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殘食

楔子

相信嗎?

血腥與獠牙,竟是愛的表現。

一、

隔着老遠就能聽見哇哇的哭聲。

一個粉衣小姑娘,坐在地上,水嫩嫩的小臉早就哭花了,頭上的鳳凰簪隨着動作一擺一擺,煞是可愛。

不遠處來了一樣東西,紫色皮膚,墨色眼睛,矮矮胖胖,頭上一對金色彎角。它似乎好奇眼前的小姑娘,卻又對她的哭聲有些畏懼,探頭探腦地靠過來。

小姑娘也看到它了,瞪着水靈靈的眼睛瞧着,連哭都忘了。

還有一步遠,它停下來,不敢再靠近。

小姑娘倒不害怕,伸出小手向它招招,“嘿,你好!你是異獸嗎?”

它眨眨眼,點點頭。

“你怎麼不過來呢?是我長得不好看嗎?”

若是它會說話,一定會告訴她,她太惹人疼了。可它不會,只好咕咕一聲,向前湊了半步。

小姑娘側過身,笑嘻嘻地摟住它的脖子,“我叫珺兒,我們做朋友吧!”

聽了這話它有些不安,看看小姑娘掛着眼淚的笑臉,還是沒有拒絕。

“好,我們是朋友了!你叫什麼?”

咕,它會發出的唯一聲音。

“你叫咕?好奇怪哦。”

它想告訴她自己不叫咕,可她聽不懂。

“咕,你知道回東冥的路嗎?我從天上掉下來了。”

東冥它當然知道,可聽到她說她從那裡來,不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太好了小咕!你送我回去好嗎?”小姑娘親親它的睫毛,弄的上面溼溼的。

它點點頭,暗暗閉攏了嘴,生怕自己尖銳的獠牙嚇壞她。

她扶着它的背,它領着她,迎着落日餘暉走向東方。

二、

在門口埋伏了半天,終於等到沒有人,拔腿向外跑去。

正以爲自己成功了,卻與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顧不得細看,站起來又要溜,衣領被一把揪住,“珺兒,那裡去?”

我心中嘆氣,慢騰騰轉過身來,擺出乖巧的笑臉:“娘,哪都不去,隨便跑着玩。”

“真的?沒有闖禍?”

我連推帶擁將娘送出門去:“沒有沒有,珺兒今天可乖了!珺兒今天沒有冒犯師父沒有打碎神器沒有打傷師兄沒有上房揭瓦沒有搞亂藥材……娘再見娘走好珺兒不送!”

關上門,鬆了口氣,幸好沒有露餡。不過眼下需要換個方法逃出去。

終於溜出結界,我飛快向前跑去。

西落的太陽只剩下半個臉,他還在等我嗎?

遠遠看到了那個身影,原地徘徊着,似乎在猶豫。

“小咕——!”我扯開嗓門大喊,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小咕小咕!你還在等我!知道嗎,我險些溜不出來了!”

他親暱地吹着我的高領子,嗚嗚嗚地低鳴。

“小咕,我今天學了一套槍法,表演給你看!”

我召來自己的金色長槍,迎着晚霞揮舞起來,槍頭所過之處留下白亮的光路。

他靜靜地看着,在我舞槍完畢後,走上前拱拱我的槍桿,使勁點點頭。

我靠着他坐下來,拿後腦勺蹭他的脊背,“還是小咕好。練了一天,師父只知道訓我!”

他小心地蹲下,柔柔地看着我,似在微笑。

三、

我叫珺,家中十姐妹裡排老六,是長在東冥的鳳凰。

小咕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認識的異獸,長得像小牛又像小豬,應該與我差不多大。初次見面,他把我送回東冥,日後我們就常常見面。雖然語言不通,但並不妨礙我們交情的加深。

神族有將異獸馴養的傳統,可小咕不在所選範圍內,小咕是紫金獸,性偏魔。記得師父講到紫金獸時說,這種異獸異常兇殘,常常無故傷害他族,還有同類相殘的嗜好。我當場跟師父拍了桌子,胡說!

結果我被關三天禁閉。

再見到小咕我問他:師父說你很兇殘,還同類相殘,是麼?

