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武都軍城,杜中宵縱馬前行,看着遠方高大的陰山,如同一條巨龍般。少年懵懂無知時,也曾想縱馬天涯,也曾想刀斬黃沙,也曾想萬里獨行。今天自己爲一方之帥,統十數萬大軍,威臨四方時,才發現少年的夢想終究是夢想,現實裡不會發生。
戰爭發生時,自己既不是縱馬疆場,也不是指揮若定,而是帥帳裡各種計算與軍令。運籌帷幄,或許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吧,籌不就是算嗎。戰爭沒了計算,何談戰略。
勝利很風光,但打仗的時候並沒有多少意思,只是那個時候有些興奮而已。
帶着京城來的大城在軍校裡轉了一圈,聽了他們的話,杜中宵大致明白了張岊是怎麼勝的。河曲路不管是在軍校,還是軍隊中,所有人都是儘量理解一個科學的軍事體系,完善這個體系。平時的訓練,和戰爭時候的指揮,儘量符合戰爭規律。雖然戰爭規律理解的程度不同,掌握使用的水平不同,每一個人都儘量在這樣做。軍隊的編制、組織、結構、人員組成,平時的各種條例,戰時的軍令,都不是哪個人憑空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羣策羣力,根據總結出來的戰爭規律得出來的。
京城的禁軍剛好相反,完全沒有這種認識,只是機械地照搬河曲路軍隊的編制、結構、教材,對戰爭規律完全沒有認識,也沒有總結、掌握戰爭規律的意識。這種情況下,雙方根本是不同時代的軍隊,怎麼能相比?張岊大獲全勝,一點都不稀奇。只怕演習時,對方的各級指揮官根本不知道怎麼指揮。按照以前熟悉的禁軍指揮方式,可不就被張岊用同樣的兵力全殲了。
哪怕武器全部都給你,編制讓你照抄,連教材帶教官都給你,手把手地教,這樣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教會。與此相類似的,是歷史上晚清民國時的編練新軍,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用洋槍洋炮,請來洋人教官,翻譯洋人教材,練出來的軍隊,還是用着新式武器的舊軍隊。
舊軍隊的武器再花樣翻新,看起來威武雄壯,一遇像樣的軍隊就被打得屁滾尿流。從最根本的軍事思想上,就沒有把軍事視爲一種科學。統軍者考慮的不是科學訓練,科學管理,科學的裝備和體系,而只是考慮安插親信,把控權力,變軍隊爲私軍。作戰時,當然也就不能夠按照戰爭的一般規律,進行科學的指揮。從外表來看,這樣的軍隊用着先進的武器,有跟先進軍隊一樣的編制、體系,其實圖具其表,真正的內核上根本沒有新式軍隊的氣質,照貓畫虎反類犬。
杜中宵現在明白,歷史課上學來的對古代軍事分析的知識,是完全靠不住的。編歷史課本的人,對軍事原理和理論一無所知,分析的手段和方法,完全從古代文人那裡繼承而來,加上從洋人的書本里東抄一句西摘一句。甚至一些歷史結論,本就是由舊文人定下來,再被後來者奉爲圭臬。
五代之後,其實是從中唐之後,中原王朝的軍隊就失去了對周邊民族,特別是對北方遊牧和漁獵民族的軍事優勢。從古人那裡延續來的認識,再加上後人的發揮,說上因爲從宋朝後“崇文抑武”,或者輕一點是“重文輕武”。這樣的文化傳統導致了軍人地位低,軍人地位低當然戰鬥力就低,戰鬥力低當然就打不過別人。這是典型的以文人話術,代替科學研究的表現,不管是述說還是論證,只能淪爲簡單的資料堆砌,不斷地說車軲轆話,而沒有明確的邏輯關係。
打不過別人,當然找軍隊的原因。從軍事原理、理論、體系、編制及軍事思想上,用科學的方法進行解釋。堅持是因爲崇文抑武,最明顯的表現,是在民族危亡、中國軍隊浴火重時,認識不清。國民黨軍隊在被解放軍碾壓的情況下,還是有人認爲是非戰之罪,那支軍隊的戰鬥力很強。
那場戰爭,是新科學對舊軍制的勝利,雙方根本不在一個水平上。是新時代的軍事理論和體系,徹底碾壓了拿着新武器的舊軍隊,不管這支舊軍隊外表看起來多麼光鮮。
從外表看,國民黨的軍隊裝備更精良,大部分將領是從軍校出來的,還有許多進過洋人軍校,有人就以爲這支軍隊更選進。實際只要從軍事理論進行科學分析,就知道情況完全相反。
跟京城來的諸位大臣和大將討論之後,王拱辰這個外人不論,其餘人讓杜中宵明白了,張岊是怎麼大勝的。更深一層理解,是明白了前世對歷史上一些軍事問題的分析,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
如果京城的軍校不進行改變,杜中宵自信,河曲路的人任他們用,所有的教材給他們看,京城練出來的禁軍還是不行。下次演武,仍然不堪一擊。
當科學真正出現在了文明進程中,在各個領域,就對舊體系進行了碾壓。不只是工業、農業、商業等等,而是表現在方方面面,當然包括戰爭。科學給戰爭帶來的變化,不只是槍炮、車輛、坦克、飛機等等武器,還有科學的組織、訓練、結構、後勤,也包括戰爭指揮。
科學的特點,就是承認客規律的存在,一切知識和行爲服從於客觀規律。河曲路軍隊對其他所有軍隊的優勢,不是他們的槍炮,而是他們用科學的客觀規律做武器。
張岊隨在杜中宵的身後,走了許久,道:“節帥,是不是我京城獲勝,給河曲路帶來麻煩?”
杜中宵搖頭:“軍人就要獲勝,不求勝利,還算什麼軍人!此事與你無關,不是你此次引出來,後邊也會生出事非。無非一句話,河曲路的軍隊太能打,京城的禁軍太不中用!”
張岊道:“末將到京城的時候,見京城軍校紀律嚴明,還要勝過我們這裡。他們選的人,唉,不瞞節帥,我們這裡只能流口水。哪怕只是兵員,也是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還有許多學員,本身是落第的舉人,滿腹文章。對了,今年還有武舉人,也全部編入軍校裡去了。”
杜中宵道:“有人才,也得教得好、用得好才行。現在看來,京城軍校沒這個本事。”
張岊道:“雖然如此說,但末將覺得,京城軍校各方面實在是好。結果練出來的兵卻不如末將帶的兵,所有人都納悶。末將愚昧,說不上來爲什麼,只覺得那裡軍隊一旦成軍,與我們不同。”
杜中宵沉默了一會。張岊加入河曲路軍中不久,理論知識遠遠不足,他更多靠的是耳濡目染,還有最後時刻楊文廣的強力補課。當然,他手下的兵和將都出自河曲,用起來得心應手。
嘆了口氣,杜中宵道:“此事不會輕易過去,且看諸位大臣怎麼向京城遞奏章吧。這些日子你約束軍中,任何人不得去打擾他們。哪怕以前熟悉也不得拜見。”
張岊允諾。不是杜中宵要孤立他們,而是要儘量避免接觸,以免影響了這些人的看法。他們遞奏章回京,將決定來朝廷的應對,必然涉及到杜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