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安華亭這一手玩得漂亮,通過師部公開接見,非但向傅作義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也令來訪者失去了耍弄陰謀詭計的空間。
陶克陶原本就是個聰明傢伙,一路上親眼看到的情景,又令他深受觸動,此刻見安華亭早已經對自己有了防備之心,便不敢太造次,規規矩矩地當着暫編第十師衆位核心人物的面兒,將酒井隆的親筆信呈交了上去,並且以中間人的身份,明確轉達日方對陷落在五原城內那些礦業專家的關切,懇請傅作義部能念在後者是非武裝人員的份上,准許日方用除了軍火之外的任何物資贖回他們。
“非武裝人員,。”安華亭撇着嘴,大聲質疑,“我可是聽說,這些人被俘時手裡都拿着槍。”
“誤會,那是誤會。”陶克陶趕緊站起來,滿臉堆笑的解釋,“他們不知道北路軍乃仁義之師,怕自己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才撿了武器試圖頑抗到底,但一羣書呆子哪懂得用槍啊,,到最後,還不是得乖乖放下武器,等着做貴部的俘虜,。”
“放沒放下武器,我不太清楚,反正,當時拒不投降的,肯定都死菜了,至於活着的那些,是准許日本人贖回去,還是押到重慶去接受審判,得看我們傅長官的心情,我這個小小的暫編師長,可真說不上話。”安華亭搖搖頭,繼續拿話堵對方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陶克陶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乖得像個三孫子一般,“所以我也不敢讓老兄爲難,只求老兄你替我向傅作義將軍傳個話,如果傅作義將軍肯點頭,接下來自然會有更高級別的人過來跟貴部商量具體贖買俘虜的細節。”
“傳個話倒沒問題。”安華亭皺着眉頭想了一會,低聲答允,“不過我們傅長官最近很忙,未必能抽空研究這事兒,這樣吧,老兄你先在我這裡住幾天,等傅長官那邊有了答覆,我立刻派人通知你。”
“哪敢給你添這麼多麻煩,。”陶克陶趕緊連連擺手,陪着笑臉解釋,“我就是個替日本人傳個話,話傳到了,就該往回返了,你也知道,日本人向來疑心重,我這些年在僞蒙古自治政府那邊,早就被邊緣化了,如果在你這邊耽擱太久,回去後肯定又是一大堆麻煩。”
“那可不成,大老遠來了,怎麼能不喝上幾頓就走。”安華亭擺出一幅誠心留客的模樣,扯開嗓子大聲張羅,“再說了,那要是傅長官答應了,你不在,我通知誰啊,你怎麼也不能讓我直接去聯繫酒井老鬼子吧,。”
“我,我留幾名信得過的隨從在這邊,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了,做事知道輕重。”摸不清傅作義對自己的態度,陶克陶哪肯主動留下來,一邊繼續用力搖頭,一邊大聲補充,“到時候,他們把準信給我帶回去,我再過來拜望安兄,反正這裡距歸綏也沒多遠,只要道路恢復通暢,開車不過兩三天的路程。”
“不行,不行,我就認你老哥一個,其他人,我用着不放心。”安華亭一把扯住陶克陶的衣袖,繼續熱心留客,“住下,住下,咱們哥倆好幾年沒見了,怎麼着也得好好嘮上一嘮,來人,給我在師部邊上再搭幾座行軍帳篷,用氈子裹厚厚的,白老哥身體單薄,咱們別凍着他。”
“安兄,安兄,我真的,真的不能,不能留在這兒,。”陶克陶急得眼淚都快淌出來了一邊掙扎,一邊用腳悄悄地將隨身手提箱朝安華亭身邊挪動,“我雖然始終跟小鬼子不是一條心,可畢竟在那邊擔任過職務,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對您老兄也是個麻煩。”
“麻煩,我安某人什麼時候怕過麻煩。”安華亭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撇着嘴嚷嚷,“你就安心住我這兒,我看誰敢瞎嚼舌頭根子,甭說咱倆原來就認識了,就算原本不認識,這兩國交兵,還不殺來使呢,住下,儘管住下。”
賓主雙方又爭執了幾句,終究是陶克陶力氣小,被安華亭強拉着留了下來,喝酒敘舊,一番杯觥交錯後,酩酊大醉,然後由安華亭的警衛攙扶着,到剛剛搭好的帳篷休息。
喝醉的人,自然記不得自己的隨身物品,安華亭也就心領神會,悄悄地將陶克陶故意“遺漏”給自己的手提箱帶回了寢帳,打開了仔細翻檢,才匆匆看了幾份,他額頭上的冷汗就滾了下來,趕緊把自己的外甥王海澄喊到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然後命令此人帶上一個連的警衛,連夜將箱子送到了北路軍前敵司令部。