小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轉身走了。從此我再到約定的地點找他,都空無一人。我不死心,天天去找,堅持了三個月。第四個月的第一天仍不見他,我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哭着哭着感到有東西蹭我,這才見到久別的小咕。那一天,我們抱頭,具體說是我抱着他的頭哭了很久,他的淚水全順着我的脖子灌進領子裡,沾溼了一大片衣服。

我就是蠢。管他紫金獸多麼兇殘,反正小咕不會傷害我就是了!

四、

生活一直很平靜,每天除了上課、習武、搗亂再無他事。小咕不是每天都來,但是,只要他來了,我就一定能感覺到,然後絞盡腦汁溜出去見他。

娘和姐妹們都不知道,我也不敢讓她們知道。萬一她們傷了小咕,怎麼辦?

一日又一日,我由金槍的一半高長到三分之二高。一日又一日,小咕由剛及我的腰長到與我齊肩,圓溜溜的黑眼睛有了棱角、有了深度。

本以爲就這樣平靜下去,卻橫空躥出個人。

殷峰,龍族,我的師兄。

那日武臺上練槍,冷不防被師妹一掌打下高臺。金槍瞬間脫手,我伸手去抓卻失了平衡。正準備摔個狗啃泥,忽見一身影飛起,一手敏捷握住金槍,另一手攬住我的腰,隨後我二人安穩落地。

眼波似水,衣袂翩翩,眼前的男子自稱殷峰,叫我師妹。

“你就是那個調皮搗蛋的珺兒?”他笑吟吟地問。

承認自己不大聽話,可我不喜歡別人說我調皮搗蛋,還笑嘻嘻的。隨便應了一聲,轉身登上武臺。

本以爲這事就這麼算了,誰知幾天後,師父將我交給一個人,還叮囑他:這個丫頭皮得很,一定看好她!

我認真一看,嗬,熟人,殷峰師兄。

他還是笑盈盈的:好久不見,師妹。今後你的心法由我來教。

啥?!

我開始越來越煩這個殷峰。不僅是因爲一對一授課不能打瞌睡,還有這個傢伙每天都堅持送我回家!

讓我怎麼溜出去見小咕?

母親倒是很喜歡這個殷峰,姐姐們對他也禮讓幾分。獨獨我,不分場合對他大呼小叫:喂,別動我的槍!喂,離我遠一點!喂,你很煩你知不知道!

殷峰不氣不惱,心平氣和地問我:“要怎樣才能讓珺兒安心學習呢?”

我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一、不許老是跟着我,二、下了課得陪我玩。”

殷峰俊秀的臉上寫滿驚訝。

從此翻牆爬樹上房揭瓦,我不再孤單了。

當我興沖沖地將“降服”殷峰的過程講給小咕時,發現小咕似乎並不高興。

難道不替我高興?小咕想什麼呢?

五、

高處風大,自然涼爽許多。我伸開雙臂,迎風深吸口氣,轉頭對着腳下喊:“喂,你動作快一點!”

殷峰緊緊扒着屋檐,額頭滲出汗珠,小心地向上爬。

我找個位置躺下,等了許久才見到殷峰上來,不禁笑話他:“你不是很厲害嗎?連屋頂都不會爬。”

殷峰苦笑:“這可不是一般的屋頂,是東冥最高的塔頂。”

沒本事就別跟來唄!我不理他,欣賞着整個東冥的風景。

祥雲升騰,龍鳳齊飛,霞光滿天,金鑾生輝。東冥不愧是神地,真是漂亮。

“整個東冥,好美。”殷峰輕聲讚歎。

少見多怪!我閉目養神,享受高出的清新空氣。

“珺兒不看?”

“看慣了。”我眼皮都沒動一下。

“當真不看?”殷峰語氣有些詭異。

搞什麼鬼!我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卻見殷峰已與我緊緊相貼。

“你幹……”話音未落,他的脣已壓上我的雙脣。第一次這麼近看他,我的臉驀地火辣起來。傻愣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推開他落荒而逃。

他沒有追來,估計以他的速度也追不上來。

我把事情告訴小咕,然後,我們兩個背對背坐着,一言不發,直到天黑。離開時小咕好像生氣了,弄的我一頭霧水:我惹到他了?

第二天見面,從不送我東西的小咕親自將一枚小小的花環戴在我手上。

真想問問他究竟在想什麼。

六、

小丫頭雖然也發愁過,可還沒有這麼愁眉不展過。瀲兒看不下去了,將已經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妹妹抱到膝上:“珺兒,到底怎麼了?”

