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攜君

楔子

山未滅,江未竭,怎敢與君絕。

一、

她和他邂逅在那個清晨,枝蔓與草芽都還不捨得摘掉一身露珠的時候。

新生的紅日剛剛探出山頭,恰似將將成年的她睜着好奇的眼睛探頭瞧他的背影。晨光掃開密佈的陰暗,他緩緩轉過頭,卻似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般微微發愣起來。

她是玲瓏如露珠的少女,眼底乾淨地一塵不染。恰好,他是溫潤如玉的公子,笑顏間集擁自如沉穩。

他們初逢,卻像在等待彼此。

金童玉女,天造地設。

二、

這年七月,平靜的山村中來了遊方大夫。

一行八人,皆是妙齡女子,最長的不過二十三四。來到村裡,看病抓藥概不收錢,只借宿村民家中吃幾口粗茶淡飯。醫術,嗬,醫術之精令人稱奇,男女老少一時間都來讓她們瞧瞧,她們毫無怨言。

其中有個小姑娘格外注目。

她叫瑤,是八人中最小的一個。話不多,跟在其他女子身後幫忙,或是在藥房裡一待就是一天。閒暇時,總見她持瑤琴獨坐,專心致志地調撥。每每音響,村子另一頭都會趕來聽衆。她彈着,看着,見人多了,慌忙收了琴回屋。

屋裡的女子總會生氣地責備:“說了多少遍,不要彈得認真,這可不是一般琴!”

是,琴不是一般琴,是天上的神器。她也不是一般人,她不是“人”。

瑤,生在東冥的神族鳳凰,家中十姐妹位列第五,羽翼剛滿。一行八人皆是鳳凰,此次她隨二姐影一同來到人間,見見世面。

人間第十天,遇見了他。

他叫塵音,是附近鎮上的富家公子。他是人,可在她看來,他與生在東冥的龍族風度不相上下。她見了生人會害怕,可獨不怕他。

他舉步走來,口中自言自語般吟着:

野有蔓草,零露團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男女邂逅的一見鍾情。她有些不知所措,就見他止步自己面前,彬彬有禮道:“在下塵音,想必與姑娘今生有緣了。”

她露出少女應有的羞澀,心裡竊喜着,盤算着該不該將這件事告訴姐姐。

緣,是件奇妙的東西。

三、

同一地點,同一時間,瑤與塵音常見。

交談並不多,但總能明瞭對方心意。這大概就是“靈犀”?

日子流水般過去,不起波瀾。直到一日被姐姐告知即將返回東冥,這才亂了陣腳。

本以爲可以一直這樣,誰知……

將一切告知塵音,塵音沉默不語。最後只是說:你先回去吧。

不知爲何,心裡很失望。

轉身欲離開,不料眩暈襲來。重重倒地,朦朧間看到塵音在面前。

想求救,卻沒了知覺。

四、

醒來,發現自己被牢牢鎖在柱子上,動彈不得。

不遠處,有兩人正把酒言歡:

“我說老弟,你可真行!我費盡周折都弄不到手,想不到你三兩下就辦成了,還是自投羅網!大哥我服你!”

“那是自然,大哥要的東西小弟一定辦到!來,乾了這杯!”

瑤仔細思考兩人的話,手上不停努力試圖掙開鎖鏈。一切似乎是徒勞。

二人斟上美酒,繼續交談:

“話說回來,大哥要這鳳凰幹什麼?”

瑤停下手中的活,側耳細聽。

“賢弟有所不知,這鳳凰乃是神鳥。相傳,鳳凰心尖的熱血堪比世間任何靈丹妙藥。咱哥倆有了這寶貝,還愁不升仙?”

腦中“嗡”的一震。原來他們要幹這個!這是哪個不講理的混蛋說過的話!

“果真是個妙招。可一隻能取多少?怕你我還分不上一口吧。”

“賢弟莫急,爲兄早有辦法。”說話的人自袖中取出一物,細如髮簪,“此物內空,是我特製的銀管子,一頭鋒利,可輕易刺穿皮肉。把它插入鳳凰心尖,既不傷性命,又可持續取血,一舉兩得。”

瑤望着那銀管輕輕顫抖起來。現在,真的知道害怕了。

“只是賢弟,我缺一個能準確將此物插入心尖的人啊!”

