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六年四月十三日自由都市暹羅
蘭斯洛跑到前廳,將自己的想法說了,源五郎覺得無甚所謂,把通知的工作丟給花次郎。
“要見面就直接見,哪那麼麻煩還挑日子!”
“話不能這樣講,既是男女約會,總要選個有氣氛的時間場合,你索性好事到底,傍晚時候將那女的接出來,讓他們約會一次,豈不挺美!”
“你們死到臨頭,還在作這種事!”
嘴上這樣講,花次郎終究是拗不過衆人推勸,先往東方家通知女方準備。
當他一離開,有雪立即面無人色地,將下午發生的種種說出,蘭斯洛這才曉得他們挑了石家別院的壯舉。
逃出去的不算,盛怒中的花次郎,殺光石家別院內所有人,臨走還放了把火,將偌大庭院燒成白地,有雪心疼裡頭的一些珠寶字畫,曾想要勸阻。
“殺人也就算了,不必燒屋子吧!”
“不成,自古以來,謀財和害命就是兩兄弟,殺了人哪有不放火的!”
到現在又已有幾個時辰,石家別院大概只剩一片白地了。蘭斯洛聽得咋舌,怎也料不到花老二一旦半憤怒付諸行動,居然手段如此猛烈。
“幸好平常沒有太惹怒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源五郎苦笑道:“這算得了什麼呢?今次花二哥已經收斂許多了,他當年可遠不止如此呢!”
劍仙又號“唐殤君”,是江湖四大公子之首,排名猶在“定遠君”旭烈兀、“長樂君”石崇、“信陵君”白無忌之上。能以一人之力,排名勝過三大宗門的當家主,所依恃的絕對不只是絕世武功!
在他與艾爾鐵諾對抗,劍試天下時,和那無雙劍藝相偕揚名的,是他狠辣冰冷的報復手段。因爲自身再也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心無所懼,便成爲旁人的最懼。
凡是貪圖賞金,膽敢襲擊於他的人,當晚就被他覓上門去,滿門良賤雞犬不留。
在那段時間裡,常常聽到某個中小規模的組織或門派,因爲參與了對他的圍捕,被他全派屠殺殆盡,就連七大宗門,也有不少分舵毀在他手上。絕對的以血還血,也絕對的冷血。
除了幼稚的自我情緒控制,他還有樣特徵亦是名聞江湖,那便是遷怒。若是在劍試天下的顛峰期,發生了今日這種事,止不住憤怒的他,說不定在挑了石家別院後,順手血洗暹羅城,殺光城內所有生物,來平息狂怒。
自由都市的人感受不深,但艾爾鐵諾境內卻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對他聞名如見鬼。劍仙與天刀齊名,但後者儼然當今正道領袖,前者卻是大陸上人人敬而畏之的超級煞星!
這樣說來,自己還真是了不起呢:能一再撩撥他,卻至今四肢健全,每回他喊打喊殺的時候,心中可是真的想宰了自己呢!
要作這個超級混蛋的朋友,真是天大的不容易啊!
蘭斯洛再回後院,將這件事轉述給風華聽,大大感嘆了一番。
“別看那花老二平時毛躁躁的樣子,做起事來還真是又冷又狠,哈!想不到他這麼有種,這下子石家受到教訓,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惹到我們。”
這趟可是大大露臉了,報仇之餘,又狠狠踢了石家一下,明日消息傳開,衆人面上必然風光無限。
心中喜悅,卻發現風華沒有附和自己,連臉上常帶着的那抹平和微笑也不見,方自訝異,她已主動開口。
“大哥,我……我想這樣不太好,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說這些,也不希望你去做這些事。”
在記憶中,向來都只是默默聽話的風華,首次主動表示意見了。
“殺人是很不好的事,醫術再好,也不能挽回一個人的命。今天在那屋裡,還有很多不相干的雜役、僕從,他們都是不用死的。放火燒屋,看起來很痛快,但牽連到兩旁房舍,死傷者又何其無辜,我……我不太會說,也不是想限制大哥你什麼,只是希望你別把這樣的事當作好事。”
風華婉約溫柔,從不曾對人說過一句重話,這樣的說法,已經是心中非常生氣與難過的表現。
過往數年間,她走遍大陸各地行醫,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但卻從患者口中聽見無數江湖仇殺、兵災禍劫,內心爲這些無辜受累者哀憫不已,這時聽蘭斯洛語氣中,似是以殺戮威風爲榮,心情激盪下,出言相勸。
“是,是,這樣的確不好。風華,你不高興了嗎?”