小丫頭嘴角彎成俏皮的倒月亮,眉心擰個小疙瘩:“四姐,教我獸語吧,我快愁死了!”

瀲兒是珺兒的四姐。

瀲兒一愣,“獸語?你學獸語幹什麼?”

“哎呀,姐姐別管了!教我就是了。”

瀲兒想了想,“珺兒每次溜出去是……去會獸族?”

小丫頭“噌”地跳起來:“姐姐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瀲兒得意地看着眼睛睜得圓圓的小丫頭,“這樣,告訴我你去幹什麼,我不告訴娘,還教你獸語。怎麼樣?”

十姐妹中,四姐向來不敵視妖獸之類。小丫頭想了想,乖乖向姐姐講起自己於小咕的故事。

一邊說,眼裡難掩興奮的光芒,似乎世上小咕比什麼都重要。

瀲兒靜靜聽完,點點頭,“好,我教你獸語。不過所謂獸語,只是大致明白對方想表達什麼而矣。”

小丫頭有些失望,不過很快振奮起來:“也行啊!總比什麼都不會強。”

“殷公子那裡怎麼樣了?”瀲兒隨口一句。

沒想到小丫頭臉色“唰”地通紅,“別跟我提他!”

這下輪到瀲兒將眼睛睜得圓圓的了,這對冤家怎麼了?

七、

接到傳令,我心裡“咯噔”一下。此戰恐怕……

“師父,”我第一次對頭疼了我那麼久的師父鄭重地施禮,“珺兒明日,想請假。”

興許是見我如此認真反倒不適應,師父愣了半晌纔回答:“請……啊,好,去吧!”一副終於擺脫了我很高興的樣子。

我真的……一點都不招人喜歡嗎?

請假,爲了避開殷峰師兄,也爲了……和小咕多聚一聚。

從來都是小咕等我,這一次,我早早來等他。他來了,一臉驚訝。難怪,平時都是傍晚見面,今日約在了清晨。

拉拉他的角,環住他的脖子,“小咕,今天我們一起打獵好不好?”

並肩走在一起,我的肩頭與他的背脊一般高。金槍在手裡轉了又轉,扔出去幾次都未中目標。倒是他,一口咬死一隻小鹿,一顛一顛地叼回來,撕下鹿皮給我擦槍頭。

“我好笨對不對?”我看着他含着鹿皮撥浪鼓一般搖頭爲我擦槍,情不自禁伸手揪他的尾巴一起搖。

他晃着腦袋,不知是在擦槍還是想表示“不是”。

“就這樣一輩子多好……”我喃喃自語。

他停下來,轉過頭,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

“小咕,我……要上戰場了。”我撇開頭不看他的眼睛。

他蜷起身體將我圍在中間,輕聲哼哼。

安慰我。姐姐教的獸語還是有作用的。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頭,“對我這麼沒有自信麼?虧你認識我那麼久!走吧,我該回家了,小咕揹我一路好嗎?”

他想都沒想,搖頭。

“就一小段路!小咕!”我央求。

他還是搖頭。

“小咕咕咕咕~~~”

他仍舊堅定地搖頭,這事沒商量。

好吧。我無奈地跟在他身邊,朝東冥走去。

八、

今天是她上戰場的日子。

他從醒來就焦躁不安,轉來轉去,總在想她的事。

她總是扯着嗓門大喊他:“小咕!小咕!”儘管他一再表示自己不叫小咕。

她老愛雙手吊在他脖子上,笑得很燦爛。

她的槍法,他看着一點點進步,到出神入化。

她那日打獵累了,非要他背,最後還是被他拒絕了。

想到這裡,他笑了。

又想起她說起的師兄,她一臉愁容地問他:師兄吻我呢,怎麼辦?他無故生了悶氣睡不着,整整一夜都在爲她做花環。

悶氣又來了,他回到角落坐下。

她戀戀不捨地拉着他的角,一遍又一遍地說:小咕,我要上戰場了,小咕……

總覺得,她還有話沒說完。是什麼呢?

他閉上眼,思考。

算了,親自問問她就是了!

