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笑聲突然變得狂放,鳳三心中一動,立刻全身戒備。
琉璃單掌翻動,指間一抹寒光直取身旁的章希烈,用的是鳳三親自教他的";絕命十三斷";中的最後一斷:";寂滅斷";。
最狠、最絕的至殺一招!
鳳三應招而起,擰腰拔劍,快逾閃電的一劍直取琉璃眉心。這一式名爲";水長東";,劍招中隱有風雷之聲,勢如大江東去,一去便再無回頭之理。鳳三用這一招攻其必救,是圍魏救趙之計。琉璃直視破空而來的長劍,卻是眉睫不閃,手上更是絲毫不作停留。
鳳三隻覺全身寒毛一炸,心底驀地閃過一念:";中原武林衆人中了劇毒,李詡與我廝殺,他大仇已報,這是要和希烈同歸於盡,斷我最後念想了!";
陡然間,無數畫面涌上心頭——白梅樹下那個清若初雪的少年,伏案安靜習字的少年,讀書讀到不懂處也不多問,一個人在浩如煙海的書架上翻閱資料的少年,夏日柳蔭下,眉目如畫,手上劍氣縱橫,揚眉時英氣颯然的少年,還有……眉間那永遠揮之不去的寂寞與疏離……
鳳三心頭一陣劇痛,情知琉璃是要索希烈的xing命,情知希烈送命就在頃刻,然而無論如何再也刺不下去!眼看這一劍就要從眉心貫進琉璃腦中,鳳三長嘯一聲,硬將長劍收回,內力反噬,激得他倒退著飛了出去,一掌拍在桌子上才穩住身形。只聽一聲巨響,桌子碎成一地木塊。鳳三喉間一甜,勉力壓制翻騰的氣血,卻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地上。
房中突然靜到極點,只有鳳三的喘息聲。
鳳三狠狠抹去嘴角鮮血,將左掌拍到牆上,右手提劍用力插了下去。鮮血橫流,從白牆上蜿蜒流下地去。他痛得面容扭曲,卻突然縱聲大笑,笑了好一會兒,笑聲漸止,慢慢道:";我竟然下不了手啊,父親,我竟然下不了手。";
琉璃怔怔望著鳳三,半晌,看看自己停在希烈身前半寸處的手,苦笑一聲,喃喃:";公子的心有時候實在是太軟了啊。";隨手輕輕一拂。
剛纔琉璃封章希烈囧道用的手勁兒其實不大,章希烈卻久久沒動。好一會兒,他才彷彿從什麼噩夢裡驚醒一般,慢慢後退,靠在牆上,似是剛纔的驚嚇過大,軟軟的雙腿支撐不住全身的體重,緩緩滑坐下去,一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著鳳三。
三人誰也不動,誰也不說話。
鳳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剛纔急怒攻心而失態,這時已冷靜下來,冷笑著將劍抽出,撕下一幅衣襟胡亂纏在手上,淡淡道:";剛纔是逼我殺你嗎,琉璃?";
琉璃淡淡一笑:";可惜你太讓人失望了。";
";我也對自己很失望啊。";鳳三淡淡道,";你的故事很不錯,我也有一個故事,連鐵琴都不知道的故事。";
";這個故事一樣年代久遠,比你的故事要早,發生在落鳳坡血夜之前兩個月的時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哼,是七月十四,月亮很圓,也很亮。那一次,我帶著一羣小嘍羅們下山打獵,在外面遊蕩了四五天,發現前面就是父親爲母親建的望月山莊。望月山莊景緻幽雅,每年父親練功的時候母親都會去那裡小住。不久前她感了風寒,纏綿月餘不好,心中煩躁,只帶了幾名小婢去山莊休養。我打算給她一個驚喜,就把所帶人馬留在遠處,一個人把打的野兔縛在背上以輕功掠進莊裡。";
";望月山莊的路我熟悉得很,要不驚動人找到母親住處當然容易。哪知走到近前,忽然聽到母親房裡有男子的聲音,倒不是外人,竟是我嫡親的二叔,只是說的話有點駭人聽聞。二叔要母親把父親練功的心法拿出來給他看,可武功心法是教中聖物,就連母親也難碰到,二叔見母親爲難,冷笑道:‘你我做下這事,要是有一日敗露,他難道還能饒我們?我要看那書爲的還不是到時候護你周全?