蘭斯洛嘴裡不便拂逆,唯唯諾諾,心頭卻着實不以爲然,斬草不除根,敵人反撲只會更厲害,那樣日後爲禍更大。
風華聽蘭斯洛言不由衷,知他心中不服,當下只是微嘆,伸手輕撫他的臉龐,柔聲道:“凡事別做得太盡,福澤纔不會早盡。你……你開始練那門功夫之後,身上的戾氣是一日重過一日啦!我好擔心,要是有天我不在了,誰來抑制住你身上的殺氣。”
“我只是殺敵,又沒有濫殺無辜,這哪用抑制?”蘭斯洛道:“你以後一直在我身邊,你會看到的啦!”
風華輕撫他的臉,只是不語。
隨着時間場合不同,道德的標準也不一樣,自己討厭見血,討厭殺生,但長老們可喜歡得緊呢!
若她們見着霸氣日重的蘭斯洛,定會感到欣喜,戒訓他不可、心慈手軟。一名領導者身上若無凜然霸殺之威,必難以懾服手下,倘使不血流成河,如何能定天下,成爲不世霸主?
歷任西王母總是溫恭慈愛,以扶定大陸和平爲終生任務。但在令天下百姓安康和樂之前,卻要先使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不是好生矛盾嗎?或許自己便像長老們說的,是個資質駑鈍的笨女人吧!這些事,委實是不明白呀……
心情惡劣,整晚沒睡,蘭斯洛一早就把有雪拉起,偷偷溜出城去。今天原本預定舉行花若鴻與有雪的決勝賽,但橫豎有雪放棄資格,花若鴻便可成功晉級。宣佈放棄資格的工作,由源五郎去向主辦單位提出。
“爲什麼不叫花老二去?”
“誰敢叫啊?老二從昨晚喝到現在,意識只剩一半,要是和主辦單位一言不和,誰知道他會不會當場拔劍,幹掉在場所有人!”
目睹一場屠殺,有雪猶自心存餘悸。幾個時辰前,衆人輪番安慰花若鴻,話說得多了,難免有些錯處,有幾分酒意的蘭斯洛哂道:“只是殘廢三年,算得了什麼,就算你馬子被搶了也不用怕,讓花老二傳你上乘武功,將來再把人搶回來,難道不行嗎?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旁邊有雪搖頭道:“這可未必。他馬子被人騎走,三年後就算幹掉姦夫,卻牽一批雜種小馬回來,讓他作便宜老子,難道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嗎?老大你說得那麼順,你馬子被人搶走過?奪回來了沒有?”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那時候忽然籠罩下來的冷冽殺氣,讓有雪差點以爲自己就要被宰掉了。一直到現在,花次郎還獨自在後院,獨酌痛飲,蘭斯洛出門前偷瞥過一眼,發現他正對着後院東首牆上的兩闕詞,怔怔發愣。
蘭斯洛一早便出門離城。一來,他聽說石存忠躲出城外,想繼續花次郎昨天未了功業,先和這人決一死戰,若殺了他,明日就不用擂臺相見了;二來,直至昨夜他纔想起,自己進城本是爲了打聽消息,盜賊團的弟兄被扔在城外吹風,這麼多天過去,不曉得是不是變成人幹了。旁人也罷!那死丫頭見了自己,一場風暴肯定難了……蘭斯洛微打寒顫,不敢細想,逕與有雪往南而去。
石家別院位於城南,兩人出城後也是往南邊搜索,三裡內很是有些青山綠樹,這時日出不久,暖洋洋地甚是舒服,百花吐香,青草薰芳,若非身有他事,倒是個不錯的賞景時刻。
搜尋一陣,不見目標蹤影,兩人正自煩躁,忽然風中隱隱有樂聲,聽起來還像是不只一人,側耳聽去,不是很明顯,只聽見有人高聲吟唱。“天—朗日清,和風送閒可嘆,那俊逸如我顧影自憐;瀟灑多金,文武雙全,問天下幾人似我風采翩翩!”
