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皇宮內歌舞華宴, 琉璃燈綵，自新帝登基以來第一次那麼熱鬧。只因南海倭寇肆亂被李熠一手控制，離剿滅之日不遠, 灕江大堤也在修復中, 流離失所的災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至少從呈上的摺子內看是這樣沒有錯。
想來李馨歌也覺得整個朝中太過沉悶, 該是放鬆一下的, 便就辦了這場宴會。
御案高階後，李馨歌穿着暗繡龍紋團錦的長袍寬裙，笑看殿下歌舞。座下右邊的李馨玥緩緩飲着酒, 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而左邊是個年輕的儒雅男子, 今科的文狀元, 李馨歌一手提拔的內閣大學士。
大殿中央舞姬們跳着歡樂的採桑舞，樂師們拉出輕快的歌曲, 整個宴席間洋溢着喜氣。
李馨歌啜着杯中佳釀，心中算了算，按照鳳言珏的說法再過半個月他就能回來了，真是漫長呢……她一口飲盡酒水，抿了下脣, 只要想到他的笑靨, 她的心中就如飲蜜飴, 不知不覺的兀自笑了起來。
大殿外有內侍悄無聲息的進入, 小步至李馨玥身旁俯身與她耳語了幾句話, 原本平靜的容顏一瞬間驚愕難信，她驀然看向御案後的李馨歌, 見她注意着殿中的舞蹈並沒有發現她的反常，李馨玥壓下眼中沉痛，起身與內侍悄然退出大殿。
李馨歌只以爲她內閣有要事待辦，也就沒太過注意，直到宴席散去，李馨玥都沒再回來。
回到宮中沐了香湯，李馨歌披了件薄氅正在書案後批摺子，星火的燭光照着她疲憊的容顏。
“皇上，右相正在殿外侯見。”女官隔着珠簾躬身低稟道。
李馨歌筆下一頓，隨口問了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已是巳時三刻。”女官輕聲細語的回道。
都那麼晚了，馨玥還沒有出宮？
“傳。”她擡手潤了潤筆，繼續埋頭批閱。
珠簾被人輕聲拂開，卻並沒有聽到與往常一樣的稟見聲。
“有事嗎？”李馨歌依舊低着頭，面無表情的作着事，似乎還在爲前陣子李馨玥騙她的事情而生氣。
李馨玥沉默了半晌，終於顫顫的喚了兩個字：“皇姐……。”連聲音都帶着哽咽。
李馨歌這才覺得不對，擡頭看她，驚覺她雙眼紅腫，似乎剛剛哭過。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李馨歌放下硃筆，慌忙走到她身旁，看她蒼白的容顏上還有淚痕未乾，心疼的詢問，畢竟是自己的同胞親妹，見不得她受到委屈。
李馨玥看着李馨歌，突然雙手攥住她的手腕，李馨歌發現她的雙手冰涼冰涼。
“到底怎麼了？跟皇姐說，凡事有皇姐替你做主。”見李馨玥這副悽然的摸樣，李馨歌心中也焦切了起來。
李馨玥緊緊攥着她的手腕，像是用了很大的勁，將她手骨都快勒斷。
“烏諾山大火，鳳將軍所率一千餘人無一生還。”
李馨歌一怔，目色茫然的看向她，似不解她話中含義：“你……剛纔說什麼？”
她突然跪下，嗚咽着說道：“皇姐……鳳將軍……陣亡了。”
“哪個鳳將軍？”李馨歌腳下幾個踉蹌，一把撞到身後書案，明明知道朝中只有一個人姓鳳，她卻仍舊詢問，不敢相信，祈求着上蒼留給她唯一的一線希望，只願那人不是他。
李馨玥跪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口中說出的三個字，頓時將她的世界摧毀：“鳳言珏。”
李馨歌愣愣的杵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什麼話也講不出來，她只是一手按着胸口，喘着氣。
“怎麼可能，他說過不會離開我的，爲什麼……爲什麼……。”她不停的喃喃自語，淚水卻再也流不出來，不是不痛，而是心痛到極處，反而麻木。
“皇姐，你一定要節哀。”李馨玥上前扶住她，第一次見自己的姐姐那麼悽惶無助的樣子，即便十多年前華貴君朝她伸出手要帶她走向生死未知的前路時，她都不曾如此狼狽和害怕。
明明說好要廝守一生，明明說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轉眼間他卻已經放手，去了一個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讓她獨自來面對漫漫人生。
