就會慢慢凋零。”
“雒淇也認爲他是爲了避寵?”皇上挑眉道。
“紀相有六個孫子,六個外孫子,只有一個外孫女。”上官墨詢把話又給兜了回去。
“物以稀爲貴。”皇上笑,“紀相爲人慎重穩健,不會拿寶貝外孫女的性命開玩笑。”
“聽聞紀相珍藏一絹《調琴啜茗圖》。”上官墨詢知道皇上疑心未消,含蓄地請纓。
“你素來好畫,怎麼不去看看?”皇上微眯起雙眼,他不信黃院判,想讓上官墨詢走一趟。外男見閨閣女不容易,可他相信以上官墨詢的身手必能辦成此事
“下午無事,四處轉轉。”上官墨詢順水推舟。
皇上朗聲一笑,正要說話,內侍在外稟報,“夜疏華公子求見。”
“宣。”皇上道。
上官墨詢站起身來,“雒淇不妨礙皇上理事。”
“棋還沒下完,不許走。”
上官墨詢眸光微閃,坐回原處,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夜疏華走了進來,雙手合十,行禮道:“小僧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疏華,你沒有出家,不要自稱小僧。”皇上頭痛地嘆氣,表弟一心向佛,難怪表姨着急,沒辦法都求到太后面前來了,這次無論如何,他都要給這位表弟指一門親事。
“皇上,草民想離京,請皇上恩准。”夜疏華有事求皇上,改了口。
“太后壽誕還沒到,你怎麼就想着離京了?”表姨是用太后壽誕把人騙進京的,皇上也用這個藉口留人。
“皇上,草民必須要離京。”夜疏華是溫潤君子,又皈依佛門,無法將安寧郡主對他的所爲宣之於口,只能避讓。
“爲什麼?是不是有人對你出言不馴了?”皇上臉色微沉,太后僅有一個親弟一個表妹,這位表妹正是夜疏華的母親,太后對夜疏華這個表外甥非常看重。
“沒有人對草民出言不馴。”夜疏華爲難地皺眉。
“稱叔爲哥,爲哪般?”上官墨詢幫夜疏華解圍,略帶調侃地道。
皇上看着上官墨詢,“雒淇知道疏華因何要走?”
“千樁煩事繞心頭,何時能得一日寧?”上官墨詢放杯子,淡然淺笑。
皇上看着上官墨詢的絕美容貌,恍了一下神,握拳在脣邊,輕咳兩聲,掩飾異樣神情,道:“疏華,朕會讓惠妃約束她,你就留在京多住些時日,陪陪太后。”
“小僧就再留一月,等太后娘娘壽誕後,再離京。”夜疏華無奈地答應。
“疏華可還有其他事?”皇上和藹地問道。
“小僧沒有其他事,小僧告退。”夜疏華雙手合十,退了出去。
皇上皺皺眉,問道:“朕記得安寧對你挺有好感的,常跟着你出出進進,怎麼又糾纏起疏華來了?”
上官墨詢拈子落下,道:“廣撒網才能捕到好魚。”
皇上眸光陰沉,這個安寧,飛揚跋扈也就算了,還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惠妃不知道約束管教,等太后的壽誕過了,就打發她回齊王府,省得帶壞幾個公主。
上官墨詢與皇上下完那局棋,出了宮,去了上官世家在京中開的食爲樓。
掌櫃的將他迎進三樓雅間。
“陸少爺這幾日可曾來過?”上官墨詢問道。
掌櫃想了一下,道:“陸少爺自六日前出門,就不曾回來過。”
“他若回來,告訴他,青小病了。”
“小的記住了。”
上官墨詢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酒,自酌自飲小半個時辰,飲了一杯茶,散了那淡淡的酒意,才離開酒樓前去紀家。
聽到皇上身邊的紅人雒淇公子拜訪,紀承宣心中瞭然,親迎了出去,可是外男要見養在深閨的姑娘,這不合禮數,他到要看看這個雒淇如何完成皇上交下來的任務?