語句很長,但最清楚的便是這幾句,非散非駢,似歌似文,句子淺顯得過份,偏生念起來又如此好聽,可是細嚼話意,那股子自我陶醉的癡勁,卻真叫人受不了。
蘭斯洛大感好奇,覓聲追去。他聽力本來極好,方向自然不會有錯,但發聲之人雖非有意掩飾行蹤,卻移動極快,雙方反向錯過,待得發覺,已經走出一里,失去聲音來源了。
“可惜!倒想看看是哪個自戀狂這麼不要臉。”蘭斯洛低聲笑罵,正要回頭,陡聽見左側山巔傳來一聲獸吼。
“好傢伙!這附近有熊!”蘭斯洛大喜,他生長山林,這數月來忙於奔波,已許久沒有接近野外獸禽,這時聽見熊吼,精神一振,領著有雪大步趕過去。
山巔巨巖生滿藤蔓野苔,蘭斯洛身手矯捷,渾不將這當回事,扯著有雪,鑽過一道岩石縫隙,眼前豁然開朗,赫然是座隱蔽的小山谷。
“哈!這地方!”
一句話未完,蘭斯洛給前方景象嚇了一跳,花豹趴伏石上、猩猩捶胸、兩隻黃斑虎來回走動、碗口粗的巨蟒纏繞樹幹、枝頭還停着數只老鷹……這山谷裡不知什麼緣故,竟是百獸羣集!羣獸間並未嘶咬撲打,反而自顧自地甚是悠閒,這等奇景,他長這麼大從沒見過。
方自詫異,卻看見一頭巨大灰熊撲在地上打滾,連連吼叫,身下隱然壓着一人。蘭斯洛一驚,以爲是野獸傷人,奔上兩步,正想拆解救人,忽然一陣巨響,那灰熊整個被翻了過來,仰天倒臥,發出投降似的低嗚。
“哈哈哈!你這大傢伙倒也有力,摔角這樣玩纔夠意思。好!下一個輪到誰上來?”
塵沙飛揚間,蘭斯洛看到了一個瘦小的男子身影,打着赤膊,與羣獸摔角,玩得正自意興飛揚。
說瘦小也不對,因爲儘管他的身材不高,只屬於短小靈活邵一型,但當他迴轉過身,所綻放出的壯烈壓迫感,卻比一個十尺大漢更有過之。他的臉很平凡,微笑平和如澗水,一種與自然同偕的安適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可是,望着他瘦小身影,竟好像仰望萬里河嶽,遼闊雄壯,令人打從心底地臣服、崇敬。
此刻,蘭斯洛胸中有種悸動,那更像是一種感動,讓他想屈膝在這人身前,只是一股從不肯向任何人低頭的傲氣,強自阻住這股悸動,令身體劇烈地發抖。
“這位兄弟,就這麼站着,豈非好生無趣,難得這般好天氣,我妻子打酒快要回來了,兩位一起來喝上幾杯,如何?”