“大哥莫急,我手下有一能手,精通身體構造,這鳳凰還是他捉回來的。待我喚他來一試。塵音——!”

最後兩個字如晴天霹靂。瑤異常震驚地看着熟悉的身影出現,走過去,跪下。聽到熟悉的聲音:

“在下塵音,拜見二位主上。”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忽然間,鎖在柱子上的少女歇斯底里地吼叫,發瘋般掙動身上的鏈子,任摩擦處擦出一片血跡。

混蛋!塵音你這混蛋!我要生吞活剝了你!

酒桌邊得人先是一愣,而後不耐煩地揮揮手,女子身上的鐵鏈驟然收緊。女子並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瘋狂地掙扎,似乎要用盡平生的力氣。鐵鏈越收越緊,將女子的皮膚由粉色勒成蒼白,進而烏青。眼見女子仍沒有退縮,酒桌邊得人不耐煩地做了個手勢,一根鐵索橫勒女子細嫩的脖頸,力量極大。

這招很有用,女子立刻瀉了全身的力氣癱軟下來,眼球翻動。

“別殺了她。”另一人提醒。

鏈條這才鬆開。女子亦昏亦醒,深深低着頭喘粗氣。

“塵音,去試試。”

塵音持銀管站在瑤面前,看着她微閉的雙眼,猶豫,最終伸手撕開她左肩的衣物。

瑤沒有反應,似乎真的昏過去了。

銀管刺入細嫩的皮膚,一寸一寸深入。塵音鬆開手,退到一邊,讓二位主上親眼看到管口一滴滴落下的鮮血。

“不對吧?這與一般的血沒有區別。”主上不滿。

塵音不語,上前將銀管微微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重複。二位主上聚精會神地看着,連酒都忘了斟。

瑤纖細的身體猛然抖動起來,隨即,一滴異常鮮亮的血從管口滴落,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金粉。

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的心尖血。

二位主上大悅,叫來美酒暢飲起來。塵音手持瓷瓶,一滴一滴收集珍貴的心尖血,神色,並不喜悅。

一滴淚水,“啪嗒”落在塵音手背,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終於擡起頭看着瑤,看她對自己悽冽一笑。

相鼠有皮

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

不死何爲(《詩經•相鼠》)

手一震,瓷瓶險些落地。塵音側臉看看酒桌上爛醉如泥的主上,將目光轉回手中的瓷瓶。

再沒有勇氣正視她的眼睛。

五、

半月過去,瑤滴水未進。

塵音每日來取血三次供主上服用,每一次見面,都是巨大的折磨。

眼見她眼窩深陷,脣色烏紫,全身明顯浮腫,指甲乃至指尖都是青色,刺入銀管的破口一片潰爛。她再沒有發出聲音,連基本的顫抖都消失不見,整個人傀儡一般。

安靜地像個死人。

塵音向主上稟報,說鳳凰將死,再不施救恐怕無力迴天。終於得到特許,解開她的鏈子,救人。

那夜,塵音來到瑤身邊。遣退所有守衛。

迫不及待地鬆開枷鎖,半個月來他第一次將她抱在懷裡。

快要找不到她的呼吸了。

他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將溫水送到她嘴邊。她沒有迴應,水順着嘴角流下。

這才意識到,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含起水,對準她的脣吻下去,試到她艱難的吞嚥方纔鬆口。一碗水,居然耗去一個時辰有餘。

他爲她調氣,只覺得寒意撲面而來,死人一般。

小心取出銀管,他將管子狠狠置於地上。爲她上完藥,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驅趕她的體寒。

不知過了多久,瑤真的醒了。

“求你了,”她哽咽着對他說,“殺了我吧。”

這是他唯一做不到的事情。

塵音撫摸着女子變形到近乎猙獰的臉,終忍不住落淚:

“怎麼通知鳳族,讓她們來救你?”

瑤悽慘地笑了,“她們會來,恐怕我撐不住了……”

“不會,”他爲她拭去淚水,安慰,“不會,瑤,一定能活下來!”