上官墨詢道:“聽聞相爺收藏了一絹《調琴啜茗圖》,才冒昧登門,還請相爺見諒。”
紀承宣沒有拒絕,拿出畫給他看。
畫設色橫卷,左側一女子坐石上調琴,旁立侍女一人,畫中部一女子坐五腳圓凳,左手支凳緣,右手託茶碗,作欲飲之態;另一女子坐椅上,面向外,畫右側一侍女捧茶亭立。
上官墨詢讚道:“此畫不愧名家之作,動態神情生動自然,畫境亦幽靜雅逸。”
“衣裳戲簡,彩色柔麗。”紀承宣的手輕輕拂過畫卷。
兩人從畫的用色閒聊到運筆的轉折,說完畫,又說音律,紀承宣始終保持警覺,措詞謹慎。聊了一個多時辰,上官墨詢已飲了四杯茶,話題一轉,“不知相爺對行軍佈陣有何看法?”
“老夫對兵法只是略有涉獵。”紀承宣目光微沉,這是要入正題了。
“遇強敵,兵行險着,方能險中取勝。”上官墨詢起身,“打擾相爺多時,雒淇告辭。”
紀承宣愣了一下,“公子慢走。”
送走上官墨詢,紀承宣回書房,看着《調琴啜茗圖》良久,笑了,這位雒淇公子是個聰明人,知道瞞上,送個人情給他。這份人情他領了,從畫箱裡挑了一幅《兵行圖》放在錦盒,悄悄地派心腹之人送到上官墨詢的私宅。
上官墨詢拿到《兵行圖》淡然一笑,束之高閣,他爲的不過那一個人而已。
第二天,元宵佳節,上官墨詢進宮,交了任務,讓皇上消了疑心。皇上國事家事都要管,這件小事拋之腦後,再沒提起。
燈節這天城中十分熱鬧,還在生病的宋箬溪不能出去觀燈,只能裹着厚厚的棉袍,披上狐裘,弄成包子狀,揣着暖手爐,陪着紀老夫人、紀大夫人她們在院子裡看看家裡裝點的花燈。
宋箬溪不能出去,紀承宣把三個小子全拘在家裡,不讓出門。
“外公,沒關係,讓表哥他們出去吧,有外婆和舅母她們陪我就行了。”宋箬溪偎在紀大夫人懷裡,笑盈盈地幫他們求情。
“你們三個可想出門去看花燈?”紀承宣用銳利的目光掃過三個小子,問道。
“爺爺,街上人多擁擠,孫兒不想出門。”紀允禮率先表明態度,討好地笑道。
紀允禎和紀允祥斜了他一眼,“爺爺,孫兒要留在家裡陪爺爺奶奶,爹和娘。”
“溪兒,他們是自願留下來的。”紀承宣一本正經地道。
宋箬溪忍着笑,點頭。
元宵節,觀燈、猜謎是習俗。
紀允禮提議道:“光猜謎,沒意思,我們說故事,故事裡面帶出謎語來,這樣既聽了故事,又猜了謎,豈不生動有趣些?”