雪特人在各地均受鄙視,這漢子半點嫌惡之色也無,還相邀同飲,語出赤誠,這卻是有雪從未有的經歷。
直至此時,蘭斯洛才完全看清這漢子的相貌。只到自己胸口的身高,略嫌矮小,古銅色的肌肉卻相當結實,動作靈活;一張臉說不上俊,甚至還有幾分土氣,但清亮目光一掃,自有股凜然之威;面上的斑紋,虎形的豎耳,正是武煉血統的代表。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他身前,一同席地而坐。素來膽大的蘭斯洛,或許是因爲一心想表現點東西,別給人氣勢壓住,結果越是這樣想,越是囁囁說不出話,心中又急又氣;反而是有雪渾沒包袱,不一會兒就恢復常態,天南地北瞎扯起來。
三人談話間,羣獸常常靠過來,在那漢子身側打轉,或是輕蹭他一下,狀極親暱,倒像是被他自小養大的一般。蘭斯洛自知此事絕不可能,羣獸定是和自己一般,覺得和此人相處十分舒服,如沐春風,這才主動來依。
這樣一想,蘭斯洛登時發覺在這人面前,想表現些什麼、或是不想輸給他什麼,是種沒必要的累人想法,把心一寬,登時也跟着有說有笑起來。
那漢子瞧了蘭斯洛一眼,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似是欣賞他這麼快便能從個人侷限裡跳脫出來。
“小兄弟,光這麼坐好無聊,願不願意陪我練兩手啊?”
如果是旁人,蘭斯洛定然將這當作是挑釁,但從那漢子身上的氣質,他曉得對方真的只是想玩玩搏擊遊戲而已。
“哈?看不出你這樣子,倒也是勤於武道之人。”
“說不上武道,只是玩玩而已。”
兩人分開站定,蘭斯洛性急搶攻,事先想好幾下厲害招數,飛身過去,數招遠發。那漢子身手靈活之至,彈跳蹦躍,所有拳腳給他輕易避過,連衣角也不及沾上。
“小兄弟,你動作還不夠快啊!”
“哼!剛剛是熱身,現在纔是厲害的!”
蘭斯洛驀地速度加快一倍,雙拳擊他前胸,待他躍後站定時,一腿掃向他兩腳。
那漢子並不閃躲,任他這一腿踢上兩腳。但甫一接觸,就有一股極柔韌的彈力,自那漢子腿上發出,蘭斯洛只覺得自己像是踢進水裡,而且還不只是水,是又重又厚的水銀,所有力道在觸及瞬間,都給消散化去,還順勢拖得左腿沉重呆滯,收回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小兄弟,你功夫不錯啊……咦?”
當蘭斯洛出腿時,那漢子出言誇獎,但雙方一接觸,察覺到蘭斯洛身上內勁,那漢子登時臉露訝色,凜道:“你會大日功?”
上趟比武后,源五郎告訴蘭斯洛,他身上的內力名爲大日神功,此功威力極強,但這時若給人知道,多有不便,因此不可對人提及。蘭斯洛直至那時,才正式肯定養大自己的那死老頭,果然有點良心,留了點好東西給自己,但也嫌這功夫的名字不夠派頭,提了反而丟臉,主動守口如瓶。
這時聽人搶先認出,不算自己泄了秘密,便即喝道:“不錯!就是大日神功,怎樣?怕了吧!”
那漢子面露微笑,並不言語。蘭斯洛揮拳再上,這次使了八成力,直往那漢子胸口轟去。他內力解封之後,功力陡增,五成力如果擊實,足以輕易轟殺石存忠那級數的高手,這時見對方功夫怪異,好勝心起,先喊聲小心,跟着便揮拳。
誰知對方避也不避,逕自以胸口接下這一拳。
蘭斯洛料想,即便是石存忠以金剛身護體,也要給自己轟開,這人如此託大,莫非有比金剛身更厲害的護體硬功,一面尋思,一面拳勁灌入,怎料卻似泥牛入海,渾摸不着邊,下一刻,對方體內忽然變成一座大火爐,滾沸熾焰洶涌暴起,燙得蘭斯洛手腕通紅,如入滾水。
他反應極靈,手腕吃痛,另一腕立即自救,急轟向對方腦門。
“呵!玩玩而已,卻也不必這般拼命!”
那漢子不慌不忙,伸手一撥一推,蘭斯洛只覺一股柔韌大力,江河般涌來,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旋轉起來,直往後繞轉了十多圈,才勉強站住身子。
有雪在旁已眼花撩亂,見雙方分開,立即職業性地叫好,當發現蘭斯洛踉蹌跌開,才發現不對,卻已晚了一步。
腦袋被轉得眼冒金星,思及對方內勁灼熱如沸,蘭斯洛頓時驚道:“你……你是東方家的!”