她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口,低聲哼起歌。他聽不清歌詞,只隨着節奏輕拍她的背,哄孩子般將她哄睡。

看到腳邊的銀管,恨不得將其粉碎。

五天,她只擺脫那致命的管子五天。

主上派人責問爲何不見供血,他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

喝退所有人,他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她滿不在乎,又一次哼起歌謠。這次他聽清楚了: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山無棱

江水爲竭

春雷陣陣夏雨雪

乃敢與君絕(《上邪》)

“來吧。我教你,一掌打暈我就不會痛了。”

他閉眼,狠狠揮掌。她一絲聲音都沒出,即刻失去知覺。

一切照舊。鐵索,銀管,日夜流出的珍貴血液。

她不會痛了。

他,一直痛徹心扉。

六、

生命殆盡,瑤的血越來越少。

就在主上商量將鳳凰心挖出來食用的第二天,塵音見到了期盼已久的人。

六位鳳女將劍橫上他的脖子,“瑤兒在哪?”

他長長舒了口氣,“你們怎麼纔來,她快撐不住了。”

見面的一刻,即便是訓練有素的鳳女也忍不住失聲抽泣。瑤兒,這一個月你是如何度過的!

見她回到鳳族懷抱,他安心地點點頭:“快走吧。”

鳳女爲首的是瑤的二姐影。影打量他許久,“多謝公子照顧家妹。只是,公子……不再看看瑤兒了?”

都說鳳女蕙質蘭心,一點不假。

塵音目不轉睛地看着尚在昏迷中的瑤,輕輕梳理她額前並不凌亂的髮絲,笑笑,轉向影:

“還要麻煩姑娘將我狠狠打暈。”

七、

周身暖和起來,彷彿寒冬過去,春意來臨。

似乎回到小時候,躲在母親懷裡,從不知什麼是害怕。

似乎一切不美好的感覺都消失了,只想快活地向前走,一直走。

…………

頓了頓步子。

似乎有什麼,割捨不下?

疼痛席捲而來……

八、

龍鳳兩族近百人,不過兩天便將孽黨悉數生擒。

押回東冥,凌遲處死,爲瑤兒報仇!

陰暗的獄中,塵音獨坐一角,神色平靜,一語不發。

外面傳來腳步聲,牢門打開,一個女聲響起:

“塵音是嗎?請隨我來。”

他微微擡頭,待看清女子的長相,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他不怕死,卻最怕見到預想中的情景。

影帶塵音穿過重重阻隔,來到一間佈置溫馨的房中。

瑤兒,還是初見般玲瓏俏美,眉眼間靜謐安詳,只是,睡着了。

塵音走過去,拉起瑤白皙的手。

“妹妹她……未到家就支持不住了。這最後一口氣遲遲不肯嚥下,是在等公子你吧。”影深深嘆氣,“請你,讓瑤兒安心地走吧。”

她終是該走了。

“按天律,我當處斬。”

“是。”

塵音在瑤身邊坐下來,始終沒有鬆開緊握她的手,“不勞煩上神處斬,我會陪她一路走下去,無論何時、何處。”

影點點頭,離開。

他扶起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口,低頭吻着她的臉頰,對她一遍遍低語:

山無棱,江水爲竭,春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直到聽到她微微“唔”了一聲。

是時候了。

他將她擁在胸前,一字一頓在她耳邊重複:

不離、不棄。塵音、愛、瑤兒。

她笑了,帶着滿足和一點點羞澀。

呼吸驟停,心跳消失。

尾聲

黃泉路上,他找了很久才遠遠看到一個身影。

安靜得有些落寞,好奇又有些羞澀。

他鼓鼓氣,拼命追上去。

“瑤兒——!”

她驚訝地回過頭,見是他,又氣又惱:“你有病啊!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他上氣不接下氣:“陪、陪你。”

她撅起嘴指着回去的路,“快回去,趁你現在還走得了。”

定定氣,他攬住她纖細的肩膀,“我塵音賴定你了,這次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她難掩笑意,將頭撇向一邊,“癩皮狗!不過既然來了,那就留下吧。自願的哦!”

他挽起她的手,並肩走向陰間。

山未滅,江未竭,怎敢與君絕。

——完——

2011年8月16日初稿完成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