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張鬆齡心裡也是微微吃了一驚,但遭受了那麼場生離死別之後的他,此刻精神早已堅韌到了幾乎水火不侵的地步,臉上和眼睛裡半點兒波瀾都沒顯 現出來,只是微笑着向所謂的特使先生點了點頭,就把目光收了回來。
短短一瞬間,張鬆齡眼睛收集到的信息已經足夠多。老,瘦,因爲長時間動腦子算計人,導致頭髮白了五分之四以上,雖然梳理得很整齊卻缺乏光澤。蓋在頭髮下腦門也生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好像一顆枯樹的皮。唯獨看起來還有些生機的是此人的眼睛,幾乎是純黑色,深邃而惆悵。
張鬆齡翻遍自己的腦海,也沒翻出這樣一雙眼睛。更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過這樣一位老人。但老者眼裡剛纔一閃而逝的淚光,卻令他在心裡對此人生出一絲親近之意,就像對着一名老街坊一般,禮貌而又溫和。
“這是張玄策,我的救命恩人。十幾天月前我帶着荷葉、青蓮她們幾個出門兜風,不小心遇到了幾個白俄,被他們追殺了一路。多虧張先生和阿爾斯楞兩個仗義援手,才得以平安回家!”斯琴笑呵呵地走到張鬆齡和特使中間,以此間主人身份替雙方做介紹,“這位是敖漢左旗扎嘎爾王爺的特使,按輩分,我得管扎嘎爾王爺叫一聲伯父,所以他專門派了個特使來祝賀我這個遠房侄女的生日!”
“幸會,幸會!”被介紹到的雙方客客氣氣地互相拱手見禮,心中的疑惑卻是更多。
斯琴經歷的風浪少,觀察力不是很強悍,看不出張鬆齡和特使兩個的笑容其實都不是很自然。將手向閻福泉伸了伸,繼續笑着介紹:“這位是黑石縣的保安隊長閻福泉,閻君,爲人最是熱心。恩公在城裡頭如果遇到什麼爲難的事情,儘管去找他!“
“久仰,久仰!”張鬆齡裝作第一次見到此人的模樣,熱情地拱手。
閻福泉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和手掌邊緣,笑呵呵地以禮相還,“幸會,幸會!閻某枉爲黑石縣的保安隊長,卻不知道治下居然出了這樣一位見義勇爲者的少年英雄,真是糊塗得到了家。張兄弟改天如果有空,務必請往縣城裡走一趟。閻某將在城中最好的飯館擺上酒席,感謝你出手爲民除害!”
話說得雖然客氣,他的手卻始終不離腰周圍半尺遠的地方。以便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隨時能拔出槍來自保。
張鬆齡有點兒瞧不起對方這種謹小慎微的做派,嘴角向上挑了挑,笑着迴應,“好說,好說,等那達慕大會結束之後,我一定會去登門拜訪閻隊長,希望屆時閻隊長別忘記了我這張黑麪孔!”
“哪能呢,瞧你說的,就跟我多不仗義似的!”閻福泉心裡暗暗叫苦,嘴巴上卻依舊甜得如同抹滿了蜂蜜。十多天前正是入雲龍和那個軍統特工聯手殺掉朱縣長,然後逃之夭夭的日子。而保安隊在追緝這兩個人的途中,也的確在草叢裡發現了幾具被狼咬過的白俄人殘骸。把這些消息跟斯琴剛纔話兩項對證,眼前這位張玄策的真正身份立刻清晰得如禿頭上的蝨子。
但是閻福泉卻沒勇氣將秘密當衆戳破。此人與斯琴郡主有救命之恩,沒離開烏旗葉特右旗的地盤之前,誰動了他便等於主動找斯琴郡主的麻煩。萬一把郡主殿下給惹毛了,恐怕他閻福泉有三個腦袋也不夠砍。更重要的是,眼前這位小胖子槍法好得出奇,兩百米內幾乎彈無虛發。萬一抓他不住,反到被他給惦記上,閻福泉下半輩子,恐怕每次出門都相當於上了一回刑場!
聰明人不主動給自己找麻煩,特別是這個麻煩有可能致命的情況下,更是要敬而遠之。本着惹不起就躲的原則,閻福泉決定揣着明白繼續裝糊塗。咧開嘴巴跟張鬆齡拼命套近乎,三句話當中兩句是恭維,就是絕口不往前幾天的戰事上提。
既然閻福泉如此知趣,張鬆齡也不主動挑起事端。一邊入座,一邊心照不宣地跟閻福泉聊着,從老廖嘴裡學來的那些沒營養的話,笑呵呵地說個不停。始終在手心裡頭暗捏了一把汗的斯琴見兩位客人都很給自己面子,悄悄地鬆了口氣。剛想幫着幾名得力部屬組織下一場比賽,卻看見烏恩拎着一個信封,再度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有怎麼了?你就不能沉穩一些麼?!”不滿意烏恩三番五次在客人面前丟自己的臉,斯琴皺了下眉頭,沉聲追問。
她是已故老王爺的唯一掌上明珠,雖然名義上只是個郡主,實際上在最近幾年行使的卻是烏旗葉特右旗女王的權力。長時間高高在上,稍不留神,一股隱藏得很深的王霸之氣便噴涌而出。
管軍梅林烏恩被質問得心裡打了個突,趕緊放緩了腳步,躬身迴應,“啓稟郡主,白音王爺說,他想臨時更改一下摔跤比賽的規則,讓比賽的節奏更激烈一些,也更熱鬧一些。這是他剛剛寫好的建議,想請郡主仔細看一下!”