他，何其殘忍。
“皇姐……。”李馨玥憂切的喚她。
李馨歌卻驀然拂袖擋開她，往宮外衝去。
她要去找他，即便死，她都要在他身邊。
薄衫難抵晚風凌厲，那風好似刀刃一樣刮在身上，她發瘋似的跑在宮中御道上，值夜的宮女內侍還來不及行禮，就見明黃袍衫掠過眼前。
前路茫茫，她只知道她一定要去那裡，一定要去。
腳下突然被什麼絆倒，李馨歌一下子摔倒在地，雙掌也被地上細紗磨出一道道的血口子，這一摔摔的她半晌爬不起來。
“皇上！”遠處有人焦急的呼喊聲穩穩傳來，一隊火把將晦暗的宮道瞬時點亮，原來是正在值夜的淺曦揚得到消息後匆匆趕來。他屈膝半跪在李馨歌身旁，憂心的低喚。
“我要去酆都。”李馨歌跪在地上雙掌撐地，長髮從身體兩旁垂瀉而下散落一地，她的容顏掩在散發下讓人看不清，唯有聽到她冰冷卻顫抖的聲音。
淺曦揚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聽到李馨歌半夜三更要去酆都，便直言道：“皇上若要出行，必得先通過司禮監的安排，出行儀仗都得從長計議……。”
他話還沒有說完，一直不動的李馨歌突然拔出他腰間佩刀從地上爬起。
“誰要是敢攔我，殺無赦！！”一字一句清晰從她口中吐出，火把映紅她一臉絕望與悽楚。
烏諾山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聽酆都縣丞說大火之後，這裡面一具完整的屍體都找不到。
還是陰霾晦澀的天氣，正如她此時的心情。
“皇上，這事還是由末將們來做吧。”隨行的將領見這山谷黝黑，到處是大火肆烈下的痕跡，就連空中都有焦灼的味道，地上雖然也被打掃過，可也不知道是火油還是鮮血殘留在石縫沙碩地上，泛出詭異的黑褐色。這種污穢之地怎可讓皇上親赴。
李馨歌卻完全不理會他的話，一個翻身下馬就往山谷內走去。
他曾經獨闖鎮南關，以千人部隊誘襲蜀郡萬人大軍，更甚至獨自面對西夏鐵騎千餘，他都能安然回來，李馨歌不相信，這小小的烏諾山能困住他。
“有沒有人看見當時的情況？”李馨歌經過多日長途跋涉，心中慢慢平靜下來，有些事情總覺得蹊蹺，鳳言珏的實力她清楚，絕對不可能落到如此一敗塗地。
“回稟皇上，按照縣丞所說……無一人生還。”身後尾隨的侍衛如實回道，他也很難想象該是如何慘烈的戰役才能將銳臺大營的一千精騎悉數殲滅，甚至連在對西夏戰役中立有赫赫戰功的鳳將軍都落敗於此，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既然沒有人看到，或許事情有所轉圜，或許他被誰救了也不一定……李馨歌腳下邁着步子，一邊掃視四周，一邊心中想到，她發現只要想着他沒死，心裡就會好過一些，哪怕是這些微的執念她也牢牢的攥着不肯放，在她的心中鳳言珏不會死。
她一直散遊四處的目光突然被一塊大石後露出的小半塊玉珏吸引了過去，心中猛然一震，她愣在原處再也邁不開一步，目光卻死死的盯着那半邊羊脂白玉。
親衛像是也見到了那塊東西，快步上前掀開石頭，將那幾塊碎了的玉珏拾了起來，呈到李馨歌的面前。
那是她送給他的玉珏，九龍圍唐，他曾說過就是因爲這塊玉珏才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到她的身邊，只要他帶着玉珏的一天就表示對她永遠不離不棄。
而此時，這塊玉珏卻碎了，似是從中間被人一箭射碎，裂成了五塊。
“皇上。”親衛捧着玉珏見李馨歌神色木然，像是神魂離體似的，忍不住喚了一聲。
她依舊愣神般的看着那塊碎裂的玉珏，那一刻什麼都沒了，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胸口窒息般的痛，有什麼漸漸往喉嚨處涌來，帶着腥甜。
李馨歌突然屈膝跪倒在地上，皇袍龍圍也被鮮血打溼，雙手緊緊摳着地面，指甲被硬石折斷，手掌被碎粒磨破她也一無所覺。
那一刻她才恍然，失了他，她要這個天下幹什麼？！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老天連讓她後悔的機會都不曾給。
周圍人的驚呼她全然聽不見，整個世界驀然間再也無色。
