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望著窗外,半晌方道:";這個局,與東方飛雲無關吧?";
";無關。";琉璃靠在牀頭,神色十分疲倦。
";爲什麼不向鐵琴解釋?";
";他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舉。";
鳳三雙拳不由得握緊。早在數日前,他便隱然猜到──龍骨山下東方飛雲顧忌鐵琴沒有動手,今後即使再有動作,也不會那麼快,何況是在得到鐵琴不久,感情還沒有牢固深厚的時候?以東方飛雲的城府和耐xing,一定會謀取更佳的時機。而鐵琴,在東方飛雲砍斷索道獨自面對蜂涌而至的敵人時,只怕也已想得清楚。鐵琴奔波而來,所爲的,不過是見自己最後一面。從此之後……無論東方飛雲是生是死,他與鐵琴,恐怕都再無相見的機會了吧?
鳳三心底涌上一陣倦意,向著冥冥中的夜空默默沈思:";諸神在上,蒼天見憐,保佑東方飛雲還好好活著,給鐵琴留條路走吧!";
寶卷瞪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看看琉璃,看看鳳三,忽然小聲說:";公子,章少爺沒有跟上來啊……";
鳳三心頭一震,暗叫不好,疾奔出去。
進院子的時候希烈還在,後來他抱著琉璃在前面走,進了屋子就張羅著給琉璃和寶卷敷藥,緊接著又是鐵琴出劍、辭行,竟沒有注意到希烈不曾進房。
房外燈燭已熄,黑洞洞的,只有院中積雪映起一點微光。
沈夜中有濁重虛浮的呼吸聲,極低極輕,卻逃不過練武人敏銳的耳朵。
循聲望去,黑呼呼一團身影縮在石階上。
鳳三心亂如麻,平生第一次覺得情怯。然而當此狹路,又避無可避。鳳三站在黑暗裡,心潮翻涌如浪,終於長嘆一聲,邁步走過去。他俯下身去,輕輕摟住地上瘦弱的人影。臉頰碰到希烈鼻尖,涼得石頭一樣。鳳三捧住那張冰涼的臉捂進懷裡。希烈身子僵硬,直挺挺地任他抱著,半晌嘆了口氣:";別壓我的腿,很疼。";
鳳三摸索過去,被希烈抓住手。他嘴裡!!抽著冷氣:";中了一箭,不過不要緊,是在小腿上,只是疼,也不麻,想必沒有毒。";
琉璃背叛,飛雲生死不明,鐵琴前途茫茫,幾日的心神煎熬,剛纔的情怯畏縮,一切一切之後,聽到的,竟然是這樣平易的一句話。彷彿仍是初見時的單純,沒有那無數的利用算計,沒有不久前的捨棄。
陡然間,莫名的悲愴幾乎將鳳三擊潰。
希烈摸了摸鳳三的臉,默然片刻,輕聲道:";我快疼死了,你不趕快抱我進屋拔箭敷藥,瞎哭什麼?堂堂的光明教主,真是丟死人啦。";
鳳三小聲說:";他是我的義弟,我不能殺他。";彷彿做錯了事的孩子。
";嗯……信你一次。";希烈忽然想起什麼,扭住鳳三耳朵加了一句,";下不爲例。";
鳳三險些被他逗笑,卻有更深的悲愴與烈火般的情愫翻涌上來,將他襲捲,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一時間,彷彿有很多話哽在喉中,又好象一切都不用再說,或者不必再說。鳳三將一隻手臂插到希烈膝彎下,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往屋中走去。隱隱覺得,懷中所抱的,是上蒼慷慨的恩賜,是無價的珍寶。