‘母親哭道:‘不如咱們走吧,天下這麼大,總有咱們藏身之處!‘我聽到這句,又驚又怒,卻聽二叔道:‘你想得容易,堂堂的教主夫人失蹤了,光明教勢力這麼大,恐怕把天下翻個遍也要尋你,你我還有清靜日子過嗎?‘母親道:‘那你說怎樣?‘二叔道:‘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等我練成心法,奪了教主的位置,那時我們愛怎樣便怎樣,誰敢說什麼?‘我驚怒欲絕,就要跳出去怒駡,卻聽母親道:‘他武功高強,殺他哪有那麼容易!‘聽到這句,我心可真是涼啊,被凍得呆若木雞,連一根小手指都動不了。就在這時,父親的聲音在不遠處道:‘二弟當自愧啊,知兄長還不如你大嫂。聆月愛妻,你不愧是我的枕邊人,倒是知道要我死不容易。
‘";
";房中靜悄悄的,一聲也沒有。父親從一株柳蔭下走出去,朝我招了招手道:‘阿阮,你過來。‘原來他已經發現我了,我只好跳下樹去。父親挽著我的手走進房去。母親和二叔站在牆角,臉色刷白,看見父親忍不住發起抖來。父親問道:‘阿月,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阿阮是不是我的兒子?‘父親的聲音很鎮定,說這句話的時候手心裡卻冒冷汗,他身上是不容錯認的殺意,我心裡明白得很,只要母親微一猶豫,只怕我的命就沒了。母親雖然嚇得發抖,神色卻平靜,鎮定地說:‘他是你兒子。‘父親點了點頭,抓了抓我的手,道:‘阿阮,你說要怎麼處置他們?‘我不知道父親是有意放過母親,還是要考驗我,我心裡又恨又怒,但她怎麼說也是我母親,我在父親面前跪下,說:‘我不想再看見她,可要是父親一定要殺她,我就算不是父親的對手,也只好拔刀幫她逃走。‘父親笑了笑,摸著我的頭說:‘從今往後,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哪有父子相殘的道理——阿月,既然兒子不想見你,以後你就住在望月山莊吧。‘二叔明知不是父親對手,也不敢反抗,只好束手就擒。";
";父親當時沒有殺二叔,倒不是要放過他,而是要帶回宗堂處以極刑。母親連夜派人找我,我當然明白她想幹什麼,怎麼肯去見她。哪知不久那侍女回來,說她在房中割了手腕,我只好趕過去,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二叔,發誓只要我答應了這件事,她再也不離開望月山莊一步,再也不打擾我。我恨得想要一劍刺死她,可是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心腸一軟竟答應了下來——我怎麼能想到,我一時心軟放他走,竟然帶來了落鳳坡血難。我去悄悄放二叔走的時候,他手筋已被挑斷。第二天我才知道,母親也悄悄逃走了。父親知道後什麼也沒說,只是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兩個月後,就是這個廢人和我的母親勾結中原武林設局,大光明教一夜間風liu雲散,我也從尊貴的少教主變成了亡命天涯的落水狗。";
鳳三笑笑,看著自己手心浸染出的大塊血漬,淡淡道:";父親臨死前留了一句話給我:‘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兄弟和妻子;對待背叛你的人,只給他一條路:死!哪怕是你的兄弟和妻子。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記著父親的話,我找到那個叫阮聆月的女人和那個叫傅中遠的廢人,用他們的鮮血祭奠父親和所有死難者的亡魂。";聲音放輕,帶著些微的自嘲笑意:";背叛我的,一個不饒……你是唯一的例外啊,琉璃。";
或許是琉璃的錯覺,鳳三那平淡已極的輕笑裡陡然間似是閃過說不出的痛楚之意,他的心驀地揪緊,仔細去看,那卻只是淺笑,飄忽的,難於捉磨的平淡的淺笑。
";真是無趣的故事呵,";鳳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飲下,淡然道,";既然殺不了你,我就自殘一手應誓。從今後,山高水遠,你我永不再見罷。";
默然片刻,琉璃站起來往外走。他身上傷勢極重,腳步虛浮,走到鳳三身旁時踉蹌了一下,鳳三習慣地出手相扶,伸到一半卻僵住。琉璃深吸了口氣,遲疑著,低聲道:";你從前總要我叫你大哥,現在我……能不能最後叫你一聲大哥?";
所謂從前,是琉璃剛剛被接回來時。然而,這聲";大哥";琉璃從未叫過。
良久,鳳三僵直的手在琉璃肩上輕輕拍了拍:";小弟。";
";大哥,保重。";琉璃輕聲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將那兩個字叫出口,彷彿真的有什麼骨血相連的東西在血液裡流淌,蒸溼了雙眼,然而,爲什麼卻是在分別永不再見的時候?