她在夢中游弋不願醒來，酆都縣丞急得差點跳腳，城內最有名的大夫被悉數找來，可誰也不知道爲何皇上遲遲醒不過來。
當現實中的殘酷再也難以承受，她情願常睡不醒，至少在夢中還有綺麗的年華，有他溫柔的呵護相伴。
窗外突然有笛聲響起，婉婉切切，纏纏綿綿的像是一個癡情的男子思念着遠方的戀人，相愛卻難見的淒涼盡在曲聲中宣泄，侍候在李馨歌牀畔的侍女雖覺得笛聲好聽，可也怕擾了李馨歌，本想去阻了這吹笛的人，可一直沉眠不醒的李馨歌突然悠悠的轉醒，竟然還從牀上坐了起來。
幾個侍女從來沒見過天顏，一下子都跪在地上惶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馨歌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們，穿着睡袍就慢慢的走出了屋子。
又是這笛曲，清華宮外的那場大火，得到華少堯罹難的那日在毓傾宮外聽到的一直是這首曲子，今日他又出現了，是不是告訴她又一個親人的逝去？是不是在嘲笑她的無能？連身邊最重要的人都不能保護，看他們一個一個的離開她卻無能爲力。
“誰？你到底是誰？”她在竹林中嘶喊，滿目的翠竹，密連的嫩葉遮蔽天空，似將陽光也片片割裂，細碎的落在她身上。
她的腳步踉蹌，一聲一聲的質問，可笛聲依舊悠揚不散，像是來自四面八方。
腳下一軟，她突然跪倒在地，再也走不動了。
直到一襲紫色的袍角掠入眼中，她這才恍惚的擡頭，只見陽光下的女子容顏絕色，氣質卻溫婉如水。
她朝她伸出了手，臉上的笑容帶着看透世事的瞭然。
她緩緩擡手，放入她的掌心。
女子帶着她越出了縣丞府，高牆外備着一匹白馬。一路疾馳，眼前景物快速的從左右兩旁掠過，她的心中並沒有害怕。
女子帶着李馨歌來到了一處山坳，從這個方向眺目看去可以見到山腳下有一座瓦屋，屋子不算小跟一般家境殷實的人家差不多，面朝南，東西北各造有幾間房間。大屋前圍着一圈籬笆，種的東西頗古怪，一半是青菜一半是花卉。
花圃中正有個女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麼，偶然間擡手抹了把臉看了看天空，那時李馨歌才能看清她的樣貌。
“母皇……。”她捂住嘴不敢置信的輕呼出口，那女子的樣貌分明就是她已經駕崩的母親。
她搖了搖頭，只當這是巧合，不過樣貌稍似而已。
這時從屋內又走出一個寬袍輕帶的男子，手中拿着塊冒着熱氣的帕子走到女子身邊曲蹲下來，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掉手上的泥巴，長髮被他用一根木簪挽了起來，鬢角處已清晰可見雪白微霜，而那俊美的容顏在陽光下卻透着溫柔的笑，那是李馨歌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發自肺腑的笑，連花圃中豔麗的花朵都瞬間失去了顏色。
李馨歌難以置信，回首看身旁的女子，她只是笑着對她點了點頭。
再次看去，正見遠處小道上有個男子提着一冊書往大屋方向走來，他身旁還跟着幾個年輕的孩子，纏着他，似乎要他講解手中的書。
走到籬笆外的時候，小孩子們歡呼一聲往大屋內衝去，不一會兒就見幾個男孩子一人拿着把竹劍喜滋滋的跑了出來，玩起了對打。
李馨歌緊緊捂住嘴，不敢讓哭泣出聲，只怕面前的美好頓時化爲幻覺。
鳳言珏在君尚的攙扶下，一瘸一瘸的從屋內走了出來，他的大腿上包着紗布，還有胸口，看上去似乎傷得不清，可他面色卻不錯。見他手中拿着一把削到一半的木劍走到一個小男孩的面前，拿木劍敲了一下他的屁股，好像在對他說着什麼。小男孩低頭吐了下舌頭，一手摸着腦袋，鳳言珏話還沒說完，小男孩已經一溜煙的跑開了和同伴們笑鬧着越打越遠，李馨歌看到鳳言珏一副無奈又想笑的樣子，心中被幸福溢滿，只想着能看到他這樣笑着什麼便都不再重要了。
“什麼樣的日子纔是你想要的，可看明白了？”女子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馨歌慢慢放下手，任臉上淚水肆意流淌，她知道從今晚後，她再也不會悲傷，再也不需要面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