那漢子只是微微一笑,莞爾道:“天下武學千門萬派,會使火勁的未必就是東方門人。”
說完,他又沉思起來,自言自語道:“確實是大日功沒錯。……但這麼精純的功力,怎麼感覺起來纔像沒練幾天,他的內息也怪……。啊!是了,定有行家以絕頂內力,將他的功力迫散還原,事後大日功依原有軌道自行運轉,感覺上就像剛剛開始修習……”
他閉目推敲,將蘭斯洛行功狀態說得分毫不差,直如親見。蘭斯洛對於他說的事只懂兩成,卻也曉得是在說自己,心中佩服,剛要開口,西方忽地傳來異響。
聲音很怪,從那破風聲、摩擦樹木、小獸驚走的情形判斷,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高速奔來,但古怪的是,在各種聲音裡卻唯獨聽不見這龐大生物的腳步聲,蘭斯洛與有雪、心中納悶,卻想不到這是高手施展絕頂輕功奔來。
“啊!我老婆回來了……”
話聲未落,一樣龐然大物從天而降,落在地上,震得地面一陣晃盪。
蘭斯洛吃了一驚,定睛看去,只見一名紅髮麗人,笑靨如花,俏生生地站在那漢子身側。
那漢子身材瘦小,這麗人卻極爲高佻健美,加上兩人外型上的差別,活脫便是一匹神駿雪馬站在一頭黑驢旁邊。
蘭斯洛忍住不笑,旁邊的雪特人卻驚於麗人豔色,看得色授魂予,差沒流着口水往前奔去,只是被蘭斯洛一把拉住,示意他看看那麗人身旁的東西。
那是個兩人高的大木桶,寬度也需兩人合抱,足夠裝下六七個雪特人,加上內裡酒液,重量更是驚人。這麗人看來一副千嬌百媚的俏模樣,剛纔卻一手扛着這木桶,奔走如飛,要是雪特人有絲毫不軌,別說武功,單憑這手力氣,一千個有雪也給她活活撕成兩半!
“小兄弟,你們來認識認識,這是我愛妻公孫氏。”那漢子不自報姓名,卻爲妻子引見兩人。
那麗人公孫楚倩似極爲滿意丈夫的稱呼,不是“拙荊”、“賤內”,而是“愛妻”,笑語盈盈,和蘭斯洛兩人握手認識。
蘭斯洛不禁比較自己見過的美女。風華是比她要美,但可沒她這等落落大方,引人心蕩的豔媚。
有雪握手時,只覺對方掌心溫熱滑膩,當下就想將面頰貼上,只是瞥見一旁的大木桶,如冷水當頭澆下,端正神色,握手自介。
雙方席地而坐,那木桶中的酒液,是極上品的佳釀,蘭斯洛一嘗之下,連連贊好,與那漢子剖木爲杯,相互對飲,幾杯黃湯下肚,話題一開,雙方氣氛漸漸熟絡起來。
“這酒不錯,我可沒喝過,你在什麼地方買的,我下次也去買一份喝喝。”
“哈哈,這酒是香格里拉的名產,別地沒得買,它的一個特點是,釀好一日內必須要喝完,否則就走了味道。”
“胡扯,香格里拉距離這裡好遠,嫂子輕功再好,也沒法子跑那麼遠打酒吧!”
“這倒不是,是有專人從香格里拉以最快速度送酒,送到暹羅城外,由我老婆提領而已。”
蘭斯洛微一詫異,心想此人能讓人專門送酒,似乎來頭不小,當下道:“還有一事我也不相信,你說這酒釀好一日內就得喝完,可是這桶子那麼大,你和嫂子喝得完嗎?”
“這下你又錯了!我老婆酒品不好,一喝酒就想打架,早就戒酒了。”那漢子搖搖頭,大笑道:“這些酒是我一人份的!”