“依你所請。”紀承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你出的主意,你第一個說。”
紀允禮笑,“爺爺奶奶,大伯伯,大伯母,爹,娘,大嫂嫂,二哥哥,三哥哥,溪表姐,你們且聽好了。”
“四小子,大伯母可先跟你說好了,你要敢胡亂編派人,小心你的小屁股。”紀大夫人笑着威脅道。
“大伯母請放心,小侄就是再大膽,也不敢編派您。”紀允禮嘻笑道。
“編派誰都不成。”紀二夫人瞪他。
“娘,我還沒說,你們一個兩個都威脅我。”紀允禮可憐兮兮地跑到紀老夫人面前,“奶奶,大伯母和娘她們欺負我。”
“我的乖孫委屈,放心說,有奶奶給你撐腰。”紀老夫人摸摸他的臉,笑道。
紀允禮又湊到宋箬溪面前,“溪表姐,你也要幫我撐腰。”
“好。”宋箬溪笑着點頭。
紀允禮走到堂中間,清了清喉嚨,“話說,有個哥哥到妹妹家作客,妹妹和妹婿見兄長到來,大擺酒宴,盛情款待,把酒言歡。酒至半酣,妹婿出了個謎給兄長猜,‘我有一物生得巧,半邊鱗甲半邊毛,半邊離水難活命,半天入水命難保。’兄長一聽,沒有直接說出謎底,他隨手拿筆,在紙上寫了個謎底相同的謎語,‘我有一物分兩旁,一旁好吃一旁香,一旁山上去吃草,一旁水中把身藏。’妹婿笑贊,‘妙妙妙,真是妙,’妹妹笑着道:‘我有一物長得奇,半身生雙翅,半身長四蹄,長蹄跑不快,長翅飛不起。’你們猜一猜,此物是何物?”
“此物不難猜,就是一個‘鮮’字。”姜氏笑道。
“大嫂嫂猜出來了,輪到大嫂嫂說故事。”紀允禮拍着巴掌,笑道。
姜氏想了想,道:“有個巧媳婦……”
紀家人在暖閣說故事猜謎語,宋家人也圍坐桌邊過元宵節。不過少了宋箬潔多了宋箬湖。
宋箬潔沒有嫁給俞少爺,但是定親後,未婚夫突然橫死,這太不吉利,過於晦氣,宋老太太不准她出席,免得觸黴頭。
宋箬湖的迎親之日已定,這是喜事,在宋老太太的“關心”下,出來過節。
男人在前廳,女眷居後堂。宋老太太飲了開席酒,衆女眷隨飲一杯,開始用餐。不想宋箬湖也不知道是繡嫁妝繡得乏力,還是心不在焉,手中湯匙,從手中掉了來,把碗中的湯濺出了一些,席上失儀。
宋箬瀅冷哼了一聲,“四妹妹,怎麼可如此冒冒失失的,沒得被人說我們宋家的女兒沒教養!”
“謝三姐姐教導,妹妹會注意的。”宋箬湖被紀芸敲打得已經失去昔日張狂的棱角,垂瞼道。
宋箬瀅微怔,五年前的四妹妹可不是這麼好說話的呀?
“三弟妹,四丫頭就要出嫁了,這禮儀上可還有些不足,你可要多費心教教才行,別給宋家丟臉啊。”小蔣氏斜了紀芸一眼。
紀芸不搭理小蔣氏,夾了條魚,去了魚刺,小口都品嚐。
“三弟妹,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在跟你說話呢?”小蔣氏怒道。
紀芸放下筷子,用絲帕按按了嘴角,道:“大嫂嫂,四丫頭年輕小,她的禮儀略有不足之處,情有可願,你都四十歲了,古訓你都不記得了嗎?你的禮儀學到哪裡去了?”