鳳三輕拍後剛要撤離的手掌忽然抓住琉璃肩膀,低聲道:";有幾十人向這裡來。";
鳳三疾步退到章希烈身旁。希烈擡頭,與鳳三眼光一碰,各自避開。鳳三剛纔對琉璃不能下手,便等於是爲琉璃放棄了希烈的生命,無論鳳三多麼不得已,這個冷酷事實已足以打碎一切美麗的幻想。鳳三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希烈,局勢也不允許現在解釋什麼,他只是伸出一隻手。章希烈並沒有在這時和他彆扭,略作遲疑,便將一隻手遞過來。
兩隻手自然而然握住,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鳳三心裡忽然感到說不出的彆扭和詭異,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走到門口,鳳三四下一看,左右手各提一人,飛掠進對面的茅草房,將門輕輕掩上。
剛做完這一切,四面房脊上悄無聲息地出現數十名手持連珠弩的蒙面弓弩手,利箭對準剛纔鳳三他們所在的房間。五名蒙面人拱衛著一名身材修長的蒙面少年從前面酒鋪閒步走進院中,其中一名蒙面人肩上背了一個麻袋,也不知道裝的什麼。
居中的少年雖然蒙面,鳳三還是一眼認出,那是李詡無疑。劫殺皇子的罪名,縱然是李詡也承受不起,要這樣藏頭鼠尾。
李詡拍了拍手掌,蒙面人將麻袋一抖,一條光溜溜的身子滾落在雪窩裡。少年渾身發抖,掙扎著惶然擡頭,一張秀美嫵媚的小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嘴脣已經凍成了烏紫。
是寶卷,鳳三皺眉,察覺旁邊的琉璃渾身一震。
李詡聲音冰冷,森然道:";二百名從內接應我的中原武林高手變成了一地死屍,褚、路無誅設下六路埋伏,章希烈飛出了雲霄嶺,琉璃公子,你送了我好大一份禮啊!來而不往非禮也,今日李某也送一份大禮給你。";
李詡跨上一步,狠狠踩住寶卷胸口。寶卷慘叫一聲抱住李詡的腳。李詡拔出寶劍輕輕一拖,寶卷頸部到右脅一條血線出現,變粗,寶卷尖叫起來,淒厲的哭聲彷彿一支利箭刺進人耳中。痛得受不了,他胡亂伸手去抓寶劍,觸到寶劍利鋒,手指當即傷到,痛得不敢再抓,卻無法遏止來自於劍鋒的傷害,只得把手指扣進雪地裡,發出絕望的哀嚎。
李詡彎腰擡起寶卷的臉,朝向東廂,冷笑:";一樣出身妓館,一樣寄人籬下,是不是常常同病相憐?看到他這樣,是不是很心痛呀?不過不用急,等一會兒,你會和他一樣在我腳下呻吟,現在給我聽清楚了!我們來玩個小遊戲,我數一聲,就在他身上劃一刀,直到你出來爲止,不過……在你走出來的一刻,我會一劍結果了他的xing命。";
說著,又是一劍從寶卷右頸拖到左脅,慘叫聲又起。
玉白的肌膚幾乎與白雪融在一處,鮮血火一般在雪上燒起來,平日嬌柔的聲音在慘叫、哀嚎。琉璃緊緊握住拳頭,卻不敢動——留在這裡看著寶卷在刀尖下痛苦,還是走出去結束他的生命,哪一個更殘忍?
彷彿又回到多年前,那個混亂血腥的夜晚。
大哥受盡折磨,二哥痛失愛妻、一刀斷頭,三哥被刺瞎雙眼,三哥大聲道:";要殺便殺,這樣折磨人算什麼好漢?";駱長老大笑道:";好好好,三公子好氣概。若有命在,二十年後,駱明原與三公子再相會!";一刀一個,將落在敵人手裡的朱家人全部殺死。
痛快的一斬,切斷一切痛苦。
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對死者卻是慈悲,
忽然之間,糾結多年的怨恨冰消,琉璃突然懂得了當時駱明原的無奈——此時跨出房去看著李詡結束寶卷的生命的痛苦,與當初駱明原一刀刀斬斷朋友全家人生命的痛苦相比,哪一種痛苦更痛苦?哪一種罪孽更深重?