蘭斯洛只是好笑,但見此人川飲如流,果是一名酒豪,不禁大爲佩服。公孫楚倩笑吟吟地旁觀,很是爲着丈夫的喜悅而開心。他喜歡交朋友,卻對虛僞應酬感到厭煩,常常抱怨“爲什麼我非見那個人不可”,每趟艾爾鐵諾羣集諸侯,最沒精打彩的軍團長,肯定非他莫屬。
在武煉,每日都有慕名而來的拜訪者,令他煩不勝煩,不是裝醉就是假稱閉關練刀。麾下部屬對他敬愛有加,但能夠談心的朋友卻是沒有,又因爲普年舊事,雖然身爲世上人人尊敬的英雄人物,卻終日鬱鬱寡歡,現在能和這青年談得來,倒是喜事一件。
或許這兩人彼此都還沒有發覺,其實他們的氣質很像,幾乎如出一轍,都有着與自然親近的氣息,率直、豪爽、不做作,撇開身高不談,感覺上就像一對同胞兄弟在談話似的。
那漢子與蘭斯洛閒談幾句,話鋒一轉,忽然問起了蘭斯洛的出身。
蘭斯洛本來不願多提,但在此人面前,不知爲何就是不想對他說謊,於是將自己自小生長在山上,被一位無名老者扶養長大之類的事,全數說出。
那漢子細問老人的身形、相貌,又像是認得那死老頭一樣,將老人的語氣神態說得分毫不錯,蘭斯洛大奇,問道:“這位兄弟,你認得我們家的死老頭?!”
“何止認得!我欠他好大一筆債呢!”那漢子說着,彷佛回憶起了什麼事情,眼神忽地變得悠遠漫長。
蘭斯洛暗忖:死老頭窮得一副快進棺材的德行,你這麼有錢,怎麼會欠他的債?這事可奇哉怪也!
“我遇見赤老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嗯……轉眼就幾十年光景了啊!”那漢子望向蘭斯洛,他本來就極和氣,沒有架子,這時目光中更多了幾分親厚之意。
爲什麼聽說死老頭和我有關係,就忽然這樣看我……你到底欠了死老頭多少錢?
蘭斯洛正自好奇,只聽那漢子道:“我本來要回武煉的,因爲路上聽說暹羅城裡有人會大日功,所以轉回來看看。能在這裡碰上你,也是有緣,看來可以在你身上,盡點當年赤老師的香火之情。”
一番話只讓蘭斯洛滿頭霧水,那漢子瞥向他腰間,笑問道:“兄弟,你也練刀?”
“當然,刀主陽剛,男子漢不練刀,那要練什麼兵器?”蘭斯洛胡說了幾句聽來的刀訣,卻見那漢子眼中滿是挪愉笑意,火大道:“幹嘛這麼笑,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我也練刀,所以好笑。”
“刀,在哪裡?”
“在這裡。”那漢子一笑,卻是從地上執起了根枯木,道:“口說無憑,你也練刀,我也練刀,我們就比一刀,不拼速度、不拼招數,看看誰勝誰負,如何?”
不拼速度、不拼招數,那拼的就是誰力大了。蘭斯洛心中暗笑,對方定是不知自己的配刀乃是罕有神兵,這漢子內力雖然古怪,但只是善守,攻時未必有這般威力,手上持的又只是根樹枝,一拼之下,還不當場出醜。
“好,我就與你拼一刀,不傷和氣。”蘭斯洛說完,主動揮刀搶攻。
那漢子早憑靈覺曉得此刀不凡,但驚見出刀鋒芒,仍是吃了一驚,再見蘭斯洛出刀時狂態大露,似乎有些管不住殺意,眉頭一皴,手中樹枝以一個玄奇角度迎上。他也守信,不變招攻擊蘭斯洛手腕,逕自將樹枝往刀刃擊去。
鏘!