四人中只有鳳三沒有受傷,他武功再高也只有兩隻手,萬一李詡的人馬追上來,他又能護得了幾個人?夜色深沈,前途未卜,鳳三和希烈並肩而臥,默默盤算脫身之計。以褚的智謀和教中長老的才智,雖有琉璃埋下的中原三百武林人士之變數,也不可能落敗到全軍覆沒的地步,只要撐過這一關,和己方聯繫上,後面的路就好走了。
正凝思間,忽聽遠遠一聲尖利嘯聲,他一步躍到窗前,只見南方夜空亮起一朵燦爛的葵花,流光溢彩,豔麗不可方物。
章希烈翻身坐起,問:";怎麼了?";
鳳三回來,將他按回被子裡,拾起外衣披上:";是教裡接頭的訊號。你暫且別動,我去看看再說。";奔到窗前,突然又奔回去,將再度坐起的希烈摟進懷裡緊緊抱了一下,";無論什麼情況,我都會很快回來。等我。";
章希烈一把抱住鳳三,狠狠吻上去,低聲道:";鳳三……不要再放棄我。本小妖道行不夠,抗打擊的程度也就這麼多了。";
";永遠不會再放棄你。";鳳三捧住希烈的臉親了一口,";除非我死。";
";呸呸,壞的不算好的算,臭烏鴉嘴!";
鳳三微微一笑,掠出窗去。
煙火是在西北方向,鳳三在房檐上一轉身,朝東南方向奔去。葵花信號和一般教衆聯繫用的火焰信號不同,只在最危險的時候用,發射位置也有玄機。發射信號的所在與接頭的地方恰好相反,以免敵手跟蹤訊號而至。
疾奔了一刻鍾,忽見前方燈火明亮,樓頭上以紅燈籠攢出一朵梅花圖案,將";落雁樓";三字照得熠熠閃光。
鳳三躍上樓去,手一伸,剛摸到欄杆,就覺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心頭一沈,暗道不好,數百支利箭已從四面八方射下。鳳三心中雪亮:有人叛變了,而且在教中職位不低。這時入樓,只怕有更利害的機關等著,不入樓,身後的利箭能把人射成麻蜂窩。鳳三冷笑一聲,擰腰而起,白鶴般掠入高空。
長箭落空,釘在樓板上,奪奪聲匯成一片。
鳳三身在半空,一個迴旋,面對著身後又一波的利箭,長劍出鞘,疾削快斬,辨聲聽位將箭雨送還,黑暗裡傳來痛哼聲。
身後破空之聲響起。
鳳三心一沈,更不猶疑,長劍潑灑開一片銀光,挑了箭勢較弱的一方衝殺過去。
劍過,血濺,人亡!
一步殺一人,步步惟艱辛。
但,縱然千萬人攔於前,也必要殺出一條血路。
混亂的廝殺中,忽聽一個嘶啞的聲音笑道:";好身手,好氣勢!鳳懷光,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呵呵,就是不知道章希烈有沒有這麼的武功……";說話的人語氣怨毒,然而中氣不足,顯然身是傷勢沈重。
鳳三稍一分心,就覺左臂微微一麻。不是箭,而是細若牛毛的銀針,混在呼嘯的箭雨中防不勝防。
";小侯爺真是命大。";鳳三冷哼一聲,一面舞劍,一面運功逼住手臂上的毒。
";我勸你束手就擒。蜉蝣針又小又細,進入身體就會沿經脈遊走,只須兩個時辰的時間,蜉蝣針到達你頭頂百會囧上,風華絕代的鳳三公子可就變成白癡了。到那個時候啊……";李詡輕笑起來,";想到你任人擺佈的樣子,我真有點急不可耐了呢……";
百年前蜉蝣針爲禍江湖,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多少能人高士死在此針之下。後來整個江湖黑白兩道聯手,一舉將蜉蝣子剷除。
銷聲匿跡了近百年,如今蜉蝣針竟然又重現江湖!?
鳳三心頭一寒,放眼望去,黑夜中人影攢動,也不知道黑暗中還伏著多少人。鳳三一咬牙,封住左臂囧道,將一套";大江東去";劍法施展至最高境地。
劍出無悔,亂石穿空,千里波濤,東歸入海!