九、

她對他說過戰場的位置,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一片混戰之中,他匍匐穿梭在屍體與刀光劍影之間,尋找她的影子。

並沒有那麼容易,他找了很久,被不長眼的利刃誤傷了好幾處。

沒關係,她會爲他治療的。

他看見了她,揮舞着金槍,英姿颯爽。雖然衣衫破損,雖然臉上身上佈滿血污,她的眼裡仍然是勃勃銳氣。

雖然,難掩疲憊。

他向她靠近,一點一點,目光不曾離開她半分。

忽然,他前方,她身旁,強烈的光束射來,炸開,掀起層層氣浪。他大叫,想提醒她危險,可爲時已晚。

時間似乎在那一刻慢下來。他看見她向自己飛來,感到光線強得令人眩暈。

片刻之後,他墜入無底的黑洞。

十、

硝煙散盡,一切歸於平靜。

他撐起受傷的身體,找她。

她就在他身邊。血污沾滿她白淨的臉頰,烏黑的髮絲散亂,一隻箭,生生穿透胸口。

他輕輕舐去她臉上的血,感到她若有若無的氣息。她還沒死,不過,也不遠了。

想盡辦法,他將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向東冥。送她回家。

她安靜地呼吸,隨着他的步子。他不聲不響地走,生怕錯過她每一個動靜。他從不揹她,因爲,她在他背上,他便看不見她。看不見,代表思念。

一步一步,向着東冥,踏碎殘陽如血,踏出漫天辰星。

她在流血,順着他的背,沿着他的腿,濺出一路小小紅花。他也在流血,一分分失掉力氣,卻阻止不了帶着她的步伐。

“小……咕……”

他沒有應答,只是加快腳步。

“小咕……你在……在揹我……”她的聲音虛弱到難以聽見,又或是在喃喃自語,“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喜歡那個殷什麼……我只喜歡……小咕……從來都喜歡……呵……小咕喜歡我嗎……“

他腳下一滯,轉動脖頸想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怎麼也辦不到。

他想告訴她,他喜歡她,不,他愛她。她聽不懂。

她再也沒有說話,微微轉動身體,似乎很舒服地趴在他背上,安靜地呼吸。

他望着前方,暗夜中爲她尋找家的方向。

終於,看到東冥。

他聳聳肩膀,想告訴她到家了。

卻發覺她的身軀早已冰冷,血,早已不再流淌。

還是,晚了。

他側身,她順着他的身體滑落在他腳邊。他想問她是否摔疼了,纔想起她已感受不到疼痛。

她臉上是調皮的笑。

夜風微冷。

他低下頭嗅着她的氣息,最後一次。這次她不會忽然摟住他的脖子,或是笑着喊癢了。

久久看着她的面容,他露出了代表兇殘的獠牙,咬住她細嫩的脖頸,咬穿。

十一、

瀲兒和殷峰找來,天空已經破曉。

他癱倒在地上,身邊是刺目的血跡和她的衣物。紫金獸果然是兇殘的異獸,不到一夜,竟能將一個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剎那間明白過來的殷峰揚劍而上:“竟將珺兒吃了!看我不將你碎屍萬段!”瀲兒阻止不及,三尺長劍完全刺進他的身體。他只是看着,不閃不躲,甚至一聲不響。

“是你吃了珺兒,告訴我,爲什麼?”瀲兒在他身邊跪下來,不帶一絲敵意。

他不語,深深地看着她的衣物。

吃了,就是骨中骨、肉中肉。吃了,就再不會錯過。

怒氣未盡的殷峰欲拔劍再刺,瀲兒揮手製止:“算了!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一眼瀲兒,吃力地將頭轉向珺兒的衣物,看着,緩緩閉上眼睛。

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融融中將一切賦予新的含義。瀲兒看着眼前的紫金獸,輕輕地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尾聲

殷峰欲將紫金獸的屍體交付族中處置,瀲兒不許;又欲將珺兒的衣物帶走,瀲兒依舊不許。

那個傍晚,落霞滿天,紫金獸懷抱珺兒的衣物,一同火化。在曾今相見的地方,曾經相見的時間。

火光中的碎片飄飄灑灑,瀲兒微笑地看着,彷彿妹妹就在眼前。

喃喃低語:珺兒,姐姐很羨慕你,知道嗎?

——完——

2011年8月16日始

2011年8月18日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