“食不言寢不語,大吼大叫失禮儀。”歐陽氏在對面補充道。
“四丫頭席前失儀,三弟妹身爲母親連句話都沒有,我做長嫂一番好意提醒她,她卻給我這個長嫂擺臉子,也不知道相府是怎麼教出這麼個不禮儀的姑娘?”小蔣氏指桑罵槐。
“此是家宴,小小失儀,等退席後,三嫂嫂自會指點四丫頭。要知道四丫頭已許了人家,還定了迎親的日子,待嫁女兒尊貴,別說我們這些做伯母嬸母的都要給她幾分臉面,就連老太太今天還准許四丫頭來吃家宴。身爲姐姐當着衆長輩面,訓斥妹妹,好懂禮儀喲。”文氏垂着眼瞼,聲音不大不小地道。
宋箬瀅大聲道:“我哪裡有錯?四妹妹席間失儀,我教訓一下能有什麼錯?長幼有序,嫡庶……”
“既知道長幼有序,三丫頭,你怎麼敢對你四嬸母大呼小叫的?”歐陽氏厲聲問道。
“行了,大過節的,吵吵鬧鬧象什麼樣。”見宋箬瀅要吃虧,宋老太太連忙出聲制止。
宋老太太發了話,衆人都閉上了嘴,小蔣氏母女心有不甘地瞪了瞪坐在對面的歐陽氏和文氏,兩人視而不見,姿勢優雅地吃菜喝湯。
吃完飯,宋家少爺一個兩個的全溜出門去看花燈,三房四房的五個姑娘都隨紀芸和文氏就在院子裡賞花燈,宋箬灩回了房,宋箬瀅吵着要出去,小蔣氏拗不過她,打發幾個婢女和婆子陪她和宋箬滿出了門。
宋濂和宋淮沒有直接去大街,先到紀家去找紀允禎三兄弟,恰好輪到宋箬溪講故事。
“有兩個讀書人在一個客棧遇上了,這個問:‘你貴姓?’另一個答:‘左邊加一是一千,右邊減一是一千,不加不減再計算,其*有人一千。’然後,他又問對方,‘你貴姓?’那人道:‘左看出頭,右看不出頭,左右一齊看,兩個不出頭。’旁邊一個教書先生猜出了他們的姓氏,兩人不覺一驚,問道:‘老先生您貴姓?’教書先生笑道:‘遙望處,牛女正雙棲。天上人間相與共,銀河杳渺水迷離,新月落西垂。’除了外公不許猜,其他人都可以猜一猜他們三人都姓什麼?”
“姐姐,爲什麼不讓外公猜?”宋淮問道。
“因爲這個故事,是我在外公書房裡的書上看到的,外公已知道答案了。”宋箬溪道。
“好,我不猜,你們猜。”紀承宣捋着鬍子,笑眯眯地道。
“兩個讀書人的姓好猜,一個姓任,一個姓林,那教書先生姓什麼,挺難猜的。”紀允禎皺眉道。
衆人冥思苦想。
宋箬溪的病還沒好,精神有些不濟,靠在紀老夫人懷裡,眯着雙眼。
紀承宣哼哼兩聲,道:“叫你們多看點書,不看,這下你們知道,什麼叫書到用時方恨少。”
“溪表姐……”紀允禮壓低了聲音,“奶奶,溪表姐睡着了。”
紀老夫人輕輕拍拍宋箬溪的臉,“溪兒乖,我們回房睡覺去。”
宋箬溪睜開雙眸,微微笑道:“好。”
等紀老夫人帶宋箬溪回了房,紀承宣開恩道:“不拘着你們這羣猴子了,去街上看花燈。”
“謝謝爺爺。”
“謝謝外公。”
五人歡喜地道了謝,各帶兩名小廝,出門往大街上去。正月十三燈節就開始佈置,到了十五這天最熱鬧,燈火通明,慶原宛若不夜城,叫賣的小販吆喝着生意。大戶人家還不時的燃放煙花爆竹,加上滿街的各色花燈,若宋箬溪上街,必會搖頭晃腦的吟上一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平日裡沒得機會出門的姑娘媳婦,今天不拘束,和男子一般出門賞燈遊玩,許多店家心思巧妙的做了許多姑娘們喜歡的花燈和色彩斑斕的珠簾,招攬姑娘媳婦們的生意。
街上人太多,馬車和轎子都走不動,所有的人都是隨着人流邊走邊賞玩着。五個人停在一個賣花燈的攤前,正要跟店家買那盞美人燈,一位婆子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三少爺,五少爺,五姑娘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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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象以齒焚身,蟀以珠剖體。大象因爲有了珍貴的象牙而遭到了殺身之禍,河蚌因爲長有珍珠而被剖開了身體。借財喻權,告誡兩人,宋箬溪是宋家的象牙、珍珠,但是宋家並不會因爲她,得到所謂富貴榮華,只會引來焚身剖體之禍。
注二:《調琴啜茗圖》傳唐代周昉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