波瀾壯闊、縱橫捭闔的劍路,無人能攖其鋒,最終,那一襲被鮮血浸染的飄逸人影終於脫出重圍,消失在夜色裡,只在身後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跡。
";主人……";一名下屬試探著問。
";追!";李詡咬牙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風雪如刀,吹在臉上已不知疼。鳳三擔心希烈他們的安危,又怕中了李詡引蛇出洞之計,這時萬萬不敢回去,反而換了個方向疾奔。臂上封閉的囧道痛脹欲裂,劇烈的銳痛叫囂著,鳳三知道已將到極限,再耽誤下去,就是蜉蝣針入腦的大禍,而身後,是遙遙緊綴的追兵。
冷哼一聲,鳳三順手牽了一家店鋪外的馬,奔出城去。
城東兩裡外,是蒼茫北去的淥河。
夜色沈沈,水波如墨。鳳三用長劍在馬臀上淺割一道口子,坐騎悲嘶一聲,沿江朝北奔去。回頭望望遙遙而來的追兵,鳳三冷笑一聲,縱身躍下江水。
水勢洶涌,他將手指插進泥壁,氣勁下沈,穩住身子。水寒刺骨,還容易忍耐,然而左臂如痛如麻如針扎如刀剮,恨不得一劍斬斷。
咬牙忍耐不久,追兵越過他藏身的位置往北去了。他爬上岸,倒轉方向,奔回鎮子裡去。小心潛回剛纔被襲的落雁樓後面,沿小巷潛行不久,看見一家藥鋪,從後院跳進去。夜深人靜,人家早睡了。鳳三劍尖一搖,門栓落地。他聽聲辨位,快步行到牀前雙掌分別扣住牀上的兩人。
那夫妻兩人睡得正熟,從夢裡驚醒,嚇得要死,喉嚨被鳳三扼住,卻叫不出一聲。
鳳三雙指一翻,把剛纔從河底摳的泥丸塞進兩人嘴裡,一捏下頜,逼他們嚥下,淡淡道:";我若不死,你們便不會死。帶我去地窖。";
這纔是禍從天降,泥丸又腥又鹹味道澀苦無比,唬起人來毫不含糊。那夫妻二人嚇得癱了,男人掙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哆哆嗦嗦要點燈,鳳三冷冷道:";黑著便可。";男人不敢多說,帶鳳三進了院子,搬開院角一口破缸,撥開草皮,掀起石板,露出黑洞洞一口井。世道不太平,當地人都設有地窖,貯存糧食金銀等東西。
鳳三冷然道:";我在下面住上半個月,你去準備食物、棉被、衣服,一會兒送下來就可以。要是這半個月裡我沒有被人發現,還能活著上來,你就活,我若死,你就同死。";說罷,縱身跳下地窖去。
地窖空氣流通,環境乾躁,倒是不錯。
片刻功夫,一隻竹籃吊下,裡面放著數十隻窩頭和一盆鹹菜,接著,又扔下兩牀棉被、一牀褥子和一套衣服。
";多備點治療發炎的藥,明晚下來見我。你睡去吧!";鳳三吩咐罷,那人唯唯答應,合上了頭頂的石板。
鳳三脫xia一身凍出冰碴的溼衣,摸索著靠土壁坐下,撕下一大片布條緊緊勒在手臂上端,然後出指如風,點住肩井周圍囧道。指尖停留在肌膚上,有種陌生的觸覺。手指按下去,自上而下緩緩撫摸,肌膚光滑,骨肉勻稱,薄薄的皮膚下深藏著的是不可測的力量。輕輕捏了捏,麻痛難當,已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靜了片刻,鳳三在黑暗中嘿然笑了一聲,塞了一粒丹藥入嘴,臉上陡現狠色,長劍劃下,便覺得左臂上倏然一涼,傾刻間漫天卷地的痛楚將他淹沒。鳳三咬緊牙關,把金瘡藥塗到傷口上。他奔波半夜,漸漸覺得不支,心裡隱隱想著:不知道希烈他們現在如何了……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地窖裡暗不見天日,幾次醒來又昏然睡去,只知道斷臂被人包紮好,嘴裡有苦澀的藥味,想必是主人喂的藥。這樣昏昏沈沈也不知過了幾天,除了主人深夜會下來喂他吃些熱飯,換包紮斷臂的傷藥,黑暗中就只有他一人,昏時睡,醒時憂。
鳳三內功深厚,身體底子好,休養了半個月,勉強能行動。一天夜裡,鳳三留下兩粒胡亂配的藥丸,取了他家櫃子裡一封銀子,趁著夜色去了當初和希烈他們一起落腳的人家。可到了地方,那裡只剩一片灰燼,走進廢墟里,雪月交映下,只有幾張蛛網在寒風中搖曳。
夜風呼呼吹著,鳳三在風雪中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覺一顆心漸漸冰冷。
這樣深的夜,巷口的酒鋪還沒有關門。老闆守在油燈下打瞌睡,鋪子裡只坐了一名衣衫單薄的書生,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還在一口一口喝。鳳三眼光從他身上滑過,倏的頓住。
那人手指上一枚青玉的琉璃戒指很有些扎眼。
青玉琉璃……那是琉璃的標記。
鳳三在他對面坐下,淡淡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足下某非也是好道之人?";
書生猛然擡頭,打量了鳳三幾眼,不動聲色道:";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這位公子難道是海市仙人?";
獨屬於教主之尊的暗號也對上了。鳳三冷了一夜的心翻騰起來,不是喜,卻是怕──生怕將來的是一場空歡喜。
拋下幾枚銅板,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豆花鋪。
往北走了不久,拐進一條幽深的小衚衕,盡頭處是一扇白漆門。輕三重五敲了一通,腳步聲疾奔而出。那腳步聲彷彿是踩在心尖上,鳳三一顆心越吊越高,一輩子都沒有像這時這樣喜憂交逼地怕過。
門豁地打開,露出寶卷精緻的臉,呆了呆,驚喜的神色迸濺開,他衝身後的人低叫起來:";啊,是公子,真的是公子,琉璃你看!";
第一個衝出來的,不應該是希烈嗎?