樹枝斷成兩截,“風華”卻不住發出哀厲長嗚,蘭斯洛腦中一醒,驚見刀刃上崩了老大一個口子,再深一些,神兵就要從此一分爲二。
適才雙方交擊,蘭斯洛只覺樹枝上有股柔韌黏勁,先將刀刃封住,令神兵鋒銳
化爲無用,跟着便是一股強霸勁道震來,自己勉力持住刀子,卻不料竟令神兵受損。
刀身重創,以後如何還能和人動手,蘭斯洛、心疼神兵損毀,卻又不願向此人發脾氣,心中極是黯然。
驀地,“風華”通體生出詭異紫光,遍照刀身,在衆人驚異中,刀子像是有生命般,刀身金屬如液體流動,緩緩癒合,不一會兒功夫便完好如初,渾然沒事一般。
那漢子暗歎一聲,只是不語。
公孫楚倩明白丈夫心意。她本身亦是一流高手,如何看不出來蘭斯洛出刀時殺意大熾,擺明頗受神兵影響,自身武功亦有小半入了魔道,丈夫這才以絕世刀藝,預備以當頭棒喝之類的禪法,一舉斷刀;無奈此刀實有神異之處,碰撞之下,雖損未折,還自行修復,觀此異狀,果是一柄妖刀。
他們俱是當世高手,極重緣法,不願逆天行事,既然一擊不成,就不再堅持。
“小兄弟,你說,咱們之間的勝負怎麼算啊?”
“哈!你的樹枝成了兩截,我的刀完好無損,當然是我贏了。”
“嗯!說得也是,那你日後可以在江湖上宣稱,你比刀將我擊敗了。”那漢子淡淡說着,立即就被妻子偷擰了一把,怪他動不動就主動投降,想藉這次交手幫小師弟到江湖上宣稱。
“宣稱什麼?我的刀砍斷你的樹枝嗎?神經病,這種事有什麼值得光彩的!真是怪了,你出一刀,我也出一刀,爲什麼你的那一刀這麼厲害,莫非你是柳一刀?”蘭斯洛心裡胡說八道,事實上卻着實佩服。這漢子貌不驚人,武功卻強得厲害,到底高出自己多少,一時沒法明白,總之自己是差了他老大一截。
雖說這人有備而發,但以一根爛樹枝,險些將寶刀擊斷,這手功夫可了不起!只是蘭斯洛性子倔強,心下雖服,嘴上卻不肯認輸。這樣的輸贏沒什麼了不起,“嘿!我只是刀法不好,改天我練好了一流刀法,再和你比過,到時候準能贏你!”
“一流刀法嗎?這倒不難。”那漢子正欲說話,忽然妻子貼近耳邊悄聲道:“霜天明月刀。”
霜天明月刀,流傳於武煉境內,以層次而論,是威力極強的一流刀法。公孫楚倩見蘭斯洛磊落豪朗,但武功很是透着幾分邪氣,心中不安,故不願丈夫對這小師弟甫見面便推心置腹,因此出言勸攔。
那漢子點點頭,道:“兄弟,借刀一使。”
接過“風華”,他道:“這套刀法共分八式,簡簡單單,也沒什麼累贅變化,是最適合懶人練的刀法。”
說話同時,刀招已經連環展開,初時使得極慢,凝重如嶽;漸漸流暢起來,似行雲流水,一招連着一招,明快清楚。
一式未完,蘭斯洛已深受震撼,他從未見過如此刀法。
一刀在手,那漢子氣勢登時不同。八式刀招,各有意象,忽如崇山偉嶽,忽如碧波萬頃;乍似千軍萬馬奔騰殺伐,又驟變爲空谷禪鍾萬籟漸寂。所有情景都包含着一種悠閒深遠的意境,萬里長空,覆蓋世界,使刀招輪轉間沒有破綻,渾然天成,彷佛將天地間至壯至美的情境,全包容在刀裡,走馬燈似的演出來。
蘭斯洛瞪大眼睛,完全忘記去看刀招變化,只是給這一幕幕動人的情境衝擊心靈,幾乎連呼吸也停頓。在此之前,他作夢也沒夢過,練刀的極至,竟可化武爲道,開出這麼一片天地。
公孫楚倩則是心下微嘆。這套刀法實是丈夫平生的一大傷心事,上次──也是最後一次施展,便是武煉鵬奮坡之役,今日他竟將此刀法傳授於人,那是真的很看重這小師弟,預備薪盡火傳了。但這人來歷不明,可千萬別反惹上什麼麻煩纔好……