琉璃按住就要動作的鳳三,低聲道:";我的罪孽,讓我來擔。";
就在琉璃推門的一剎那,忽然有一個蒙面人從前面酒鋪飛奔而入,嘶聲叫道:";小候爺!";李詡一怔,出發前他曾下過命令,屬下一律稱他主人,這人怎麼會叫他小候爺?
不對!
但就在李詡驚覺作出反應前的一刻,左胸已中劍。
李詡大喝:";你是什麼人!?";
蒙面人一劍得手,足下不留,已挾著寶卷飛身竄出院去。
看到那人的身手,鳳三呼吸一緊:是鐵琴!
";走!";低喝一聲,鳳三一掌擊出,提著琉璃和希烈從破開的大洞脫身而出。弓箭手箭如雨下,鐵琴和寶卷卻已去得遠了。百丈外便是馬匹,想必是李詡帶來的。鳳三左右手各提一人,去勢如電,轉眼已到馬匹前。鐵琴以快劍斬斷馬匹的腿,只留了四匹。等鳳三他們一到,鐵琴仍抱著寶卷上馬,鳳三見琉璃頗爲勉強,心下嘆息一聲,將他提到自己馬上,希烈獨自乘了一匹,四人三騎,旋風般衝破風雪朝北飛奔。
風寒雪重,天色越來越黑,也不知賓士了多久,來到一座市鎮。
鐵琴向鳳三道:";雲霄嶺一役,我教和李詡都受創不輕。川蜀是李詡地盤,他要再調動人馬比我們容易得多。去客棧不大穩妥。";
這個道理鳳三也明白。鳳三隨便敲開一戶人家,拿出一錠白銀,用手掌切下院中大石一角,利害並施,主人嚇得不敢作聲,只得讓出一間房子給他們。
鳳三抱著琉璃走在前面,鐵琴抱著寶卷緊隨於後。琉璃身中多劍,胸口的劍傷尤其深而兇險,寶卷身上的傷口長,卻淺,反而不如何兇險。鐵琴先替寶卷敷了藥,眼看著鳳三替琉璃敷好藥,踏上一步,刷的抽出長劍指住琉璃。
鳳三雙指一駢,夾住劍,淡淡道:";罷了。";
";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殺他。";
";不用。";
";光哥,這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鳳三微一驚,望向鐵琴。鐵琴神色平靜,平靜得沒有表情,沒有喜怒。這不是鳳三所認識的鐵琴,他的鐵琴,是藏不住心事的,喜怒形於色。他所認識的鐵琴,得知琉璃的背叛會痛心會憤怒……是什麼磨平了鐵琴的棱角?
";飛雲呢?";鳳三心裡一動,問。
";不知道,";鐵琴微微皺眉,";也許死了吧?";
說到";死";字,鐵琴瑟縮了一下,彷彿平湖起波瀾,那雙平靜的眼睛突然被激烈的痛恨所充滿。他用力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露出痛苦之色,似乎是受不住激烈感情的衝擊。
鐵琴深吸了口氣,道:";你派戴樂子送信來,告知你們中伏的消息,就在這時,李詡的人圍攻關風嶺,我以爲……我以爲是東方飛雲和李詡勾結……";
鳳三心中一震:他的確曾派人去接應鐵琴,但派去的人並不是戴樂子,也並沒有寫信。
鐵琴的聲音漸漸發抖:";我刺傷東方飛雲,逃了出來。李詡的人太多,我受了傷。後來東方飛雲追上了我,我一邊和他打,且戰且走,到了索橋上。我殺到索橋對面的時候,索橋斷了……是東方飛雲砍斷的……那邊還有很多李詡的人……他全身都是血,回頭看了我一眼,殺了回去……";
鐵琴突然閉上眼睛,牙齒抖動,咯咯作響。
鳳三不知道說什麼好,輕輕握住鐵琴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鐵琴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鳳三,輕聲道:";光哥,我要回去找他,我想問問他,到底有沒有做對不起光明教的事……";
鳳三心裡掠起一陣寒意,低聲喚道:";鐵琴。";
鐵琴看著鳳三,很認真地看,帶著不盡的依戀,像是要把他的樣子記住,";光哥說過,咱們永遠是好兄弟。我會記得光哥對我的好,永遠也忘不了,不過……我這一次走,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
說到最後,鐵琴忽的笑了。這一笑,便是一場雪逝冰消,燦爛得叫人痛心。
";光哥保重,我走了。";輕輕的一聲告別,鐵琴足尖點地,掠上窗子,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在落雪成白的房檐上縱躍著,很快,輕捷俐落的人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裡,再也看不見,只能聽見風吹過雪地的聲音,寂寞,蕭瑟,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