鳳三往他身後望去,琉璃捧燈站在房檐下,臉上表情十分複雜。一句話堵在鳳三喉嚨裡,苦於問不出口。琉璃也似在猶豫,一步步從臺階上走下來。氣氛莫名其妙的就沈重起來。寶卷初見鳳三的驚喜也在這無聲的壓力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詡的人搜捕到這裡,爲救我和寶卷,章少爺用自己做餌引開李詡的人。";最終是琉璃開的口,";我和寶卷後來去找他,沒有找到人,李詡的人馬也散了。";
";他蹤跡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北邊十里外的翟家村。我在附近找了許多天,沒有發現一點線索,只好回來等你。";
章希烈是李詡這一次圍殺的終極目標,李詡的人馬爲什麼會散?
答案已呼之欲出,鳳三卻不敢想,經歷了滅教之痛,經歷了弒母之痛,原以爲已足夠堅定足夠堅強,以爲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真的真的傷到自己,可是,卻有一股極酸極澀的氣息從鼻子裡竄上去。隱然,又覺得,也許自己還在那黑暗的地窖裡,又在混亂的夜裡做著清晰的噩夢。
";有一個消息,是關於光明教的。";琉璃道,";那一戰三方都受到重創,中原武林嘯聚出一股勢力對抗光明教,光明教已重新轉入地下。朝中局勢有變,褚公子回洛陽主持大局,留下卓青幫助路無誅處理這裡的事。";
";最後一個消息,是關於東方飛雲的。";琉璃聲音沈了沈,";東方飛雲已死於亂刀之下。";
說完最後一句話,院中陷入死寂。
許久,鳳三緩緩道:";寶卷,你是跟我走,還是留下?";聲音平靜,不露喜怒,詭異得叫人害怕,";你跟我走,我會安置你一個去處,給你另外一個名字身份和另一段人生,但你再不能見他。你要跟他走,也由得你。";
寶卷聰慧的眼睛閃了閃,小心地問:";公子,你是要去找章少爺還是找鐵琴?";
";章少爺。";
";鐵琴害死了飛雲,心裡一定很難過……";
鳳三嗯了一聲,神色yin鷙,也不知在想什麼。
琉璃嘆了口氣:";寶卷,你不明白嗎?若飛雲活著,一切都有可能,若飛雲死了,鐵琴是絕不會再見他了。";
";鐵琴悶悶的,心裡有話也不說……不會出事嗎?";寶卷問。
琉璃看了鳳三一眼:";鐵琴那裡我去走一趟吧。";
";如此……";略一猶豫,鳳三點了點頭,";就偏勞了。寶卷,你的決定。";
寶卷咬住嘴脣,露出爲難的樣子,好一會兒才囁嚅道:";琉璃受了傷,需要……需要人照顧,我……我……我……";
他爲難之際,鳳三忽然伸手把他提了過來。寶卷嚇了一跳,卻聽到鳳三的聲音在耳邊輕聲說:";鳳陽城東二百里的雙橋鎮有一座經營藥材的白府,裡面有一個白管家,以後他就叫你少爺,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了。需要什麼,去拿,不願意在那裡住,就變賣一切離開。";
寶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鳳三已轉身離去。
寶卷下意識地一拉,哪知拉了個空,披風底下空蕩蕩的竟然什麼都沒有。這一驚來得突兀,寶卷不由叫起來:";公子,你的胳膊!你的胳膊哪裡去了!?";連忙衝出門去,門外白雪茫茫,除了幾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哪裡還有鳳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