北路軍前敵司令部內,傅作義正和魯英麟、董其武等北路軍的核心將領探討下一步的行動計劃,聞聽安華亭的心腹副官帶着重要情報求見,不由得微微一愣,看了看周圍的衆人,非常詫異地說道:“這個安猛子,又想耍什麼鬼花樣,,他那邊的小鬼子,不是早就撤乾淨了麼。”(注1)
“說不定又在戰場上有什麼新發現。”參謀長魯英麟對安華亭的暫編第十師最近在戰鬥中表現非常滿意,主動替這員出身綠林的悍將說話,“他那邊防線很長,小鬼子要是逃跑時丟下了什麼重要東西,這會兒差不多正好能撿回來。”
“那就讓王副官進來向大夥彙報一下,他們安師長到底撿到了什麼寶貝。”傅作義對魯英麟向來是言聽計從,想了想,笑着吩咐。
警衛人員聞聽,趕緊答應着去叫王海澄,不一會兒,陶克陶故意“遺落”在暫編第十師師部的手提箱就擺在了傅作義面前,按照安華亭事先的吩咐,王海澄先大致彙報了一下陶克陶的來意,然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請示,“我們師長已經將他軟禁起來了,只要長官一聲令下,立刻就可以派人將他綁了押上法場。”
“他都交了投名狀了,我怎麼還好意思再殺他。”傅作義信手打開箱子,一邊翻看着裡邊的文件,一邊笑着點評,陶克陶的舉動絲毫不令他感到奇怪,事實上,這幾天已經有好幾撥信使帶着僞蒙疆自治政府高層官員的親筆信和厚禮,前來求見自己,只求能搭上關係,以便爲日後風向不對時,預先準備一條退路。
“是啊,這種人,留在僞蒙疆自治政府那邊,比殺了他對抗戰大業更有利。”參謀長魯英麟也笑了笑,信手拿起幾分傅作義看完的文件,漫不經心地翻看,到目前爲止,都不是什麼新鮮內容,雖然上面標的保密等級很高,但前一段時間,光是軍統就通過德王在僞蒙疆政府內安插了十好幾個眼線,把個僞蒙疆政府侵蝕得跟個篩子般,幾乎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傅作義那邊已經陡然變了臉色,指着一份手寫的資料,用極低的聲音向王海澄追問,“這箱子,還有想箱子了的東西,都誰看到過,,陶克陶幾時到你們師的,你們師長呢,又是什麼時候把箱子給你的,。”
“報告長官,整個暫編第十師,就我們師長一個人看到了。”王海澄早就得到了安華亭的指點,立正敬禮,大聲迴應,“陶克陶那廝舍不得小鬼子那邊的官職,所以今晚假裝喝醉了,偷偷地將文件箱遺落在了我們師長手裡,我們師長打開之後,發現裡邊的東西可能很重要,就立刻重新封了,派騎兵連護送到長官這裡。”
“嗯,我知道了。”傅作義想了想,無奈地點頭,王海澄的話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看似說得很痛快,實際上卻逃避了最關鍵的問題,偏偏他無法繼續刨根究底,畢竟安華亭在第一時間就派人將文件送到自己手裡,沒有做任何隱瞞或擴散。
“怎麼了,宜生,。”魯英麟被傅作義的反常舉動嚇了一跳,此刻才還過神來,叫這傅作義的表字,迷惑地追問。
“你看看這個,看完之後給其武和畹九他們也看一眼,然後立刻燒掉。”傅作義又難過地搖搖頭,將一份完全手寫的文件遞給魯英麟,讓他給其他幾位在座的北路軍核心將領傳閱。
“誰寫的,陶克陶麼。”魯英麟詫異地接過文件,定睛觀瞧,纔看了兩三行,就立刻站了起來,盯着王海澄厲聲追問,“安師長看到這份文件時,身邊還有其他人麼,你們第十師裡邊,陶克陶還跟哪些人有過接觸,,趕緊說,不要做任何隱瞞。”
“我們,我們師長在看這份文件時”王海澄額頭上立刻見了汗,趕緊按照安華亭的吩咐轉述,“我們師長看文件時,從來不喜歡旁邊有人,陶克陶吃完飯就立刻被軟禁起來了,沒我們師長的手令,任何人靠近不了他的帳篷,我們,我們師長還說,他讀書少,見識短淺,文件中很多字都不認識,根本看不懂裡邊寫的是什麼。”
“這個安滑頭。”魯英麟也非常無奈地將文件放在了桌案上,低聲點評,座位緊挨着他的董其武難忍心中驚詫,悄悄探過半個腦袋偷看了兩眼,下一個瞬間,全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
只見文件的第一頁赫然寫着,“正月初七,趙承綬將軍與酒井顧問會晤,商談晉軍加入亞洲反赤同盟,合作剿共事宜”(注2)
注1:魯英麟,抗日英雄,傅作義至交好友,北路軍參謀長,五原大捷,就是出自他的策劃,善謀而不能斷,1948年在內戰中兵敗自殺。
注2:閻錫山信奉生存哲學,在抗戰期間發現日軍實力強大,便生出了依附之心,多次派趙承綬與日方進行溝通,但是由於趙本身不願意投日,故而數度溝通都沒得到令雙方都滿意的成果,不過閻部依舊有幾個師,主動配合了日軍對八路軍抗日根據地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