“多事!”斯琴劈手接過信封,非常不滿地迴應。“前年在他的地盤上,大夥合力舉辦那達慕,怎麼沒見他更改規則?噢,等輪到我這裡,就開始指手畫腳了!”
烏恩被罵得腦門上見汗,半弓身體,喃喃迴應,“我也覺得他的要求很過分。但他說,郡主可以把這份建議也給特使先生、張先生和入雲龍看看,相信三位貴客看了之後,會對他的提議感興趣!”
“他人呢?怎麼不當面跟我說?反而託你過來當傳聲筒?!”斯琴根本不想接受白音的提議,將信封按在桌面上,冷着臉問。
“他下去準備東西了。他跟我說,願意拿那匹火龍駒和二十根金條,作爲獲勝者的獎品!”烏恩又擦了把汗,繼續低聲補充。
“啪!”斯琴氣得臉色煞白,用力猛拍桌案,“一匹火龍駒和二十根金條,真是好大的手筆啊!但是,烏恩梅林,你不覺得你今天管的事情太多了麼?不用再說了,比賽立刻開始,所有規則不變!”
“殿下息怒!”烏恩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烏恩絕不會出賣殿下,但烏恩更不敢愧對老王爺的囑託!”
郡主殿下可能喜歡的人是入雲龍,他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出來。但烏恩和其餘幾位肱骨老臣卻不敢讓郡主殿下由着性子胡鬧。且不說入雲龍的血統低賤,根本配不上斯琴。光是他跟日本人之間的私人恩怨,就足以給烏旗葉特右旗帶來滅頂之災。
所以儘管知道自己如此維護白音,會令斯琴郡主非常生氣。烏恩還是決定冒險一試。這並不違揹他在老王爺靈前發下的誓言,盡心保護王爺的家業和唯一的女兒,就應該包括阻止斯琴把右旗往絕路上帶。哪怕爲此引起斯琴的誤會,進而導致自己被驅逐出旗,也在所不惜。
“怎麼了,哎呦,什麼事情讓表妹發這麼大的火啊?!”還沒等斯琴繼續發作,一個酸酸的聲音在觀禮臺下響起。換了一身便裝的白音小王爺邁着四方步,滿面春風了走了上來。
“什麼事情你自己明白!”斯琴狠狠瞪了她一眼,面沉似水。轉過頭,又對着烏恩怒斥,“你下去休息吧,把手頭上的所有差事都交給蘇德,我這個月不想再看到你!”
“是!烏恩知錯了,請郡主殿下息怒!”被剝奪了全部差事的烏恩委委屈屈地站起來,倒退着走下了觀禮臺。
“原來是爲了我先前的提議啊!”白音已經豁出去了要放手一搏,便不在乎什麼顏面不顏面,“表妹何不看看再說呢?!我只是想給大夥增添點兒樂子而已!說不定這位張先生,還有那個躲在人羣裡至今都不露面兒入雲龍,也巴不得多一點兒新鮮玩法呢!”
“你到底想怎麼樣?!”斯琴長身而起,對白音怒目而視。“我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兩個八字不合!你又不是找不到別的女人,何必老死纏着我不放!”
“我只是不放心表妹的眼力而已!”白音後退半步,盯着張鬆齡的眼睛,大聲冷笑,“藏頭露尾,有什麼手段都不敢使到明處來!這種人,又怎配得起咱漠東草原上的明珠!”
眼看着他們兩個就要發生肢體衝突,閻福泉和特使先生兩個趕緊起身打圓場。“郡主殿下息怒!白音小王爺也少說兩句。不就是個玩麼!以往的摔跤比賽咱們看得多了,偶爾換個玩法也未嘗不可啊!反正只要規則公平,也未必誰就能提前預訂下輸贏!”
“是啊!只要規則公平,誰輸誰贏還未必能確定呢!”張鬆齡雖然猜不到白音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也不懼跟他直接較量,笑了笑,淡然附和。
既然救命恩人和長輩的特使都發了話,斯琴也不好不給他們面子。強壓心頭怒火,冷笑着撇嘴,“他能出什麼好主意,還不是想露個臉,把賽馬時失掉的風頭給奪回去!哼,挺大個男人,心眼還沒針鼻大!!”
話雖然這麼說,她終究將信打開了,匆匆掃了幾眼,然後給張鬆齡等人傳閱。信上的內容的確如烏恩先前彙報的那樣,只是建議給接下來的摔跤比賽增添一些樂趣。但是字裡行間表現出來的口氣,卻是驕傲得不可一世。彷彿看到信的人如果不肯答應他的要求,就是怕了他一般。
“原來是封戰書啊!”在座當中年齡最大的是王爺特使,第一個把信看完,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很是令人玩味,“張先生,這事兒我跟閻隊長不好做決定。人家是衝着你和那個入雲龍來的?怎麼樣,你有興趣接招麼?”