這時,刀法變化再生,那漢子使來使去,用的都是同一招,但卻從這一招裡,衍生出其他七招來;跟着再換一招,同樣是由一招中,演變出其餘七招的變化,如此由一而八,最後化作千千萬萬,不可計數。
蘭斯洛倏地明白,由開始至現在,這漢子所試演的,不只是刀法,更是一種如何用刀的方法。能夠以如此刀心駕馭刀器,自然衍生無窮奧妙變化,又何需再拘泥於什麼變招,天地造化之妙,根本已全入自己的刀招中。
一輪試演,那漢子終於收式,再用半個時辰左右,點撥此刀法的訣竅、對蘭斯洛的姿勢做出矯正,當大小細節告一段落,那漢子見蘭斯洛搔腮抓腦、喜不自勝的模樣,知他領悟良多,也覺欣喜。
“這套刀法名爲‘鴻翼’,是當日我與兄長合創,本來我再也不打算使用,但讓它就此淹沒,又可惜了當日兄長的一番心血,現在能爲它找到傳人,也是機緣一件……”
那漢子緩緩道:“要使鴻翼刀,主要的一個訣竅,就是、心地空明,無有掛礙,試想,要是你心不能純,使刀就有窒礙,又怎麼能將這多種背道而馳的刀意融會貫通?而當你的心如無垠長空,包容一切,自然能以一招兼容這八式刀法,所著意點,不在於刀,而在於刀心,你好生記住了。”
蘭斯洛這時已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連忙點頭稱是。這人所說的訣竅,有些牽涉到人生閱歷,自己一時無法領悟,但只要將一言一語記在心中,日後回想,終究是有體會的一朝。
“這趟暹羅之行,總算是沒有白來。時候不早,我們也該走了。”
那漢子與妻子起身,預備離去。這時百獸早散,雪特人不知何時已睡死在地,蘭斯洛百叫不醒,只覺丟人,卻沒想到有雪是因爲露出連番醜態,偷偷給人點了昏睡穴,一時醒不過來。
“小兄弟,你來到暹羅,也是想趁機會闖蕩江湖,一舉成名嗎?”
“嗯!我要好好闖番事業,名揚天下,教世人不敢小觀了我。”
蘭斯洛大聲宣告,只是有些赧於目前強盜身份並不光彩,不好意思說。
那漢子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他沒說出的東西,搖頭道:“少年人壯志凌雲,這是很好的。不過,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很多事有了目標,卻不一定非達到不可,只要在其中享受過樂趣,成固欣然,敗亦可喜,學會在該放手的時候放手,你的人生路就順暢得多。”
見蘭斯洛滿臉不願,知他尚未能體會這番心境,那漢子微笑道:“將來你會懂的,當有一天,你能把鴻翼八式的所有變化,融入一刀,那時候,就來武煉找我!”
對着眼前誠摯的笑容,此時,蘭斯洛心中沒由來地熱血沸騰。
“我一定會來的!你在武煉好好等着吧!不管三年、五年,我一定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蘭斯洛朗聲承諾,卻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慚愧道:“真丟臉,到現在我還沒問老兄的名字,實在是……”
“我姓王,單名一個虎字。”那漢子已笑着與妻離去,輕功好快,轉眼便不見蹤影,只有餘音還留在原地。
“我在家族中排行第五,江湖中朋友弄不清楚,多叫我王五……”
去武煉見王五!
這句話亦從此深植在蘭斯洛心中,化做一個永不變更的約定,只是……
“王五……這名字爲什麼這麼熟,我以前在哪裡聽過,是武煉酒家的大老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